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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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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邀一臉納罕, 開什麼玩笑,公主明明留在達摩寺好嗎。

難道她耍花招,有意躲起來, 想試探釋心大師的反應?和她共處過幾天,甚至有點暗戀她的謝小堡主很快就意會了,把手裡盤弄的鞭子扔給手下, 抱著胸,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很有些調侃意味地衝釋心說:“大師不是方外之人嘛,不見了一個愛慕你的女人而已,犯得著連夜跑來質問我?”

釋心是上過陣, 殺過無數敵人的戰將, 人命就像磨刀石,把他打磨成了一柄利劍。雖說達摩寺的僧侶生活漸漸讓他收起了鋒芒, 但那鐵刃不鏽, 刀鋒依舊吹毫可斷。他身心從容的時候是一派隨和氣度,只要有事令他警覺, 那種寒霜般的危險氣息便不自覺地傾瀉出來,連他自己都沒發現。

他的嗓音壓低了半分, “謝施主,貧僧不是在和你開玩笑,請問尉施主如今人在哪裡?”

謝邀的氣勢眼看要被壓下去,十分的不服氣, 抖了抖肩道:“要你管。你這和尚怪得很, 讓你還俗你不還,卻要把她困在身邊。怎麼,每天騙她給你多打二兩飯, 感覺很好?”

說完這些挑釁的話,其實謝邀心裡還是很虛的。楚王雖然出了家,剃光了頭髮,但他的內裡沒有變,約束他不造殺孽的人只有他自己。如果他決定越過那條線,按照天歲國的等級制度來說,他甚至用不著過堂應訊。

權力如此之大,還能如此自控,謝邀覺得他應當是由衷熱愛佛學這項事業的。

釋心看著眼前人,卻很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和這種無關痛癢的揶揄。

公主執拗冒進,是因為她年輕,而這謝邀行走江湖多年,本不該陪著公主瞎胡鬧。之前他們一唱一和,他明知道是試探,法會結束後還是四處留意了公主的去向。他知道她不可能輕易離開,起先不見她,他倒並不擔心,料是伙房事多,她忙她的去了。可是一直到晚飯時分,都沒見她再現身,問了伙房的僧人,說排桌的時候人還在,後來不知怎麼不見了,連飯都沒打,可能覺得工作不合適,不告而別了。

可是他知道,憑她那股水滴石穿的勁頭,絕不會輕易放棄。或許她是聽了謝邀的主意,有意想讓他著一回急。但謝邀是鑊人,她要是傻乎乎跳進別人張開的網子,那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她消耗的了。

無論如何,現在只要找到她,確定她還活著就行。釋心合什道:“貧僧有幾句話,想同尉施主說,說過了便走,請謝施主通融。”

謝邀斜了斜眼,“大師真是忍辱負重,我說話那麼難聽,你都不打我……實話告訴你吧,公主不在我這裡,她今天根本就沒跟我下山,人還在你們達摩寺,你再仔細找找吧。”

釋心說不在,“貧僧已經讓人到處找過了,並未找到她。還請施主據實相告,她人究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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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邀傻了眼,“那我怎麼知道!我說了不在,你怎麼不相信人呢。難道就因為我是鑊人,嫌疑最大?你來問我要人,我還問你要人呢,你把我姐妹弄到哪裡去了?”

釋心沒有閒工夫聽他胡攪蠻纏,四下看看這院落,也仔細分辨了空氣裡的氣味,確實沒有飧人的痕跡。

“今日是達摩寺辦法會的日子,山門大開,八方賓客雲集,前來觀禮的鑊人有多少,難以統計,萬一她落進別人手裡,恐怕凶多吉少。”釋心說著,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們一行人是什麼時候下山的,公主的兩名侍女在哪裡?”

謝邀看他神情嚴肅,到底收拾起了玩世不恭,心頭也升起一點恐慌來,打了個手勢讓人去叫綽綽有魚,一面道:“大師返回法座後,沒過多久我就下山了。你不要懷疑我,我要是想對她下手,還用等到今天?再說如果我當真擄了她,也不會留在這裡等著你找上門來,早就找個地方準備一碟調料,把她當零嘴吃了好嗎。”

結果這話引來了釋心冷冷的凝視,嚇得謝邀舌頭一頓打結,“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回過神來,“誒,釋心大師五蘊皆空,這麼關心她幹什麼?”

