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談北美發行合作，就不能不讓發行方瞭解《沉默的羔羊》是怎樣一部片子。
問題是，影片的最終剪輯還沒有完成。
弗蘭克驚訝的是，敦煌居然也同意了讓他提前觀看粗剪版。
要知道，制片方一般不會貿然把一部電影的粗剪版放給人看，尤其是像發行商這類能影響影片前途的人。
無他，對某物產生第一印象並保持這一印象，是人類的天性。
儘管大部分電影的剪輯版會“每一版都要比前一版好”，但一個發行商，可能基於粗剪版本的不好第一印象而對影片徹底失去興趣，以至於不願意再看以後的剪輯版本。
更糟糕的情況是，發行商們通常都互相認識，而且常常會聚在一起討論。假如有一個發行商認為某部電影是爛片，可能在影片最終完成前，壞口碑就已經四處流傳開來了。
倒不至於說就此沒有了翻身的可能，但很有可能毀掉了獲得高品質發行的機會。
敦煌如此的“不設防”，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這部電影拍得很好，好到未完成製作的粗剪版都不能掩蓋其光芒。
當然，這是不是敦煌帶著一層名為期盼的濾鏡在觀看，弗蘭克且拭目以待。
“果然很不錯！”
弗蘭克頗有些驚訝的看著眼前正在播放的粗剪版。
雖然只播放了幾分鐘，但也在片場摸爬滾打過，從業經驗豐富的弗蘭克還是一眼就看出，這片子真不錯！
畢竟，好的片子總是有一種氣質，讓有經驗的人只看個開頭就有感覺了。
比如完成度很高的影片開頭——
沒有任何炫技，幾個簡約而剋制的鏡頭，卻清楚地營造出讓人不安的氣氛，而且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交代了人物狀態和性格。
好吧，弗蘭克倒沒有太多意外，王維畢竟不是新手了，這種只能算他的正常水平。
但很快，讓弗蘭克真正感到精彩甚至是驚豔的片段來了——
男主出場了。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弗蘭克看一名演員的表演，喜歡看他們的眼睛語言。
而這部電影裡，男主的那雙眼睛——當女主在監獄和他談話時，給了好幾個他的近景鏡頭和雙眼的特寫——當他的眼睛佔滿螢幕時，讓人直視超過三秒就會有一種哆嗦的感覺。
那雙湛藍發亮的眼裡，充滿了穿透力和邪氣，彷彿具有能夠看穿一切的魔力，冷峻、鎮定，卻又瘋狂！
當他用這種眼神說著“把人的肝配著蠶豆和紅酒吃了”，那種視覺衝擊力，讓弗蘭克不由自主地向後仰了一下。
反應過來，他真的有些吃驚了！
“真是精彩至極的表演！”
這名演員他略有些眼熟，卻說不出他的名字，可見不是華娛圈太有名的角色；但影帝級的表演，也莫過於此了，他怎麼會不出名？
難道王維這個導演調教演員的水平這麼高？
尤其是，他發現，演員的精彩表現還在繼續——
除了男主，女主的眼神戲也越來越吸睛。
那雙黑眸裡，偶爾會閃過一絲迷亂，但總能迎難而上，直視對方，從不退縮，給人以安全、信任之感。
——這部電影裡的女主弗蘭克知道，正是王維導演的繆斯嘛！
——這倆人的處女作《北平假日》，雖然沒有在北美公映，但DVD倒是賣得挺不錯，憑藉著脫俗的美貌和氣質，這名女演員在北美一定的範圍內，也算小有名氣了。
而在這部電影裡，她的演技肯定是爆發了！
後面的完成度就不是那麼高了，缺少配音配樂，很多地方顯然需要精剪，但還是有很多鏡頭給弗蘭克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
導演依然沒有炫技，單獨拆開來看的話，每一組鏡頭其實都不算特別新鮮，但導演利用豐富的想象力，將它們的衝擊感表現得十足，足可見其對鏡頭的把控水平。
弗蘭克一邊對王維的導演能力表示讚歎，一邊暗自評估著這部影片的發行價值——
精彩的表演，絕妙的場景，節奏上，雖然因為沒有經過精剪而顯得略有冗長，但即使是粗剪版，也稱得上是張弛有度；
在情節內容編排方面，形成了主副線結構；而且非常擅長運用隱喻的手法表達情感，恐怖氛圍濃厚，希區柯克式的懸念手法使得劇情撲朔迷離，激烈的戲劇衝突也讓影片充滿娛樂性；
