那姑娘是什麼病？
老魔法師，躺在床上的少女，兩雙眼睛都是滿含期待，望著伍德長老。倒是女騎士薩琳娜按劍站在一邊，一雙翠綠色的眸子微微閃動，看看伍德長老，又看看格雷特，到後來，還是落在格雷特的身上更多一些。
格雷特望她一眼，薩琳娜衝他微微點頭，眼帶笑意。跟著，指指床上少女，無聲地做了一個口型。一雙妙目盈盈欲流，顯然是在問：是什麼病？你知道嗎？
這個……格雷特望望伍德長老，右腳不引人注目地向女騎士挪了一步。左腳還沒跟上，長老已經回過頭來，笑看格雷特：
“小格雷特，你怎麼看？”
“我……”格雷特張口就要說答案。話到口邊，卻頓了一下：
“我有一些猜測，但是到底猜得對不對，還要檢查過才能確定。”
“那你就檢查吧。”伍德長老微笑著一抬手。格雷特立刻跳起來：
“稍等，我去拿紙筆！”
問診！
查體！
寫病歷！
他抱了厚厚一個本子在少女面前坐下，一翻開，前面密密麻麻，已經記了半個本子。他譁啦啦掀到最新一頁，望向床上少女，先給了一個微笑：
“姑娘，請問您的姓氏？”
“梅恩蘭。”少女臉龐垂得低低的，用力拉緊了毯子，耳根發紅。格雷特咳嗽一聲，埋頭書寫，一邊繼續往下問：
“年齡？”
“17歲。”
“哪兒不舒服？”
“肚……肚子變大……”
“多久了？”
“……”
“肚子開始變大多久了？”
“三、三四個月吧……”
“一開始就這麼大麼？”
“當然沒有！”
“肚子疼麼？”
“有點……”
“是一直痛還是一會兒一會兒的？”
“一會兒……”
“有沒有發脹？”
“有、有點……”
“有沒有想吐？大便怎樣？每天都有麼？數量多少？放屁麼？”
“你……你這個人！怎麼什麼都問啊！”
少女耳根通紅，扭頭向內，不理他了。格雷特無奈地抬起頭，向伍德長老攤了下手，繼續奮筆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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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2
伊瑞絲·梅恩蘭，女，17歲。
腹部膨隆，進行性加重3~4個月，至孕六月大小。
陣發性腹痛，腹脹，時有嘔吐感。”
呃……寫不下去了。他另外抽了張紙，刷刷寫下一大堆問題，環顧一圈，對女騎士招招手。薩琳娜從他手裡抽過紙張，往上一掃，當場就是一愣：
“這些都要問？”
“都要問。”
“真的都要問？”女騎士修長的手指在紙張上點著，“吃過什麼？這幾個月吃過什麼藥？來過……”她臉頰紅了一紅，“都要問？”
“肯定要問啊！”格雷特放下筆，雙手合十，朝她拜了拜：
“姐姐，拜託幫我一下吧！這些問題我問不太方便，你是女孩子，她肯跟你說話……真的，回答得越準確，越詳細，我判斷病情越準……”
“……行吧。”薩琳娜抽走紙張，似笑非笑，向簾外一指。格雷特趕緊端了凳子滾起來，自覺避到簾外，順便招手把兩位長者一起喊了出來。他抱著本子貼簾坐下，豎起耳朵，聽著兩個女孩的對話努力記錄：
“食慾減退，消瘦，便秘，有少量排氣。五日前經神術治療，無好轉——這是什麼見鬼的病歷啊穿回去會被人笑死的吧！”
吐槽歸吐槽，記錄還是照樣要記錄。謝天謝地，這算是門診——格雷特自作主張把病人歸類為門診——不用按住院的格式寫病歷。要不然，光是入院記錄，兩三張紙就不夠寫的。
而入院記錄後面，還有病程記錄、同意書、各種記錄檔案和報告單，每一種都能有厚厚一疊，加起來，大概得有他手裡的本子這麼厚吧……
簾子裡低聲細語好一會兒，女騎士才掀簾而出，臉頰微微發紅，把紙張往他手裡一摔。格雷特匆匆掃過，見和他聽寫的記錄差不多，只補了兩句話就合上本子，走到老魔法師面前：
“小姐的情況，該問的我都問完了。接下來還要在她身上做些檢查——請問，我可以觸控她的身體麼？”
“一定要這樣？”伍德長老搶著發問。格雷特無奈點頭：
