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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三章 月籠山海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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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騖清拎著一個木桶進來:“他們說,沐浴房沒打掃過。老伯呢?”

何未扭上小衫前襟的布紐扣:“去年走的。”

門外,警衛員抱著洗刷過的木澡盆,側立在門外,小聲喚了句“將軍”。謝騖清恍惚間,被驚醒,手伸到珠簾外,接了,擺到正房當中。

窗臺上,海棠花未開。碧葉濃翠。

“叔叔嬸嬸剛走那年,我們家裡人來不及入京,後事都是他一手操辦的,”門外相繼擺了兩桶冰水,謝騖清來回幾趟,忙碌於珠簾內外,把洗澡水為她準備好了。

有關老伯的後事,他沒問,更不必問。何未能辦妥一切。

他初初見朱門反鎖,床畔有茶,沒料到老伯已去。方才出去,留意到水缸空空,便有了不好的預感,被她應證了。

“煮茶的水,你準備的?”他低聲問。

她輕頷首,“嗯”了聲:“每日有人來,換瓶裡的水,隔斷日子,更換舊茶葉。”

壁燈沒關,混在日光中,分不清孰亮孰暗。

謝騖清低俯腰身,以手試水溫。

她日復一日準備,卻不知家人歸期。他的海棠花,四九城富貴的何二小姐,背靠高背座椅,兩腿交疊著,織金的高跟鞋吊在腳趾上。她悠哉哉打著拍子,等熱水沖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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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騖清昨夜長褲被壓在她身子下,褶子明顯,方才出去被部下瞧了個遍。

白霧氤氳裡,她來到他跟前。

謝騖清道:“你先洗。我用你剩下的。”

“哪有用剩下的水洗澡的。”她咕噥。

謝騖清低頭,道:“謝某人甘之如飴。”

兩人對視。

何未原想問,他此番入京是何目的。

櫃子上擺著的自鳴鐘滴滴噠噠走,落在心上。她改了主意。

既選了戰時嫁一個軍人,便要學會如何為自己寬心。晚些問。

“路上來,遇到麻煩了嗎?”她手攀上他的肩,自襯衫肩線滑下,到他的手肘上,把卷起來的襯衫衣袖展開。

謝騖清笑而不語。

何未把他方才繫好的紐扣,一粒粒扭開。他以沉默,縱容她為自己寬衣。何未把襯衫掛在一旁的高背椅上,摸到襯衫胸前口袋裡有一硬物,似一張紙,硬的。

起初想,怕是機密電報,直到摸出相片紙的硬度。

抽出看。

中年的謝騖清身著十八歲成名那年的軍裝外套,一手斜插在軍褲口袋裡,另一只手臂的臂彎裡,坐著個奶娃娃。人至中年,不再如少年下巴微揚,而是面容嚴肅,直視鏡頭。

心有萬里河川,蒙難的家國。

那年的他歷經千難萬險到香港求醫,從衣櫃裡看到妻子的心意。謝家落敗後,被昔日宿敵一把火燒了宅子。他當時被軟禁在監牢裡,聽聞貴州謝家的火連燒數日。熊熊烈火中,別說少年成名時拍照的軍裝,連謝家人最珍視的家庭合照都沒留下一張……

衣櫃裡的軍裝,是何未照著他的照片,找裁縫原樣剪裁復原的。

她心裡的少將軍,永遠是十八歲,心有長風萬里的謝騖清。

香港小公寓裡,他重穿軍裝,對照純銀制的半身穿衣鏡,恍如見到辛亥革命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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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他摸黑於教員的單人宿舍收拾行囊。身後,有等在那裡送他去火車站的邵先生,還有幾個聽聞謝老將軍被軍閥重兵圍困的教員,幾個大男人都是北方生人,對南方軍閥瞭解不多,老的、少的,想寬慰,湊在一處沒想到半句。

謝騖清扣上皮箱子,拎到手裡,對幾位同仁頷首告辭。

他邁出教員宿舍的門,自教室前走過,被一聲謝教員留住了前行的腳步。謝騖清頓足,回首,這一期的半數學員,身著軍校制服,湧現於教室外的空地。眾人比他年紀小的少,大謝騖清幾歲的多,可對這位教員的尊敬不減。

有人行了軍禮,餘下的紛紛抬手。

十八歲的他,心中感傷不多。少年心氣高,除了心急如焚回家救父,便僅剩下對家國未來的擔憂,還有反袁的志向。他一手提著皮箱子,另一只手對眾學員行了一個板正、嚴肅的軍禮。

“諸位,”他放下手,直視月下同袍,“光復大義,重振河山,吾輩萬死莫辭。”

這是昔日他和趙予誠部隊的宣誓詞,亦是辛亥革命的千萬軍人心中所想。

在一聲聲重振河山裡,他自軍校的黑色鐵門走出,背對校訓,上了離開保定的車。後來的許多人,確實做到了:萬死莫辭。

……

何未用手指摸著繼清的小小臉,眼前浮了水霧。

“不敢帶二小姐的相片,”謝騖清自她身後,笑著道,“貼身帶的,僅有這個。”

“沒人看到……問你,哪裡來的孩子嗎?”她鼻音濃重地問。

“謝某,”他笑,以他往昔獨有的打趣方式說,“情債多。”

她把相片仔細放回口袋。

能想象得到,戰場上、血火裡,這張相片是他的慰藉。

何未回到木盆旁,解謝騖清腰上的槍袋。比過去舊得多,倒沒換過。

謝騖清此人的節儉,處處可見。

“這皮倒是結實。”她低聲道,兩手繞到他腰後,手託著槍袋,從他腰間取下,搭在了襯衫上。

“過去的東西,手藝好。”他低聲答。

“你是嫌自己老了?總是強調過去,曾經,”她解他的褲腰,被謝騖清扣住了手,“不過也是……年紀不小了。”