除了是一部相當出色的恐怖與偵探結合的娛樂片，主角們精神上的對抗，以及對話間流露的哲理，還有那種“天使和魔鬼”的鮮明對比，又使得影片充滿藝術性……
弗蘭克暗暗看了王維一眼，調高了對他的評價。
“這成熟度，真不像是一個年輕人的作品！”
“而這傢伙，真的拍出了一部傑作！”
不過，他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
不只是為了後面的壓價，他還怕這嘴上沒門的傢伙，又出驚人之言，讓他下不了臺。
——對，他已經評估好了，這部片子，在北美具有相當高的發行價值。
別的不說，單單是裡面的男主形象——殘忍嗜血，卻又優雅博學，顛覆了人們腦海裡變態食人魔的形象，也顛覆了人們腦海裡高階心理學博士的形象。
弗蘭克默唸著他的英文名“Hannibal”，已經可以想象出其在北美的人氣之高了。
沒辦法，在北美那塊熱土上，人們普遍具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作死精神，對各種恐怖的怪物形象尤其偏愛。
想到這裡，這個圓圓的白人胖子聳然一驚！
他突然發現，自己觀看到現在，沒有一點理解障礙！
並不是因為他精通華語，而是因為他用西式思維理解這部片子，也沒有一點障礙！
感覺這是一部披著東方的皮，講述著西方文明本質的片子——漢尼拔這個形象，不正是代表了西方吃人的文明嗎？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王維這個人極懂西方文化！
本來這應該是好事，這樣的人，最適合發展成打入東方市場內部的“朋友”！
但，想起前面他對西方世界隱隱的敵意……好吧，那幾乎是毫不掩飾的敵意，這還能是好事嗎？
弗蘭克走神了。
雙刃劍的道理老外又不是不懂。
一個深諳西方文化的導演，可以在作品裡弘揚西方的價值觀；但也可以反過來，在作品裡解構西方的價值觀，化作一把對準西方世界的利刃。
怎麼看，王維這傢伙都屬於後者吧。
這樣的人，幫他在西方發行作品，是不是引狼入室？
——對了，“引狼入室”，這是他新學的詞語，感覺真的是太形象了。
不過，弗蘭克轉念一想，又在心裡嗤笑起來。
——我是在給資本家打工，又不是在死心塌地的給資本家維護世界和平，就算是引狼入室，只要能給我增加業績，我管他把爪子對準誰！
——這片子怎麼看，都有引進發行的價值，那就夠了，想再多都對不起我可憐的薪水。
……
敦煌方自然不知道這白胖子幾經輾轉的心理波動，只知道他最終表現出了對發行《羔羊》的積極態度。
詳細的條款當然還需要進一步談判，但會面的初始目的算是達到了。
把恢復滿臉笑容的弗蘭克送走，王傳啟一轉身，對著王維的臉色就變了——
“你丫的，以後還是不要參加任何談判了，這次是運氣好，沒被你攪黃，下次不可能有這樣的運氣了！”
“那倒也未必。這就是名聲壞的好處了，都知道我口無遮攔，大家對我的容忍度好像也高了很多。”王維微笑道。
老王太陽穴上的青筋都跳起來了。
這能是一碼事嗎？
平時也就罷了，你愛怎麼胡扯就怎麼胡扯；但在商業談判中，誰不是謹言慎行？這是胡扯的時候嗎？
看到老王被他氣得著實不輕，王維臉色一正，認真道：“好吧，談判我不懂，但我懂得在對方氣勢起來後，要給他一記王八拳，折斷他的氣勢。”
“呵，雙向發行，聽起來像是蜜糖，你敢吃嗎？”
“不，你不敢。”
王維的自問自答中，老王的火氣漸熄。
他確實也不敢吃那外面裹著糖衣，裡面可能是毒藥的“雙向發行”。
其實弗蘭克說得對，今年不行，明年也可能不行，但只要敦煌保持現在的勢頭，拿到從好來塢引入大片的資格並不算難；而只要保證一定的挑選片子的眼力，這也是一樁能發財的好生意。
但引進好來塢大片發行，不只是一個生意，還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國家為什麼設計限額引進的緩衝期，慢慢向全面開放過渡？
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為了降低引進大片對國產電影的衝擊。