“一定要這樣。我得驗證一些東西——不是依靠眼睛看、耳朵聽，依靠神術或者魔法的探查，而是必須用手去摸，去按。”
給女病人看病就是這樣……觸診什麼的，醫學診療上再正常不過的手段，還要先徵求家長和病人的同意。格雷特暗暗嘆氣，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惹這種麻煩——但是病人就在眼前，要他放棄診療，那也沒啥可能性。
“你能治好麼？”託爾加大師沉思了片刻，沒有回答，反而詢問伍德長老。長老低頭想了想：
“我不是很有把握。以前我治過一個肚子比她還小的，本來以為好了，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腹痛死掉。再說，”他側頭看了格雷特一眼：
“這孩子的治療思路、治療方法，和我的神術不太一樣。坦白說，我也很期待他的法子。”
託爾加大師看看靜垂不動的簾子，又看看伍德長老，低頭沉思。伍德長老避開他的目光，自言自語一般，小聲嘟噥了一句：
“剛剛又不是沒碰過……”
“那就這樣了！”老魔法師立刻下了決心。他掀開簾子，推著格雷特進去，親自把他帶到女兒身邊：
“伊瑞絲，你別怕，讓這位牧師再看一遍啊！就是用手摸幾下、按幾下，不要緊的，不疼！”
“我……”姑娘雪白的臉頰已經漲得通紅，連耳根都發紅了。她低著頭，緊緊攥著身上的毯子，直到父親推了她兩三下，才聲若蚊鳴地“嗯”了一聲。
格雷特：“……”
這樣不行啊！害羞您儘管害羞，視診不能不讓我看啊！
“小姐，您稍微抬一下頭，讓我看看臉……嗯，我就看一下您的眼睛就可以了……”不是吧，臉紅成這樣，黃不黃都看不清楚了啊！謝天謝地，沒有連眼白一起紅……
格雷特努力回憶著先前看到的皮膚，刷刷書寫：“皮膚、鞏膜無黃染。”很好，大致排除了肝部的病變，治療壓力小了一大半。接下來，開始觸診！
他招手喊了女騎士出來，壓低聲音，悄悄道：
“你先陪她去上個廁所？”
又拖了女騎士進來陪伴、作證，輕言細語，向少女解釋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然後搓暖雙手，掀開絨毯——
查體，開始！
格雷特努力管理表情，讓自己的神色端正嚴肅，又溫和親切。他掀開少女腹部絨毯，先仔細觀察、測量腹圍，然後——
“小姐，坐起來我看一下，慢慢的，坐正就行。好——躺下。”
“你讓她又坐又躺的幹什麼？”
伍德長老在後面發問。格雷特索性把紙筆交給他：
“長老，拜託幫我記錄一下。記：全腹膨隆，腹部呈球形，移動體位時形狀無明顯改變。”
伍德長老皺著眉頭慢慢寫。短短一句話，就有兩個詞他不怎麼熟悉，得好好想想怎麼寫。格雷特的解釋已經追了上來：
“坐起、躺下，肚子鼓起來的地方形狀沒有明顯變化，說明鼓起來的這東西是硬的，不是軟的，尤其不是水——如果是水，躺下來就會往兩邊流動，成了一灘。來，呼氣、吸氣，再呼氣、再吸氣——記，膨隆未隨呼吸移動。說明不是橫膈膜下面臟器或腫塊的原因。”
每讓患者做一個動作，他就解釋一下理由，聽得伊瑞絲小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女騎士在旁邊按著好友的肩膀，低聲道：
“要考慮這麼多啊——”
“可不就是要考慮這麼多。”格雷特淡淡一笑。
肚子變大——醫學上稱為腹部膨隆——分為全腹膨隆和區域性膨隆。光是全腹膨隆，就有腹腔積液（腹水）、腹腔積氣、巨大腫塊三個原因。而腹水一項，已經有三大類十五小類，至少七八十種病因。
就算最後確定病因，必須依靠一大堆輔助檢查，開出這些檢查之前，也得有醫生的查體指引最初方向。
“腹壁靜脈無曲張，腹部皮膚無異常。”太好了，腸絞窄的可能性，又小了一點！
手術可能性↓↓
“查完了嗎？”
老魔法師有些心急地問。格雷特深吸一口氣：“快了。長老你來看，她的肚子上——肚臍周圍，一條一條，有長條形的凸起是不是？彎下腰從側面看得特別清楚。好了，輕輕拍一下……”