為什麼關心她,因為她也是一條命。這飧人在這遍地鑊人的地方橫衝直撞,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著她。如果她確實是跟著謝邀下山了,至少還能確定她的去處,但如果她是寺裡失聯的,那麼她的下落就真的成謎了。

這時綽綽和有魚趕來,一來便問:“大師,我家殿下不見了?”

釋心點了點頭,“二位後來有沒有再見過她?”

綽綽說沒有,“殿下不願意跟我們走,我們沒過多久就下山了。”邊說邊哭,轉頭問謝邀,“謝小堡主,殿下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

謝邀一口氣堵住了嗓子眼,“你們一個個的,人不見了就來問我,問題不是我幹的呀……”氣惱起來,大聲傳喚隨行的人,“別愣著了,趕緊出去,沿著下山的各條路打聽,看有沒有人見過公主殿下。”

眾人得令,忙打著燈籠跑出了院子。

謝邀懊惱地嘀咕:“要是找不到她,這鍋我得背一輩子。”快步趕回屋裡摘下了佩劍,再趕回院子裡的時候,釋心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問有魚,“釋心大師跑了?”

有魚頷首,憂心忡忡說:“殿下不會真的出事吧?我看釋心大師也急得很,萬一真的被鑊人抓走了,這次恐怕沒有上次那麼好的運氣了。”

***

有魚是烏鴉嘴,說得又喪又精準。

一桶冷水從天而降,把公主徹底澆醒了。有一瞬她甚至不敢睜開眼,因為感覺到撲天蓋地的恐怖氣息,她自己心裡明白,這回算是完了,又著了鑊人的道了。

“真香!”誇張的鼻息在她耳邊響起,一個臭烘烘的腦袋靠到她頸邊嗅了嗅,遺憾又慶幸地說,“雲陽地面上咱們都跑遍了,居然沒發現還漏了一個。這是上等貨,一聞味道就知道,到時候血裡摻水,一杯賣他五十兩,一塊肉少說也得二百兩。我看看……”邊說邊愉快地計算,“就算她一百二十斤好了,起碼能賣兩萬四千兩……”

公主雖然害怕地縮在牆角,卻也沒忘了糾正他,“大哥,你太樂觀了,我只有八十斤……”

“嗯?”滿臉橫肉絲的鑊人轉過頭來,那雙金瞳在燈下閃閃發亮,齜著牙咆哮,“老子說一百二,就是一百二。你再囉嗦,自己抬頭挑把喜歡的,老子這就給你放血!”

就這一聲暴吼,把公主嚇得魂飛魄散。除了那個雨夜,她還沒有這樣近距離接觸過鑊人,鑊人的體型一般比較龐大,是天生適合作戰的人種,有些鑊人發育過剩,肩背和雙臂肌肉虯結,看上去簡直像座小山。

“別別別……別殺我……”公主哭哭啼啼說,“我們……我們可以談談。”

再提玉石供應商,對方應該不稀罕,要是提楚王,又不知道他們和他有沒有仇,公主一時進退維谷,覺得人生的明燈忽然黯淡無光了。

那強壯的鑊人見她哭,凶神惡煞地衝她使眼色,示意她看頭頂上。

公主慘兮兮抬起頭,才發現鐵牆上方掛滿了各色刀具和銅管。銅管比較奇特,頂端統一連著漏斗,成排地佇立著,像一朵朵盛開的喇叭花。

都是兇器啊,公主耷拉著嘴角忍著哭想。現在情況緊急,得把抽泣流眼淚的時間節省下來,充分發揮她口若懸河的技能,為自己爭取哪怕微乎其微的一點生存希望。

紅著兩眼的公主看看眼前的鑊人,體型龐大,相應的腦子肯定不怎麼發達。又看看一直站在屋角,擺弄著銅蓮花的人,這人外形相對正常,也許可以從他這裡開啟口子。

於是公主小心翼翼叫了聲:“那位大哥,咱們談談好吧?”