引進的好來塢大片多了，國內一些實力不夠強大的電影公司，和那些肯定是需要透過一部又一部能夠產生利潤的電影，才能讓自己的後續製片計劃獲得資金支援的二三線導演們，必將有相當一部分人在這種衝擊下，失去下一部電影的投資。
頭部的五大可能不在意，但根基在中下層的敦煌，不能不在意。
當然，也不是說永遠只能將好來塢大片拒之門外，而是說要給時間，給機會，讓更多的中下層電影人成長起來。
屆時，市場全面放開後，好來塢大片哪怕全湧進來，也不過是“對沖”的正常競爭而已。
所以，敦煌如果也加入引進發行的生意，某種程度上，那相當於自己挖自己的根基。
“不，那都不是挖根基那麼簡單，我更怕敦煌患上‘引進發行依賴症’，自此生死盡操於他人之手。”王維正色道。
老王都沒想到這一層，聞言心臟一縮。
這是很有可能的。
敦煌的發行能力也不是無限的，以王維選片的目光，引進一部大賺一部，躺著賺錢多舒心啊，誰還想苦哈哈地自己拍電影？
而這樣一來，自家製片的能力可不就廢了？
你都不能說這是陰謀，這分明就是陽謀！
而回到談判上，一方有求於人，卻又不可能答應另一方的條件，氣勢上可不就落下風了？
老王的內心波瀾起伏：這廝一通王八拳，居然藏了這麼多心思！
就是吧，這王八拳用力太勐，都快要掀桌子了。
哪怕是現在回想起來，老王都要替弗蘭克心疼半秒鐘。
他怕是第一次碰上這種開口盡是“大實話”的“老實人”。
恰恰是大實話，你讓人家怎麼接？
他不掀桌子，已經算是……
回憶起對方略顯心虛的反應，老王馬上被轉移了注意力：“好傢伙，你怕是全部說中了，我們要不要做點什麼？”
王維卻不怎麼在意的道：“什麼也不用做，我們算哪根蔥啊！”
老王目瞪口呆！
說好的憂國憂民呢？
敢情你前面的大義凜然全部是嘴炮啊！
老王那副“你欺騙我感情”的表情把王維逗樂了，他笑道：“我能想得到的，上面難道想不到？”
“意識形態滲透也好，使用干預的手段來保護或開啟市場也好，很多時候都是你來我往，心照不宣罷了。”
當然，正因為是“心照不宣”，勐然被王維這麼“宣”出來，才有殺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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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宣”歸“宣”，摻和進去，又是另一碼事了。
“我們的背後有國家啊，那種層次的博弈，還輪不到我們操心。”
王維的態度很明確，不到五大的層次，操心這種深層的博弈，純屬自作多情了。
老王依舊是無言以對。
所以，你丫的真的是嘴炮啊！
對此，王維摩挲著下巴，道：“也不是什麼都不能做，壯大自身，就是最好的報國了。”
“所以，我們可以藉著《羔羊》在北美發行的機會，派人過去探探路，看能不能收購一家小型電影公司。”
老王被王維的跳躍思路整麻了，喃喃道：“收購小公司？”
“對。”王維頷首。
這才是他給敦煌規劃的開拓北美市場的正確姿勢。
雖然華娛的五大和好來塢的五大，都對彼此的市場垂涎已久，雙方市場剛開啟一條縫隙，從合作投資片單，到聯手基金，再到獨立收購，不斷升級的計劃喊得震天響，但都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誰比誰傻呢？
他們看不上小專案、小公司，但大的專案，鐵定賺錢的輪不到對方；大的公司，哪怕收購下來，因為彼此的市場保護，也只能作為一個被動的財務投資方，對電影的開發、製作並沒有什麼話語權。
敦煌從小公司、小專案下手，就沒人在意了。
畢竟，對一般人而言，搞小成本，基本是十賭九點九輸的“賭博”。
王維不一樣啊，以小博大的、不那麼適合改編的好來塢小成本電影，他多的是，只等著“變現”了。
“用別人的產品，賺別人的錢，壯大他們的對手……我居然都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
王維很是反思了一下。
“那就這樣決定了，先從《羔羊》的北美之行開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