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長宴連忙把藥碗放下, 松了口氣, 問道:“何事。”
柳況道:“伊月。”
明長宴登時一愣,如蒼雷灌體, 腦子一片空白。
懷瑜見狀不妙, 連忙坐下, 握住他的雙手。
柳況道:“你先聽我說。此事本該早就跟你二人說,只是事發突然, 我差人去了九十九宮打算先告訴雲青。誰知人去了之後撲了個空,向來他也是往白鷺書院來了。索性這件事就有我親自告訴他。結果,你今日正好醒來。”
明長宴神思恍惚,嘴唇囁嚅:“她如何了?”
柳況道:“這華雲裳藏得十分嚴實, 十三衛在百花深處翻了半個月,昨日終於在一處隱秘的密室裡發現了一具冰棺,我早晨已經去檢視過……雖然我沒見過你妹妹,但是裡面躺著的人同你長得一模一樣, 總之就等你醒來去確認了。”
明長宴心中又驚又急,連忙從床上跳下來。此刻, 懷瑜便知道,攔他也沒有用,唯一能做的就是遂了他的願, 同他一塊兒去百花深處。
“穿好衣服再去。”懷瑜只提了這一句, 他取下衣服,說道:“現在還是早春,你的身體受不了。”
明長宴抓了一把衣服, 匆匆忙忙裹在自己身上。同時,雙手在系帶子時,也輕微的發抖。
“我原以為雲羅是騙我的。”
在大明殿內,華雲裳誆騙他,她已經將伊月的身體做成了紙人。後來,大明殿塌了之後,他就自然而然的把這一件事情拋之腦後。華雲裳慣來喜歡騙他,說謊張口就來,這一個謊言也不足為奇。
誰知,這竟然不是謊言。
她雖然沒有將伊月做成紙人,當年卻也沒有將伊月葬下。
懷瑜扶了他一把,明長宴又問了一遍:“她身體待如何?”
柳況沉思片刻,說道:“看起來一如活人。”
說罷,順勢補充:“應該是千年玄冰的作用。”
懷瑜也道:“我曾聽聞崑崙玄冰可保屍身不腐,但是極其珍貴,十分難得。哪怕是一小塊都已經價值連城,若要做成一具冰棺,恐怕要蕩國庫之財。”
柳況唏噓道:“想不到,她還有錢。不過,想要弄到崑崙玄冰,光有錢還不行,還需要有門路和權利。”
明長宴道:“她那個樣子,你覺得會是乖乖付錢的人嗎?”
多半是半路搶劫,將人打了一頓,或是殺了個乾淨。蠻橫無理,霸道囂張,看中的東西就偏要不擇手段拿到手。
柳況道:“那倒也是。”
話不多說,三人一同下山。
方到山下,便遇到久候多時的阿珺。
大明殿事情過後,阿珺萎靡了一段時間。她年歲尚小,還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麼,一夜之間,她的父皇也駕崩了。好在又段旻陪伴,阿珺哭了小半月有餘,少年人恢復的快,這才又活蹦亂跳起來。
得知明長宴重傷未愈,下不了床之後,她連忙拉著段旻,往白鷺書院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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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段旻抱著她輕功疾行,她坐人家懷裡,倒沒覺得累。跳下來還能跑得活力十足,險些沒剎住腳,撞在明長宴身上。
明長宴按住她的肩膀,將阿珺扶住。
阿珺先喊了一句“柳先生”、“懷瑜哥哥”,接著看著明長宴,問道:“你好啦?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明長宴道:“百花深處。現在趕時間,你如果有事要與我說,咱們一邊走一邊說。”
阿珺觀他臉色,確實有些著急,便道:“不是什麼很要緊的事情,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醒了沒。現在看到了,也沒事啦。”
明長宴道:“也好。我的確沒有大礙。”
阿珺看向柳況:“柳先生,你們這麼著急,到底是要去何處?”
柳況愣了一瞬,先是轉頭看了一眼明長宴。
明長宴也不隱瞞,直接說道:“去見一個人。”
阿珺道:“什麼人?”
