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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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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沛柔的記憶裡,燕京城外香山的紅楓,每一年都是很美的。

她最喜歡躺在自家別院,紅楓樹下的搖椅上,抬頭望天,晴空之下,目光所及都是絢麗的紅。

出嫁之前,幾乎每一年她都會來香山的別院過夏天,然後秋風起時就會隨著她的父親一同騎馬回到定國公府去。

而出嫁五年之後,新皇永承四年,她被她的祖母,定國公府的太夫人周氏一碗安神湯送到了這座小院裡。

她來到這裡已經有一個多月了,秋風染紅了霜葉,初冬連下了幾場雨,就將這豔麗的紅逐漸踐踏到了泥土裡,也正如同她的人生一樣。

這一日好容易天晴,沛柔被她的侍女紜春攙扶著,坐在廡廊下曬太陽。

今時不同往日,她不再是公府小姐,也不再是誰的妻子,綾羅珠玉也隨著身份從她身上剝離。

她如今身上不過是燕梁鄉間女子冬日裡常穿的最普通的棉布衣裳而已。

她身上瘦的只剩一把,腹部卻有並不明顯的隆起。

就聽紜春道:“夫人,前幾日下雨路不好走,奴婢的腿腳不爭氣,也就沒有堅持去給您請大夫。您已經不舒服了幾日了,今日天晴,奴婢還是去給您請個大夫來看看才是。”

沛柔淪落到這個小院裡,身邊只剩下紜春一個忠心耿耿的丫頭,若自己真出了什麼事,還是要這丫頭辛苦照顧。

何況她雖然已經和曾經的丈夫恩斷義絕,卻畢竟還是愛自己肚子裡的孩子的。

沛柔也就沒有推辭,只是溫言道:“那你一定要小心些,若是路上遇到大雨寧可找個地方先歇歇腳,不要淋了雨回來。”

又苦笑道:“你又忘了。我如今還算是什麼夫人,那一紙休書就在屋裡,你以後直接喚我的名字就是了。”

紜春低了頭,不願讓她看出自己的難過,“是奴婢的不是,往後奴婢就還是和從前一樣,稱呼您為‘五小姐’。”

沛柔沒有說話,目送紜春去開了院門。只是紜春卻並沒有出門,而是怔愣著站在了院門口。

沛柔正想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就看見紜春被一個穿著簇新象牙色潞綢褙子的丫鬟一把推開摔在了地上。

在那之後邁進院門的,是一個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的花信婦人。

那婦人一進院子就摘下了風帽,露出一張姣好的臉。

“四夫人,別來無恙。”她是一雙杏仁眼,膚光勝雪,眉如遠山。

此時正當韶華,在臉上漾開一個笑,竟比她身上銀紅織錦褙子上繡的芙蓉花還要嬌豔。

沒有等沛柔說話,那婦人就先掩袖一笑。

“我竟忘了,我的四郎早已經一紙休書把你給休棄了,你如今算得了什麼夫人,不過是母族獲罪,在此處苟且偷生的螻蟻罷了。”

何霓雲來的比她想象的還要快些。

沛柔就淡淡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道:“你忘了,我卻不會忘。我如今已經不是齊四夫人,而你呢,何姨娘?這段時日你過的如何?”

何霓雲卻也不惱,只是好整以暇的在院子裡轉了轉,轉而對沛柔道:“國公獨女,侯爵公子之妻,如今卻淪落到了這樣的地步。徐沛柔,當年你那個做外室的娘養著你的時候,住的地方可比這裡寬敞些?”

沛柔的母親是定國公的外室。

閒言傳的最快,滿燕京的權貴府邸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出身。

“外室也好,正妻也罷,終究我父親沒讓我寄人籬下,也沒教我爬上施恩之人的床去做一個妾室。妾室不過和外室一樣都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誰又比誰高貴些,何姨娘,你說是麼?”

沛柔嫁給齊延四年,實在已經很厭倦和何霓雲這樣沒有意義的你來我往了。

更何況她如今已經從齊家那個虎狼窩裡跳了出來,沒必要再和她這樣浪費時間下去。

“何姨娘今日跋涉數十裡特地過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上次吃了我一鞭子,是還想再試試麼?”

她聽聞父親在牢裡暴亡,孃家定國公府被皇帝下旨抄檢之後,就獨自一人策馬從齊家出來,準備與家人共生死。

何霓雲沒有眼色,在齊家馬房裡還想攔她,被她乾脆利落的一鞭子抽到了地上。

何霓雲下意識的就伸手去摸了摸上次被沛柔抽過的手臂,也逐漸撕開了自己的面具。

“你以為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當初我以為你算是有骨氣,要與你那些沒有用的家人一起赴死,所以才攔了你,想讓你活著好好看看你至親之人的下場。”

“卻沒想到你原來不過也就是個只知道苟且偷生的廢物,偷偷躲到了這個小院裡來。”

何霓雲的面目遽然變的猙獰起來。

“你以為你躲到這裡來就有用了嗎?我今天過來就是告訴你,你所有的家人早在一個月前就共赴了黃泉了,從前赫赫威名的定國公府如今就剩下你一個孤鬼。”

“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嘗一嘗這從雲端跌落下來的滋味。當年你父親誣陷我父親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這樣的下場?”