那人聞言看過來,角度一轉換,公主才發現他的另半邊臉全都垮了,像燒化的蠟向下傾瀉,最終凝固,左眼和鼻子持平,下頜耷拉在左肩上。

公主咽了口唾沫,本想說一句打擾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容貌醜陋的人一般比較敏感和自卑,如果有可能的話,還可以試著和他共情一下。

“我想請問,二位知道涇陽謝家堡嗎?”公主想起謝邀總說江湖地位,那麼謝家在黑道上總有一點影響力吧!

那人走過來,右眼一眨,左眼有延遲,隨後也眨巴了一下。

好像有反應啊,公主雖然緊張得篩糠,但依舊很勇敢地嘗試周旋,“你們不是要錢嗎,我和謝家的少堡主很有交情,我可以打個欠條,金額隨你們填,然後你們把欠條帶過去交給他,他會給你們錢的,你們看這樣好嗎?”

其實就膳善的經濟實力來說,贖一位公主花上十萬八萬兩銀子不算什麼,只要讓她順利逃出去,她很快就能籌措到這筆錢。

她是十分真誠的想打商量,結果這張怪異的臉上浮起了半個微笑,“牽扯上謝家堡,然後引謝家來搶人,你好坐山觀虎鬥,是嗎?你說自己和謝邀有交情,要是我沒記錯的話,謝邀也是鑊人,難道你們之間有姦情?”然後那笑容就變得比較高深了,“謝小堡主的口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獨特了?你這張小嘴叭叭的,很會扯謊嘛。”

那只盤弄過銅蓮花的手,順道拐過來捏了捏她的臉頰。

這一捏不要緊,指尖感覺到粘膩的觸感,原來這臉皮上附著著很厚的一層油彩,經過剛才冷水澆頭,已經逐漸有了融化的跡象。

大力地擦,妝不太好卸,但經過一通揉搓,也卸了個七七八八。

彷彿拂去了矇住珠玉的灰塵,還原出了底下本來的光彩,就算公主咧著嘴哭得毫無形象可言,兩個鑊人也從她的皮膚和五官輪廓,看出了驚為天人的容色。

他們竟有些不知所措,這飧人看來似乎和以往的不一樣。他們是做黑市交易的,從各種渠道弄來落單的飧人放血割肉零售,賣給那些需要解開味蕾枷鎖的鑊人。今天去達摩寺,本來只是想混進人堆裡隨便觀察一下,沒想到發現了這個醜飧人。因她長得磕磣,料想是被拋棄的,當時也沒多想,隨便找個掃地僧人傳了句話,就把她騙出來了。

這是個多不知疾苦的傻白醜啊,居然不疑有詐,他們拿麻袋一套,扛起就走,前後用時不到一盞茶。

本來以為白撿了個荷包,結果沒想到擦乾淨了居然長這樣。實在太漂亮了,漂亮得令人心慌,漂亮得一看就知道來歷不一般。再聯想達摩寺種種,楚王不是在這所寺廟出家嗎,難道這飧人好死不死的,和楚王有關?

兩個鑊人面面相覷,大個子說:“怎麼辦?要不然把人放回去吧,免得惹麻煩。”

歪臉不語,眼中精光微閃,沉默了半晌才道:“這麻煩不惹也惹了,現在把人放回去,萬一她供出我們,一大幫子人全得玩完。”

公主忙說不會,“我嘴很嚴的,只要你們放了我,我一定對今天發生的事絕口不提。”

然而這話誰會相信呢,那兩個人怔怔盯了她很久,這世上很多事,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做了就是做了,半道上補救,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

幾乎只需一個眼神,很快就達成了默契,從剛才的提心吊膽又變回了盡情狂歡,大個子說:“現在可不是上等了,是特等,價格還能再翻一番。”

歪臉的鑊人打量公主的眼神,是無法掩藏的貪婪。他舔了舔唇說:“這種極品還是第一次遇上,無論如何也要自己先嚐嚐。”

公主哭得很大聲,她奢望自己的哭聲能驚動周圍的人,有誰正義感大盛,能從天而降救一救她。

兩次落難,走向完全不一樣,現在想來第一次可算是神仙待遇,不過就是吞一包砒.霜不給水,這次恐怕連個全屍都保不住了。

公主傷心至極,以前有智者說過人性本惡。飧人在鑊人眼中,就像普通人看鮫人一樣。神話書裡記載東海鮫人能泣珠,鮫油燃燈千年不滅,於是陸上的人就滿世界捕撈鮫人,其實從古至今,貪婪是共通的。

她抽抽搭搭,雙手被綁住了擦不了眼淚,只能努力扭過脖子在肩頭上蹭,邊蹭邊說:“要不然你們再考慮一下吧,其實我來頭很大,如果人無緣無故失蹤了,他們一定會找我的。”

“來頭大?”歪臉說,“有多大?膳善公主是嗎?”