明長宴道:“一個如果還活著,你一定很喜歡的人。”
阿珺被他這麼一說,十分好奇。路上,止不住問明長宴,此人到底是何人。
等到了百花深處,十三衛攻守迎人,讓開了一條道。
冰棺的位置沒有變動,明長宴隨著柳況往百花深處底下走去,越走,越能感到一股寒意撲面而來。他的腳步也因此凌亂了不少,知道最後,堪稱是跌跌撞撞了。
門未開,明長宴的一隻手手放在門上,呆愣片刻,遲遲不敢推開。
懷瑜稍稍用力握了一下倆人相交的手,明長宴終於下定決心,推開了門。
屋子裡的寒意比外面更甚,正中間,一具冰棺安靜的置放在屋子的正中央,周圍翻滾著層層冰霧。
離冰棺近的地面,結了一層冰霜。
柳況見此,心中感慨:不愧是千年玄冰。
阿珺頭一回見到這麼稀奇的東西,眼睛瞪大,說道:“這是什麼?”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很冷,不由自主的往段旻身上貼。
柳況體己地杜撰了一個名詞,解答道:“是寒冰玄棺。”
阿珺道:“棺?是棺材嗎?”她頓時驚詫萬分:“誰會用冰做棺材,真是奇怪!”
明長宴已然抬腳,往冰棺邊上走去。
透明的冰,並未映照出他的臉。
但是冰棺中,卻有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如同照鏡一般。
不過,棺材中的那張臉,比起他來略顯柔和,眉眼也無端多了幾分清麗。
明長宴將手放在冰棺上,似乎想如往年一般,替她整理衣服。
可惜,厚厚的玄冰將二人隔開成了生與死兩個世界。
伊月身上所穿的衣服並不是她當年來中原穿得那一件白色長裙。
華雲裳替她換了一聲大月的服飾,層層疊疊,複雜的衣裳包裹住她的身體。手腳的鈴鐺覆蓋了一層冰霜,靜靜地貼在身上,永遠也不會響起。
懷瑜見明長宴久久站立不動,此刻,他在後面站不住,上前準備一看。
這一看,便看見了冰棺中的伊月。
懷瑜愣了片刻,目光又落在明長宴的臉上。一時間,他心中猛地躥過許多微妙的情緒,不過掩飾得十分自然,明長宴並未發現。
明長宴有一個雙生胞妹,這件事在他的幾個朋友之間,並不是秘密。
只是,大多數人從來都沒見過這個胞妹,只能看著明長宴的長相,略作推測。
儘管如此,眾人也完全沒有料到,伊月的長相竟與他如此相似。
阿珺看著明長宴等人的反應,大感奇怪,於是推開段旻,也湊到冰棺前。
她看見冰棺中的少女,臉色刷的一下就變了,口中幾乎立刻要喊出一聲“煙姐姐”。好在反應及時,硬生生卡在喉嚨裡,悚然一驚的問道:“長宴哥哥,這個、這個女人是誰?”
柳況捉住她的手,將她往後帶了一帶。阿珺看去,只見柳況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阿珺驟然被他一拉,臉色猛地漲紅,抽出手,連忙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身側。
她結結巴巴問道:“柳先生,那個女人怎麼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柳況道:“看你的樣子,難道你不是要問一問,她為何跟你的‘煙姐姐’長得一模一樣嗎?”
是了。
冰棺中的女子跟明長宴的模樣確實是有些差距,約是男女有別的緣故。但她與“煙姐姐”可謂是長得一模一樣了。
柳況道:“她是明長宴的胞妹。”
阿珺歪著頭看他,不等柳況再答,另一頭,突然傳來了動靜。
竟是明長宴想要開棺。
柳況連忙上前阻止,卻不料,懷瑜的動作比他更快。
一瞬間,明長宴的手臂就被攔住了,懷瑜道:“崑崙寒冰玄妙非常,你在這裡站這麼長時間已是不妥。”
明長宴道:“我不能放任她在這裡。”
柳況及時道:“無妨。我們可以回去再做打算,一切依長宴公子的要求照辦。”
懷瑜面色還是有些不好,明長宴此刻心情複雜,來不及去思考懷瑜如何。
直到一行人走出百花深處,他才察覺到懷瑜的臉色。
明長宴卻沒有深入去問,只是提了一句,對方說了無什大礙之後,他便沒有再提。
伊月的冰棺被抬出百花深處,暫且擱置在九十九宮。
期間,皇后特意趕來看望了一次伊月。
明長宴站在她身側,皇后凝神片刻,心裡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陳年往事,撫棺垂淚,只說伊月與他極像母親。
三日之後,明長宴按照大月的習俗,將伊月安葬。
送行這日,人來得不多。
伊月從冰棺中被抱出來,安放在一張佈滿了鮮花的小小竹筏之上。大月崇尚月亮,同時也崇尚水。他們認為,人是從水中來,最後死去時,也是要到水中去。
明長宴半跪在伊月身邊,沉默許久,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千年玄冰將她的時間永遠停留在了三年前,此刻,伊月更像是一個睡著的美人,而並非死人。
柳況道:“好了,你總不能永遠都不放手。”
明長宴抿著唇,終是點燃竹筏,火在水中,沿著河順勢而下,最後飄向海中。
他閉上眼,突然覺得乏了。
懷瑜按住他的肩膀,柳況很識時務地帶著一眾人先退下。
明長宴坐在河邊的石塊上,沉默不言。
片刻,明長宴突然喊了一聲:“懷瑜。”
令人奇怪的是,懷瑜沒有反應過來。
明長宴這才發覺懷瑜這幾天的情緒不對,他又喊了一聲,懷瑜這才回神。
“如何?”
