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藍諾的身軀都已經有些乾癟了，隨著他的動作，身上傳來如同是木頭摩擦一般的嘎吱聲，讓人聞之心酸。
他的動作緩慢的，就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但最終還是把手中的劍刃拔了出來，同時也睜開了眼睛。
長年以來，閉著眼睛的他，上下眼瞼幾乎粘在了一起。睜開的時候宛若是強行撕開了一般，但藍諾彷彿是對那痛覺渾然未覺，身上的一根根奈米探針，紛紛從他的身上收回，而在他的這具身體之上，則出現了密密麻麻，讓人看了幾乎有密集恐懼症的黑色疤痕。
奈米針理論上是不會留下任何傷疤的，但不管是什麼異物，插入到人體之中，十年之久，也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
藍諾將手中的劍刃平放在雙手之間，隨後將劍刃遞給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年輕人，所有人都靜靜的看著這一幕，以至於接過劍刃的年輕人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手中的劍刃無比沉重，那不只是因為其中蘊含了大量可控高能粒子，密度遠超尋常物質，更是因為這曾經是代表著人類文明最閃耀的光輝的一把劍。
而這把武器的託付，代表著的不只是執劍人的轉交，同樣也是人類文明的重擔的交付。
“這……我……我還沒有資格，我……”接過這把武器的年輕人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他從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成為執劍人，更沒有想過自己可以為了人類指引未來的方向。
然而他話音落下，卻發現自己面前的人已經僵在原地，就像是一臺老舊無比，終於停止了運轉的機器一般，童孔中的光芒緩緩暗澹下去，剛剛抬起來拖著這把劍的雙手，也開始緩緩沉了下去，就那麼站在那裡，失去了所有聲息。
這是藍諾們的謝幕，除了在太空中正在返航的那個本體，以及在三體星球上正面和三體人作戰的藍諾，所有人都走出了自己的維生艙，然後將自己的利刃託付給了身邊的人。
他們的精神透過兩個世界之間的微型空間門已經上傳到了其他人的身體之中，而他們這個世界的身體，本身也因為長久以來一動不動和高速思考，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
當有人認識到了不妙，準備進行搶救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藍諾們在這個世界使用的身體，本身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此時所能做到的，也只有無聲的告別。
事實上，換做任何人，經歷了這一切之後，都不會有足夠的精神意志能夠驅動這樣的身體，完成自己最後的執念，某種層面上，這具身體其實已經死了。
畢竟藍諾之前所做的和冬眠是有很大的區別的，雖然身體不再活動，但精神層面的活動卻無比劇烈，每分每秒都在消耗龐大的能量，也在這個過程中對身體造成了巨大的損耗。
世界各地的各大醫院紛紛第一時間出動急救人員，但等到有人趕到現場的時候，一個個則是全都搖了搖頭，已經沒有任何生命體徵，眼前的根本就是一具屍體，甚至很難從裡面提取幾個海保留完好的細胞。
眼前的人不像是剛剛死亡，好像是已經死亡了數個小時乃至是更久，或許不是為了等待人類戰爭的勝利，他早就已經死了。
這讓那些接過了劍刃的人，不由的感到自己肩頭的重擔更加沉重。
藍諾本體的確活了下來，但他所為文明付出的犧牲，至少是在三體世界的地球人看來，恐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了。
即便是與三體航天器的決戰之中，陣亡的戰士們，也沒有此刻犧牲的藍諾數量多。
人們在悲痛之餘，卻並沒有讓社會的運轉停止下來。因為正在返航的藍諾本體，向他們傳遞回了自己的話：“文明就在於薪火相傳，總要有些人將自己燃盡，而接過火種的人還要繼續走下去，去做你們該做的事情吧！”
如今人類該做的事情是什麼呢？那自然是重新建立同步軌道資訊封鎖，藍諾們犧牲的同時，他們建立起來的遮蔽領域也跟著消失了，地球重新暴露在了三體人的監視下。各大加速器重新失去了運轉的功能。
但如今再次面對這樣的絕境，卻不會再有人絕望，不止是因為人類的科技更加發達，更是因為在一次次勝利與犧牲的過程中，人們終於意識到了人的力量，生命總會找到出路，文明亦然。
人類之中飛快開始進行了選拔，大量的涅槃者參與到選拔之中，篩選出那些智慧最為複雜的人，而他們則會擔任新一代的執劍人，事實證明，人類是有能力用數量更龐大不知道多少個數量級的可控高能粒子將智子徹底遮蔽的。
既然藍諾能夠做到，那沒理由他們就做不到，或許一萬人不夠，那就更多人構成精神網路，或許他們無法堅持十年，那就選拔更多的人進行輪換。
總是有解決問題的辦法，文明的未來絕不能壓注在某一個人的身上，藍諾之前雖然已經放手，但那時候的放手顯然還不夠徹底，人類文明對於他依舊有著依賴，而這一次，當親眼目睹了一個又一個藍諾蠟炬成灰，人類也終於明白了，接下的路要靠他們自己來走了。
……
環球軌道加速器，一搜破破爛爛的飛船正在加速器中減速，飛船上大量手工焊接的工藝，證明了這是一艘手工打造的私人飛船，飛船表面坑窪不平，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劃痕，則證明他經歷過遠航，星際塵埃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跡。
當飛船終於完成減速，停泊在同步軌道的太空電梯後，倉門終於在對接之後開啟，而在艙門前的廣場上，是空間站中幾乎全體員工，以及地球上聯合國與各國的重要代表。
而值得如此迎接的，也只有從深空中返航的藍諾了。
破爛的飛船與空間站相互連接，閘門緩緩開啟，但裡面的場景卻讓人驚愕，因為飛船之中沒有任何人，竟然是自動駕駛返回的。
按理來說可控高能粒子一直都在監控飛船內部的情況，飛船之中怎麼可能沒有人呢？
一臺自律機械從飛船之中飛出，隨後用全息投影，將一封信投影在了所有人面前。
“當大家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遠離了太陽系，踏上了屬於我的遠航。