沛柔攏在袖中的手已經抑制不住的發起了抖,腹部已經開始劇烈的抽痛,半個身子倚靠在廊柱上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她其實早就知道了。

在太夫人把她從定國公府裡送到這裡,又特地寫了信要她好好活下去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

這些日子裡她夜夜無法安眠,只是強迫自己不去想罷了。

紜春看出了她的不對,連忙從院門口跑過來要扶著她,卻被她不著痕跡的推開了。

她一步一步走近了何霓雲,每走一步,腹部熟悉的疼痛感都像要將她撕裂一般劇烈。

她在何霓雲面前站定,對著她笑了笑,然後飛快的抽出了袖子裡的匕首架在了何霓雲雪白如玉的脖頸上。

這把匕首還是她待字閨中時,她的五哥沛聲從街市上淘來作為及笄禮送給她賞玩的。

她的五哥性子最頑劣,總是喜歡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送給自己的妹妹一把匕首,也難得他想的出來。

不知道他在奈何橋上先行一步,會不會也發現了什麼好玩的東西,來世他們若是再做兄妹,他會不會像今生一樣總是送她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太夫人送她過來時的小箱子裡就放了這把匕首,她把它放在身邊,日夜都沒有離身,就是為了它能如今日一般派上用場。

“我父親有沒有陷害你父親,先帝已經有過公斷。你若是不服,不如我此刻就送你下去問問先帝?”

“你別忘了,我父親畢竟也是親自上陣殺過蠻夷的將領,你不是最喜歡說我是只會用強的莽夫嗎?那你猜一猜,我這個莽夫,敢不敢用這把刀把你的脖頸劃開?”

疼痛還在一波又一波的襲來,幾乎要撕碎她的理智,她把刀刃又往裡送了送,這匕首很鋒利,刀尖上已經洇出了血色來。

匕首的刀光上反射出的是何霓雲花容失色的臉。

她不過是在強迫自己鎮定罷了,卻控制不了自己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

“你今日若是敢傷我,你猜你的家人還能不能有埋骨之地?四郎會為我報仇,把你和你的家人全部丟到亂葬崗去餵狗。”

沛柔笑了笑,依稀還是從前那個驕縱任性的公府千金。

“何霓雲,你就只有這點本事了嗎?如今我一無所有,還有什麼可怕的,能有一個人墊背我為什麼不要?我家人生前既已只剩汙名,又何必再管什麼身後事。”

聽見她這樣說話,何霓雲反而真正鎮定了下來,她把沛柔當作對手已經好多年了,她自以為很瞭解她。

“你若是真敢動手,就不會和我說這麼多話了。你分明還是在意四郎,還是在意你那些早已不知道葬身何處的家人。”

“我此刻還不動手,並非是我不敢,而是我也要留你一命看一看你最後的下場。我是今上一紙聖旨賜給齊延的妻子,他尚可以一紙休書了斷與我的情分,那你呢?燕梁律法不得以妾為妻,一個妾室,處置你連休書也不必。”

沛柔的左手攏在袖中,指甲已經深深的嵌進了掌心裡。何霓雲帶來的丫鬟想衝過來護主,被紜春死死的抱住。

永承元年她捧著聖旨嫁進齊家的時候,也並不知道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沛柔往那邊看了一眼,才繼續道:“齊延如今不過二十五歲,又是皇帝寵臣,是不可能不續絃的。等新婦進門,你和你的孩子礙了別人的眼,你猜猜你最後會是什麼下場。”

她也想好好活著的,真的想好好活著看著這些害過她和她家人的下場。

可是她知道她已經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了。

她沒有再管何霓雲變幻的臉色,把匕首略微挪開了一些,用刀柄猛擊了一下她的鎖骨。

何霓雲頓時就痛的倒退了幾步,踩到了她自己的斗篷,重重地摔了下去。

“你快走吧,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的時候。若再有相見,就不是今日的場景了。”

沛柔感覺到鮮血已經洇溼了她的褻褲,只是起了一陣風也將她的身形吹的晃了晃。她不敢再動,怕被何霓雲發現了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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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顯現過弱勢,今日也不會是例外。

何霓雲終於從那一擊的疼痛中緩了過來,“你還記得你自己從前的樣子嗎?京城雙姝,天之驕女,你如今可還有半分當年的神采?”

“我既然能把當年的你拖在如今的泥沼中,即便四郎再有續絃,最後的贏家也只會是我。”

京城雙姝,天之驕女,如今想來也是如夢一般的前生事了。

沛柔目送著何霓雲轉身出了院牆,把沾了何霓雲鮮血的匕首一把扔開,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她只看見紜春在朝她飛奔過來,她想說一句“對不起”,卻終究沒有能夠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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