謝騖清突然彎腰,抄抱起何未。

她人連著衣裳,全都浸到熱水裡。萬幸是貼身的裡衣,可被浸透了裹著身子,像被綁縛住,伸展不開。謝騖清隔著熱水,像她方才,為她一件件脫去衣裳。

倒不像她愛說話,全程除卻行動,沒說多一個字。

毛巾浸了水,擦上她的後背。

何未愜意闔眸:“清哥。”

“嗯。”

她臉靠著木盆邊沿,借水霧,看上半身未著衣衫,僅著長褲的謝騖清。他也十分愜意,拖過來一個凳子,跨坐在上頭,兩腿分開在木盆兩側。

“在香港,我給繼清洗澡,就是這樣,”他用白毛巾淋溼她的長髮,握在手裡,慢慢給她洗著髮梢,往上,耐心揉搓,“原想教他叫媽媽。沒教會,時間太短了。”

何未始終沒睜眼,把眼淚壓著。

比起許多人,能一家平安已是萬幸。

午飯時,她如他願,包了餃子。

統共煮了五盤,茴香豬肉,白菜豬肉,羊肉蘿蔔,韭菜雞蛋,鴨肉粉絲。

“上一回只有白菜豬肉的,”她小聲道,“這一回全了。”

謝騖清握著竹筷,愜意地要了一壺燒酒,就著糖醋蒜,慢慢吃、細細品。

“回來要辦什麼要緊事?”她吃罷,放筷問,“有需我做的嗎?”

第四次圍剿剛結束,他們以7萬勝了南京政府的40萬軍隊。戰場上的事她不懂,至少明白,以少勝多後,將士們須修整。此刻入京,絕不單單為私事。

難道為籌集物資?武器?

謝騖清直視於她。

何未等得忐忑,怕不好的訊息。

他往小酒盅裡倒了燒酒:“這次回來,為抗日。”

何未怔住,盯著他。

謝騖清微笑著,回視她。

南京政府剛剛向各國借款,買下大量軍火,請來軍事顧問和專家,調集一百萬軍隊,準備對紅區展開第五次圍剿……而紅軍那邊至多十萬人。兇險非常。

不說圍剿的事,紅軍多在南方,如何跨越萬水千山,北上抗日?

“西北軍的人,決心抗日,”謝騖清看穿她的困惑,低聲道,“幾個將軍聯合了東北義勇軍,就在上月底成立了抗日同盟軍。前敵總指揮兼第2軍軍長,是紅軍的人。”

她斂住呼吸,心跳彷彿停了,能感知的只有漸熱的血,流淌過身軀。

“我們要收復熱河。”他又道。

午後無風,六月的日光,透過窗子落到她的手臂和後肩,烤得熱。

她心裡的熱意,勝過這一切。

從元月一日開始的長城抗戰,曾是全國的希望。

山海關淪陷後,南京政府在全國抗日熱情的高壓下,調兵前往長城,正面抵抗日軍進攻。那數月,各城市捐款款物,上至老人下至幼童,無不心繫抗日。民兵團、婦女救助團,醫護人員,無不從各地趕往長城……

“長城抗戰那幾個月……死了許多將士,”她說,“那些內戰的將軍來到長城,沒有一個含糊的,都拼了命,”長期內戰,不少人憋著氣,遠望關外,終於等到被調回長城戰線,都拿出了軍人的骨氣,“堅持了幾個月,接連失守,最後都沒等到援兵。”

北方抗日無援兵,而四十萬軍隊在南方圍剿紅軍。

謝騖清默了會兒,說:“長城抗戰裡,我有不少舊相識。昔日一起東征北伐的。”

北伐距今未到十年,竟如隔世。

當年誓師北伐、力求南北一統的人,從未想過,有今朝國破的一日。

“撤兵以後,當地人偷偷掩埋了不少將士的屍體,”她輕聲道,“在長城腳下。”

“熱河的百姓都支援抗戰的,”她為他講那些密報裡沒有的,“他們好多就地參軍,抗日,還有許多農家把門板、屋子都拆了,搭戰壕……”

“他們不想淪陷。”她低聲道。

謝騖清從羊肉蘿蔔的盤子裡,夾起一個掛著水滴的餃子,緩緩送入口中。他端起白瓷的小酒盅,仰頭,一飲而盡。

***

謝騖清北上行蹤隱秘,僅帶了兩個面容陌生的警衛員。

其中之一就是熱河人,會蒙古語。

“抗日聯軍裡,有我們蒙古族的武裝,”警衛員坐在廂房裡,對扣青和均姜講,“還有被說服的當地土匪,都參軍抗日了。”

警衛員說完,接了扣青遞來的茶水,喝了口,像被牽動心事,默了會兒說:“我們熱河的奶茶,好喝。等熱河收復,請你們去。”

均姜心頭髮緊,將蒲扇拿起來,為警衛員扇風。

扣青柔聲道:“我倒是會做奶茶,雖不及你們家鄉的地道,還是能解解饞的。”她說著,離開廂房,馬不停蹄為這個要上前線的警衛員去做奶茶了。

長城抗戰失敗後,扣青和均姜每每見街上穿著木屐和服走過的日本人,都心有慼慼。

她們不及何未和九先生思慮深,想得遠,眼看東三省和熱河相繼淪陷,心中惴惴,怕日後家鄉也被佔領。而今聽說抗日聯軍成立,重見了希望。

兩人跟著自家小姐,認識謝騖清多年,對謝家少將軍有著崇敬之意。

謝少將軍說紅軍要抗日了,那就一定能勝。她們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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