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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章 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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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日西斜,光輝灑遍人間,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無根生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但見一條模糊輪廓迎著陽光行走。

目光一陣空茫,已不知那條影跡此行的終點,是順城的中心,還是天上的烈陽。

環顧左右,百感交集,不論如何,都是一條孤獨的路。

七角泥臺,樸實無華,李無眠像個沒事人,敲磚,壘磚,泥臺緩緩升高。

無根生依舊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也許是建一座高臺?然而,憑藉這些脆弱的泥土,哪裡建得成呢?

張張嘴:“李兄。”

李無眠恍若未聞,我行我素。

無根生一咬牙,大步上前,按住他一隻調整土磚的手:“事已至此……”

話音夏然而止,無根生瞳孔猛縮,他大幅度挪開了李無眠手裡土磚的位置,一些細碎的土石剝落,露出其中似髮絲的黑色細線,又和下層的土石相連,如發芽種子的根鬚緩緩生長,拇指指肚一痛,流出深紅的血。

“別干擾我,你看,把自己弄傷了吧?活該!”李無眠說著風涼話,露出惡劣的笑容。

無根生渾身微震,後退數步。

脆弱的土石,是壘不出高臺的,一如沒有支撐的血肉,只會是一灘肉泥。

人之所以能頂天立地,靠的不是強壯的肌肉,而是那一副錚錚鐵骨,血肉依附骨骼,才有人的形貌。

無根生往泥臺底座望去,那裡已和大地融為一體,平平無奇,他心中卻掀駭浪驚濤,不能忘記那三百丈的深穴。

依稀間,彷彿看到了一株直刺天穹的巨樹,將根系深深扎進大地,即將讓那遙不可及的天空變得觸手可及。

許多念頭在心湖閃滅,無根生覺得,他大概瞭解李無眠要做什麼了?

他無法相信,因為這是天方夜譚;他又忍不住去相信,畢竟是這個男人的堅持。

那一絲不苟壘磚的男人,向來是奇蹟的化身,塵世種種不可能做到的事,由他一一應證。

這一刻,無根生的身魂,在顱頂上空征伐不休,誰也沒有辦法說服誰,靈與肉陷入無休止的紛亂。

待到回過神時,竟是入夜了。

夜幕懸頂,星月微渺,無眠依舊,泥臺九尺。

無根生仍是沒有準確的答案,伸長脖子,悚然一驚,男人的銅面,竟有一抹病態的蒼白,猶似腦後的髮絲傳染。

“李兄,你該休息了。”

“我不累。”

無根生堅持道:“你真的該休息了。”

李無眠叉腰笑道:“羅裡吧嗦,你又不是我媽,你覺得天冷,就要強行給我穿秋褲不成?”

無根生深深望了他一眼:“李兄,天下廣大,眼光不妨放長遠些,留得有用之軀,自有作為,不必這麼拼命。”

李無眠動作一頓,失笑道:“沒錯,天下很大,我不用拼命,也沒有誰逼著我拼命。”

無根生心中一喜,甚至覺得他改變想法,然而下一刻,李無眠繼續手頭的夥計。

骨骼延伸新磚,蒼白擴大面頰。

沉沉嘆息:“停下吧。”

“所以我笑你軟弱,無根生,我問你,天下之大,不以人的意志轉移,天下之事,卻能因人的舉動有所變化。”

李無眠口中吐出喘息,面上卻露出嘲諷。

“幾個人,或者一群人,蹲在陰暗的小房子裡,打打嘴炮,能趕跑鬼子嗎?能喚醒人心嗎?能改變這天下嗎?”

無根生低下頭去:“不能。”

他掃過泥臺邊上那把佈滿缺口的鏟子:“有些事,不拼命。”沉沉夜幕壓在頭頂,他自失一笑:“怎麼行呢?”

李無眠站在九臺泥臺,呢喃之聲低成蚊吶,又被寂寂夜風吹散,傳來時已然微不足道。

無根生的腦海裡,卻有洪鐘大呂之聲,那泥臺上的斑斕猛虎,肩胛骨高高聳立,背負著一整片黑天。

那酷烈決絕之意,令心神搖撼不休,渾身都僵住了,唯有定定的凝望。

星稀星朗,月明月暗;

魚肚白現,耀日高懸。

他就這樣注視著,彷彿猛虎懾住的倀鬼,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又似過去一剎那。

九尺、三丈、十丈……

泥臺越來越高,如擎天的神柱,順城盡收眼底;銅面至於透白,似新刷的牆面,陽光亦無法暈開。

無根生恍然回神,警報聲刺激雙耳。

泥臺上的李無眠左手一塊土磚,右手豎起一根中指,對著天上幾百米高空那幾隻蒼蠅發出國罵。

“操!”