輕拍之後，雪白的、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長條狀的凸起部分不停蠕動，此起彼伏。有的向前，有的向後，方向不一。伊瑞絲低低呻吟：“痛——”
“就快好了，忍耐一下。”格雷特輕聲安慰。老魔法師在他背後驚道：
“這是什麼？！”
“這就是腸子——或者說，這就是堵在小姐腸子裡面，讓她肚子脹這麼大的東西。”
格雷特信心滿滿地解釋。他回頭看向伍德長老，雙手比劃了一下：
“記，可見多層梯形腸型和腸蠕動波——長老你這裡有沒有長的空管子？我要聽一下腸鳴音！”見鬼，聽診器又沒帶來……
“我讓人去找。”伍德長老放下紙筆，起身就要出外。託爾加大師一把拉住他：“哪兒需要那麼麻煩？我來！”
他伸開雙手，虛空一拉。空氣中立刻出現一根筆直的圓管，中空，半透明，一握粗細。格雷特“啊”了一聲：
魔法伎倆！這是用魔法伎倆虛空塑形！他之前怎麼會沒想到！沒錯，聽診器他雖然做不出來，圓管子還是能弄一個的！魔法伎倆又是學徒級魔法，一天能扔好幾十個，消耗幾乎可以忽略！
他道了一聲謝，接過聽診器，貼在耳畔。一頭壓在伊瑞絲腹部，臉色立刻嚴肅起來，調勻呼吸，凝神聆聽。空著的左手五指屈曲，一下一下地數：
“記，腹痛時伴高亢腸鳴音，呈金屬聲……”腸鳴音每分鐘可達10次以上，而且聲音響亮，“腸鳴音亢進。”
查體到這個地步，症狀已經基本確定。格雷特仍然不敢大意，從肝、脾往下，仔仔細細地按壓了一遍，確定沒有其他的病變，才起身洗手。老魔法師跟在旁邊急急詢問：
“就是腸子堵了是吧？給她喝點瀉藥，能通開就好了吧？”
“哪有那麼容易……”
格雷特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機械性腸梗阻是確定了，梗阻位置呢？是完全性腸梗阻還是部分梗阻？單純性還是絞窄性的？有沒有腸扭轉？腸套疊？腸穿孔？
再說，腸梗阻又不一定是便秘引起，吃點瀉藥就能好……萬一是異物呢？是膽石呢？是腫瘤呢？瀉藥吃下去也沒用啊！
他向伍德長老伸出手：“長老，您的橡木杖，借我一下。”
“又要用【偵測魔法】啦？”伍德長老笑眯眯地遞過橡木杖，自己挪到格雷特背後，釋放法術，開啟冥想視野。很快，他就皺起眉頭，滿眼茫然：
“你在看什麼？”
老魔法師眉頭皺得比長老還厲害。格雷特聳聳肩：肯定看不懂啦，不瞭解人體結構，沒學過醫學影像學，片子擺在面前都不知道看啥。
別說外行，就是新手醫生，也得學個一兩年、看過幾百上千張片子才能明白呢！
他翻過紙頁，照著冥想視野裡看到的圖景，刷刷勾勒。先是臥位平片，然後讓伊瑞絲站起來，第二次發動【偵測魔法】，再畫立位平片。仗著多年給病人繪圖講解積累的功底，身體輪廓、骨骼、臟器、腸道等等，很快就躍然紙上。
魔法的好處在於所見即所得，一個治療者，從檢查到治療全都可以自己搞定，不用讓病人再去排隊吃X光。壞處在於魔法一結束，冥想視野裡的圖景立刻消失，除了當場畫下來以為，沒有任何法子留存影像——
哎，以後有條件了，還是得弄出X光機啊！
畫完兩張X光平片——姑且算是X光吧——再畫B超影像。全部完成，格雷特把三張圖畫攤開成一片，向病人和病人家屬解釋：
“你們看，這是臥位平片，可以看到腸道——是不是比旁邊地方的要粗？這就是腸子堵住的地方。這裡、這裡，亮度不一樣的地方，是小腸積氣。再看立位，一環一環，梯子一樣向上排列的，這就是液氣平面……”
“這裡有一些結成團的影像，團塊很大，超過……”格雷特用手比劃了一下：“10釐米直徑。再結合長老之前說的，感覺到很多雜亂的生命氣息，我覺得……”
兩位老者看得滿眼蚊香圈。伍德長老還在努力辨認、記憶、背誦，託爾加大師已經一手抓著他，一手抓住格雷特，腦門上熱氣騰騰，幾乎要冒出煙來：
“那到底要怎麼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