公主被他搶白了,頓時噎了下,“大哥你很囂張啊,知道我的身份,還不打算放了我嗎?”

那歪臉的鑊人又笑了笑,“我承認,公主殿下來頭確實大,但飧人公主的身份,在這上邦大國份量不算重。往年膳善進貢過多少位公主,恐怕數也數不清了,這次就算是真的金枝玉葉,楚王他沒有還俗的打算,別說是膳善公主,就是膳善太后也不管用。”

遇見了無恥的人,除非你能比他更無恥,否則你永遠吵不贏他。

公主承認自己沒有這些不要臉的鑊人無恥,他們窮兇極惡,一心要她的命,就算磨破嘴皮子,他們也不會放過她。所以她打算最後再爭取一下,“能不能給我個無痛的死法?給我杯毒酒,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了此殘生,行嗎?”

大個子說不行,“想死,哪有那麼容易。放心吧,我們不會讓你死的,至少不會讓你一下子死透。”語畢不由分說,上前拎起公主夾在腋下,大步走出了刑房。

公主本以為他們要換個有桌子的地方,商量怎麼在她身上動刀子,結果他們將她轉移到了另一個更為可怕的去處。

穿過幽深的長廊,已經聽不見半點蟲蝥的叫聲,這裡安靜得,彷彿沒有任何生命存在。

公主是大頭衝下被帶進屋子裡的,她努力想記住來路,想看清周圍的環境,但可惜燈火晦明,無法準確分辨。

終於那個大個子把她扔在了地上,公主暈頭轉向,勉強撐起身看,一看之下頭皮發麻,這裡不是什麼餐房,而是一間大得腳步聲略急些,就能聽見回聲的倉庫。穿過鋼鐵鑄起的柵欄,她終於弄清了刑具牆上掛著的銅喇叭,究竟是什麼用途的了。

屋子的深處,所有銅喇叭一個個規整地豎立著,銅管底下放著碗,漏斗上方吊著垂首赤足的人。一個喇叭對應一個人,那些人不知被吊了多久,有男有女,好像都已經奄奄一息了。原來這裡是飧人的屠宰場,他們不會讓你一下子斷氣,會喂你喝水,也會給你點吃的,然後每天沒完沒了地,從你身上榨取血液。

失血過多的人,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這樣日復一日懸在半空中供他們取血,直到最後他們徹底把你榨乾。

恐懼感幾乎撐破公主的胸膛,她驚慌失措,試圖逃離這裡,卻像小雞似的被他們抓了回來。

她蹬腿哭喊,“他們都是飧人嗎?你們對我的子民做了什麼!你們這些禽獸,本公主早晚讓你們血債血償!”

可是那兩個鑊人哈哈大笑,沒人在乎她的恐嚇。

歪臉的拖來一件鐵坎肩強行給她穿上,這鐵坎肩背後有個環,把人往上一送,就牢牢吊在了鉤子上。公主呼救踢腿,那張美麗的面孔梨花帶雨,歪臉的鑊人沉醉地望著,越來越滿意這次的意外收穫。

她掙扎,就不容易取血,大個子拿來木栓銬住她的雙腳,把鞋摘下來一扔,那雙青嫩嫩的玉足簡直像件巧奪天工的神作,看得那歪臉的鑊人癲狂嚎叫起來。

“快,快拿刀來,這第一血必定非比尋常……”

取血的小刀子長得像片柳葉,燈光再昏暗,也折射出清冷的光。

公主驚叫:“等……等等……總得先給我洗個腳吧……”

話沒說完,足心忽然驟痛,公主在眼淚迷濛中看著自己的血汩汩流進漏斗,又緩緩注滿小碗,那兩個鑊人急切地咽著口水,兩眼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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