然而蒼蠅飛得太高了,別說十丈泥臺,便是再增十丈,仍舊是匍匐在這天空寵兒的腳下。

從順城上空呼嘯飛過,飛逝的陰影如游魚破浪,沒有絲毫的停留,甚至都無視了他這個明尊,留下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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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生汗毛倒豎,下意識找掩體,待看到那些東西飄落的速度,才如釋重負。

七架偵察機來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東西原來是一張張紙片,有的落在了土山,有的落在七角泥臺。

無根生撿起一張,霎時苦澀無比:“這些日寇,也太卑鄙了。”

李無眠拘來一張,一聲冷哼,泥臺搖動,土石剝落。

‘我軍將於貴國農曆三十日正午轟炸順城,遵循人道主義原則,城內有識之士,如在期限內擒明匪禍首明……’

曜日臨空,如墜冰窟。

無根生的指腹流出汗水,將黃紙染溼。

他四下掃視,層疊的土山落針可聞,心中迴響的哀聲成山洪傾瀉,依稀是臨近烏江的那一曲楚歌。

城內百姓怨聲載道,明教民心大失,日寇攻心之計偏生歹毒至極,難道數日之前,真是一語成讖?

“李兄!”

餘見一條背影,脊椎彎曲儼然潛龍在淵,泥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

……

夏彤竭力派人收繳日寇散佈的傳單,然而數量之眾,漫山遍野,一個下午的時間,人盡皆知。

有人欣喜若狂:“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有人茫然無措:“明尊。”

有人自言自語:“我不想死,總是沒有得罪誰,也談不上辜負誰……”

……

一個下午過得很快,不覺入夜,那幾片陰雲原本有遮天蔽月之姿,卻是不知為何飄走了。

臘月二十九,夜空出奇的透淨,星光分外的絢爛。

淡淡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粉色頭髮如一簇盛開的繁花,星輝更添了夢幻的光澤。

無根生一動不動,仰望泥臺,兩眼佈滿血絲,腳步在身盼停下也不曾移開頭顱。

此時此刻,也許只有曾經的養父死而復生,才能叫他出現動容。

夏彤舉目望去,高空的黑影扭動似水溝孑孓,微微嘆息,淺淡幽香如蘭似麝,大概傳不到那拔至五十丈的高臺。

“你在幹什麼?”

夜色寂寂,星光依舊,寒風不起,她的聲音,哪裡能傳到那高聳的雲臺呢?

夏彤倍感無奈,回首望去,已經稀疏的土山間,隱約可見順城燈火通明,想必雲臺上的人,會比她更清晰看到。

心中一些心緒湧動著,撫過面前的泥柱。

她能感受到頑泥下不屈的鐵骨,但她卻沒有任何讚歎的意思,只是盯著覆蓋掌心的土灰出神。

竟如此相像。

烈火灼燒之後,一切生機不能存留,有情的生命,化作無情的塵灰,主動引火燒身之輩,著實是……

雲臺人影扭動如故,夏彤銀牙緊咬:“真是個蠢貨!”

無根生露出一抹笑容,轉眼後迅速擴大,很快化為不加掩飾的嘲笑,大放厥詞道:“何止啊,簡直是蠢透了!”

兩人相視而笑,雲臺上傳來一聲怒吼:“你們兩個背後說人閒話,小心哪天嘴巴爛掉!”

血絲纏繞,眼中笑意盎然:“喲,李兄,我還以為你聽不到。”

“我又不是聾子,已經記在小本本上面了,等建完再來收拾你們。”

兩人仰首望去,夜幕下,分明多了兩顆閃閃發亮的明星,心中一時激盪,無根生大吼:“明尊說話可要算數!”

李無眠欣然允諾:“當然作數!”

無根生含笑,朝那兩顆亮星揮手,事到如今,不必再說。

夏彤卻悲歡難辨,明明瞭然他的選擇,可真到這一步,仍是,仍是無法眼睜睜……

“你別燒了,再燒就要成灰了。”

李無眠哈哈大笑:“好歹是教主,給我堅強一點啊喂!”

說罷不再顧及地面,暫且放下土磚半刻。

兩人觀他,如觀雲中,殊不知他觀夜幕,亦然遙不可及,甚至懷疑,能否在明日之前,建好這座高臺。

自嘲一笑,說實話,很想下去歇歇腳,百餘米高處,有些發冷,使不上力氣。

許是高處風大,許是累了……

下意識想要嘆息,又一口吞進了肚子裡。

放目夜空,天幕澄淨,如無邊廣大的棋盤鋪開,繁星交相輝耀,演黑白二子,爭殺正酣。

黑者力勝而白者眾,每一顆黑子的隕落,都需要大量白子的犧牲,拉長的時間裡,填滿了無數冒著熱氣的血肉。

合上雙眼,再睜開時,面色酷烈如刀,目光堅決如鐵!

我亦是這盤中可以落下的一子!

倘若以我三年,能換三年,自換三年;假使舍我十年,可換十年,當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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