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會以為天元是個非常好的位置，在邊角的爭奪中，假如有天元作為支撐聯絡、居中呼應，基本的“氣”就不成問題，其實這是根本不懂什麼叫圍棋。氣的作用在於區域性對殺，在這一點上天元不僅沒有絲毫幫助，反倒會成為累贅。天元有子唯一的好處是四個角上的“徵子”變得很有利，但是這是以讓了一手棋作為代價的。
對棋道高手而言，別說一手棋，就是半手，只要運用得當那也能帶來無窮好處。失去一個先手連號稱下棋如妖的棋聖江流都承受不了，何況普通人。
賈天機也是心高氣傲之輩，不願佔這個便宜，隨手丟擲一子作為開局。他卻是不知，這一手閒棋著實將老爺子驚出一身冷汗。
史老頭沒有忙著落子，而是抬眼仔細瞧了瞧賈天機的鼻眼顴骨，發現其面相並無特殊之處，乃是尋常的疾厄福祿命，比一般人運勢稍好，但也好不到哪去。老爺子學識極為駁雜，面相運理、風水玄學都略懂一二，基本的“五官”、“三停”不能說百看百中，但是一個人運勢的好壞在大方向上不會有問題。
賈天機不耐煩的敲了敲棋盤老爺子這才回過神來，心道自己應該是多疑了，眼前這個無論行為舉止，都與帝王二字不沾邊，怎麼看……都是一個叼絲。
帝王命，叼絲心？
上一個擁有這種矛盾命格的還是一千年前那個姓王名撕蔥的奇男子。
老爺子匪夷所思中落了一子，賈天機快速跟上。
漸漸的，這局註定要在後世揚名千古的棋局又多了兩個見證者，其中一個是小胖子李苗奇，還有一個是令狐無方在醫院用命救下的小流浪兒，名叫葉靜虛。賈天機和史老爺子互相廝殺，兩顆小腦袋就擠在旁邊看熱鬧，也不管看得懂看不懂。不過兩人棋品還算不錯，光看不插嘴。
關於葉靜虛，賈天機是在垃圾桶邊找到她的。發現她時小流浪兒一個人對著空氣怔怔出神，也不說話。大概是早年受過太多心酸刻薄的緣故，小女孩性子比較冷，跟誰都不親，看誰都帶著提防，唯獨在面對賈天機時才會表現出一絲親暱，而這絲親暱也是來源於令狐無方走之前的耳語囑咐。
剛帶他們回來的時候這兩個小家夥整天哭，賈天機沒辦法，告訴他們：李苗奇、葉靜虛，你的漂亮姐姐還有你的胖哥哥兩人出去約會了，很快就回來的。你們用粉筆在牆上寫“正”字，一天寫一筆，等寫滿1000個正字他們就回來啦，我保證。
兩人這才破涕為笑，要和賈天機拉鉤，賈天機就拉了。之後兩個小家夥真的一人一支粉筆到後院牆上寫“正”，一天不曾有少。葉靜虛寫得認認真真，從不偷懶，不多寫、也不少寫。李苗奇寫了幾天，有些不耐煩，會趁人不注意偷偷多寫一筆。賈天機看到後也不說破，只是在夜深人靜兩個孩子都已經睡著後幫他再擦掉那一筆。
賈天機不知道1000個正字寫滿那兩個人會不會回來，但那時兩個孩子應該都已經平安長大了。
李苗奇對這個同齡小女孩倒是挺喜歡的，有次拿著冰激凌騙她說親我一下我就給你，小女孩點了點頭，先是一拳打在了他胃上，接著一個左勾拳砸在了他的臉上，搶過李苗奇的冰激凌就跑，從此李苗奇在葉靜虛面前再也不敢造次。
這些日子，每逢賈天機和史老爺子對局廝殺兩個小家夥都會默默站在旁邊觀看，大的棋局脈絡走向看不懂，但是細微末節處倒也能學到點東西。
賈天機觀察過，總體來說小胖子李苗奇繼承了他姐姐的天資無雙，一些玄妙高深的佈局也能說出個三四五六，觀點雖不成熟，但也有他自己獨到的見解。至於小流浪兒葉靜虛，大概是多年流浪乞討生涯的緣故，雖天資一般，但是性格堅毅、定性過人。圍觀賈天機和史老爺子下棋時，往往棋到中盤李苗奇就已經按捺不住跑出去獨自玩耍，但是小女孩哪怕看不懂卻也能按下性子從頭看到尾，等到棋局結束回家的路上她也會對一些自己想不通的問題向賈天機發出提問。
二十年後，這兩個孩子的成就將孰高孰低，賈天機既說不清，也不想說清。
史老爺子中指和食指捏起一顆被時間打磨的無比溫潤光滑的棋子輕輕落下，安靜等待賈天機的下一子，道：“希望這盤能給我帶來驚喜。”
賈天機針鋒相對的貼邊頂上一子：“如你所願。”
漸漸棋至中盤，兩人下棋速度已經由開始的落子如飛轉為四平八穩，每下一子都要思索許久。棋局恰如一吞溫水，燙不了人，卻也談不上任何滋味可言，看得別人心急如焚。小胖子明顯有些掛耳撓腮，又過了漫長的十五手，他終於再也忍不住，離開棋盤自娛自樂去了。而葉靜虛依然託著腮幫，坐在一旁安靜凝望棋局。
二十年後，李苗奇每每想起此事都會拍著大腿後悔不迭。
賈天機看了一眼小胖子離去方向，笑了一下，沒有阻攔。他思索了片刻，突然一改棋風，下棋風格開始變得大氣磅礴，縱橫捭闔，似乎要一鼓作氣速戰速決，直接拿下史老爺子。讓他無奈的是，面對自己的瘋狂進攻，老爺子還是那種讓人蛋疼到不行的不急不躁，循序漸進，讓喜歡步步為營、針針見血的賈天機十分無奈。好在在自己的瘋狂進攻下棋盤的邊角位置已經被他殺出一條血路，只要繼續慢慢蠶食相信勝利很快在望。