我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而我的餘生，則將全部用來探索無盡的星空，在星空之間播撒人類文明的種子。
或許有一天，你們來到星空，在那裡會看到一個又一個仰望星空的文明，那些可能就是我所留下的痕跡。
我會帶著人類的種子，走遍星空的每一個角落，不論地球與三體星系的命運如何，人類……必將永存！”
留言到這裡似乎就應該結束了，但自律機械將信紙翻了一個面，在信紙的背面，則是另外一段資訊。
“不知道我曾經的老朋友，是否會來到現場迎接我的歸來？很抱歉，並沒能將我們的承諾履行到底，羅輯博士，我想在我離開之後，關於宇宙黑暗森林法則的秘密，就該由你來揭開了。
很抱歉，我欺騙了全人類，我們本來有一種不需要付出任何犧牲，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消滅三體危機的辦法，但我卻將他隱瞞了下來，而今天，也是可以將這一切公佈的時候了。
羅輯，告訴大家吧！”
……
空間站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集中在了藍諾親友區中的羅輯身上，本來以為只是和老朋友重逢的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要面對這樣的局面，無奈的嘆了口氣：“好吧，一直以來，藍諾的確隱瞞了一些東西。
包括在三體人的資料中，也有一部分資料是缺失的，那就是有關於黑暗森林法則的內容。既然藍諾將解說這一切的任務交給了我，那我就簡單的解釋一下好了。
首先，我們要給宇宙文明找出兩條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這就是第二條公理所表明的。宇宙的物質總量基本恆定，但生命卻以指數增長！
那麼我們假設有兩個星球，我們姑且把他們稱為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你知道我的存在，但卻不知道詳細的情況，而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
下面要定義兩個概念：文明間的善意和惡意。善和惡這類字眼放到科學中是不嚴謹的，所以需要對它們的含義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動攻擊和消滅其他文明，惡意則相反。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我的存在，那麼你應該如何選擇？是否應該與我交流，倘若你與我交流，也就意味著你的位置將會暴露出來。
你如果與我交流，而我是惡意的，則意味著危險。而你無從判斷我是善意還是惡意，我也是如此，這裡就要引入一個新的概念，那就是猜疑鏈。
即便你與我交流，我也無法確定你是否是善意，而同樣的你也無法確定我是否認為你是惡意的，即便我可能是善意，我也有可能認為你是惡意的而發動攻擊。
在地球上這樣的猜疑鏈很容易解除，我們只要面對面的交流，很容易就可以建立信任，但在廣闊的宇宙之中，這種猜疑鏈卻可以無限的延伸下去。
也就是說，不論我的文明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對於你來說都是一樣，而倘若我的文明，比你的文明弱小很多，那交流是安全的嗎？
這裡需要引入最後一個概念，那就是技術爆炸，我們與三體人之間的關係，就已經是最好的證明，人類的現代科技，不過是最近四百多年發展起來的，而這點時間在宇宙航行之中，不過是轉瞬即逝。
三體人即便已經千方百計的封鎖我們的科技發展，但依舊在被我們飛快的拉進差距，倘若兩個文明沒有我們這樣近，當一方的飛船抵達另一方時，即便是一個弱小的文明，可能也會在技術爆炸之中，變得比強大的文明更加強大。
也就是說，如果我是強大的，那既然你能發現我，我遲早也能夠發現你，而我們之間存在著猜疑鏈，被發現本身就意味著危險。
而倘若我是弱小的，我又隨時可能會發生技術爆炸，在科技上超越你，從而發現你的存在，而這同樣是危險的。”
“總結起來就是，讓你知道我的存在和讓你繼續存在下去，對我來說都是危險的。”羅輯身邊的大史滴咕道：“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我們的推論到這裡就已經結束了，在得知我的存在之後，交流與沉默都不行，那你剩下的也只有一個選擇了。”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在聽到這話之後，也大致明白了羅輯究竟想要表達什麼，進行交流和保持沉默都不行，那就只有攻擊了，而對於宇宙這樣廣大的尺度，對一個文明發動攻擊，所需要消耗的成本可能比起對他偵查還要低的多。
“所以說，我們其實一直都有一種兵不血刃的就獲得勝利的方法，那就是利用我們的太陽，對全宇宙廣播三體人的座標，甚至我們不需要廣播，只要將這作為一種威懾，就足以讓三體人放棄對我們的入侵。而這也是藍諾一直以來向我們隱瞞的。”
“是的，在羅輯博士認識到黑暗森林法則後不久，我也得到了類似的猜想，並且後來在三體人那裡獲得了左證，但我或者說是我的克隆體，依舊選擇了將這一切隱瞞下來，而這必然會給人類社會造成巨大的傷亡，讓我們在參與三體人的對抗中，付出巨大的犧牲，獲取這份犧牲中，就包括了我自己的存在。
但倘若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依舊會將黑暗森林法則隱瞞下來，好啦，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不過不管未來如何，我想我都有資格被人掛在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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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段留言播放完畢，現場的眾人和觀看直播的地球民眾，紛紛陷入了沉默，但很快，一個又一個人抬起頭來，看向頭頂的藍天與星空，是非功過，或許不需要後人來評說了，因為如今，人類已經不再需要威懾的保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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