史老爺子略微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喜歡賈天機的無賴打法，思索許久，又落一子。只是棋子剛碰棋盤，賈天機就沒有任何思考的直接壓上一子，老爺子苦心經營了半天的大好江山轉眼被賈天機這一手吃掉小半。佔優後的賈天機果斷乘勢而上，一路窮追猛打，老爺子被他逼得只能節節倒退，大龍岌岌可危。
這關鍵一子後，賈天機的下棋速度越來越快，思考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到了最後慢棋竟然就被他生生下成了十秒的快棋。終於在又吃了對方半截龍尾後，賈天機開懷笑道：“老史啊，連輸二十多盤，今天終於有機會讓我贏上一把了。”
史老爺子推了推眼鏡，鏡片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是麼。”
啪！
老爺子將一顆黑子重重丟下，棋盤瞬間形勢大變！賈天機的白子被連片提起，一子過後，轉眼勝負天平顛倒。
史老爺子一邊提子一邊笑眯眯道：“賈天機啊，你開局前80手下得還行，不過在小胖子離開後的那幾手打得有些著急了，不停的想屠我大龍。下棋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太過功利就會顯得太過刻意。要知道，屠龍這種事情急不得，得一步一步來，太過著急會被大龍反咬一口的。”
“說的你好像屠過真龍一樣，是不是還要給你一把屠龍寶刀什麼的啊？”眼看就要贏了卻莫名其妙被人翻了盤，賈天機咄咄逼人的再落一子，頗有些氣急敗壞的意思在裡面。
“真龍麼？沒屠過，不過正準備試試。”老爺子一顆黑子猛的截在白龍腰部，大有深意的說道。
“哦？”賈天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雙手不停的摩擦著手中那顆棋子，笑道：“你自己剛說屠龍這種事情不能著急，為什麼殺起我的大龍來反倒毫不留情了？”
老爺子漫不經心的往棋盤上又丟一子，淡淡道：“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備，再不下手白白錯失良機讓大龍逃出生天那就真是傻子了，老夫我下棋四十年，未嘗一敗，今天依然……嗯？”
他的臉突然僵了一下，把嘴邊的話艱難吞嚥了回去，臉色難看。
“老爺子，落子無悔啊。”賈天機戲謔著提醒道。
史老爺子苦笑著將想悔棋的手抽了回來，賈天機朝著棋盤中隨意丟下一子，棋子滾動了兩下，落在了一個誰都沒想到的地方，驟然間賈天機這條死龍居然又活了。
有騰龍之勢。
賈天機大笑道：“史老頭，這些天被你溫水煮青蛙煮了二十多次，我就是再笨也知道得在水沒沸騰之前跳出來了啦！”
葉靜虛高興的啪啪鼓掌，她雖然看不懂棋局內的勝負，但是聽他們的對話這次應該是賈哥哥佔到便宜了。
老爺子苦笑一聲，沒有再做無謂的掙扎，由衷讚歎道：“以身犯險引我入甕，懂得棋盤勝負在棋外的道理，孺子可教。”
過了一會兒他又正色道：“賈天機，這局應該算是你贏了。但是劍走偏鋒終歸不是正道。歷史上的帝王將相，想要成就一番大業，一時的投機取巧可以，但是到了最後終究要進入惶惶正道才行。”
賈天機點頭同意，剛才他也算是兵行險著，如果對方沒上當，自己這會兒已經死得透透的了。
老爺子思考了一會兒，突然了提出了一個很無理的請求：“賈天機，我這一輩子沒輸過棋，也不能輸，至少現在不能輸。今天我用剛才那番話和這枚溫養了四十年的餮紋龍鳳玉佩換你一個和棋，如何？”
賈天機欣然同意。贏棋沒獎勵，和棋卻能換枚一看就很珍貴的古董玉佩，傻子都知道怎麼做，這波不虧。現在的賈天機還不知道，天上不會平白無故的掉餡餅，世界上也從來都不會有免費的午餐這種事情。很多年後，賈天機有時候也會想，如果當時自己沒有貪那枚區區幾十萬的玉佩而是堅持下完那盤棋、一舉破了他的不敗運勢，後面也許就沒有那麼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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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賈天機和全程旁觀了整局棋局的葉靜虛離去後，老爺子開始慢慢收拾殘局，撿起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往棋盒裡丟。東一顆西一顆循序雜亂無章，但是如果有人用晶腦忠實記錄下這一幕就會驚駭發現：這老頭先是從賈天機最後落下的那枚騰龍之棋開始撿起，然後倒推而去一顆顆丟入棋盒，從後往先，循序半子不差。
最後，棋盤中只剩下了黑白兩子，一子天元，一子九五。
老人對著這兩子怔怔出神、久久不語，良久，看著賈天機離去的方向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嘆息道———
“驚眠蟄龍，一嘯動千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