明長宴道:“我能如何?我是問你如何了。你這幾日怎麼心神不寧?”
懷瑜悶悶不樂,雙手突然環在他的腰上,從背後抱著他,將頭埋在他的頸窩中。
這下,明長宴是真的擔心了。
“你哪裡不舒服嗎?”
懷瑜搖頭。
明長宴心道:奇了怪了。
懷瑜此番模樣,著實委屈。抱著他不撒手,問他也不肯說話,他心中感嘆:小可憐見的。
明長宴無處安放的憐惜幾乎快溢滿出來。
沒等他想好長篇大論的安慰之詞,倒是懷瑜先開口:“你們長得很像。”
明長宴一愣:“她?你是說伊月嗎?”
懷瑜“嗯”了一聲,又沉默了,明長宴此刻雖不明白懷瑜是怎麼一回事,卻也十分配合地任由對方埋著腦袋。
半晌,懷瑜又說:“我不想你變成那樣。”
明長宴聽罷,啞然。
懷瑜在他腰間的手收得更加緊。
明長宴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會的。”
想來是因為伊月的事情,叫懷瑜想到了其他地方去。說來,伊月與明長宴確實太像,懷瑜難道在後怕嗎?
明長宴於是又保證道:“以後再也不會了。”
送走了伊月之後,皇宮的事情也塵埃落定。
天牢中的一批人通通都交由楚蕭雲處理,懷瑜索性做了個甩手掌櫃,每日除了陪著明長宴,便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後來,明長宴又修養了半個月,等到真的能活蹦亂跳的時候,已經是開春的季節。
李閔君差送小八送了好幾封家信,信中交代了一些天清的現狀。明長宴傷好了之後就坐不住,每日在門口坐著,撿了一窩小雞,興致昂揚地喂了起來。
小雞長成了大雞,生了第一個蛋時,明長宴終於等到了回臨安府的一天。
這一日,下了一場春雨。
明長宴跟往常一樣,等懷瑜來時,便起身去接他。
待對方到了傘下,他猶豫片刻,摸了摸鼻子,開口道:“我要迴天清。”
懷瑜似乎料到了有這麼一天,對此不做什麼反應。
明長宴眼神瞥向別處,又遲疑了片刻,繼續道:“你打算如何?”
新皇登基之後,懷瑜將宮中所有的事務都推了開去。明長宴知曉這一點,於是問完這句話之後,連忙接上一句:“和我一起回臨安。”
懷瑜點頭。
明長宴松了一口氣,咳了一聲後,又道:“那你……在天清的話就沒有像你九十九宮那樣金貴的房子住了,其實本少俠來中原這麼多年,攢下來的私房錢竟然連個府邸都買不起。你別不信,臨安府的屋子貴得要死,我買不起,李閔君也買不起,他還沒娶妻呢!我看他是沒這個機會了……”
絮絮叨叨,一路走到了山下。
同柳況辭別過後,二人叫了馬車,也不急著回臨安,遊山玩水,走走停停,等到了臨安的時候,已經是半月之後。
下了馬車,明長宴伸了一個懶腰。
他方才困了一覺,此刻渾身軟綿綿,睜也睜不開眼。懷瑜將他半摟半抱地帶下車,明長宴在他身上掛了一會兒,終於清醒了。
“到了嗎?”
懷瑜開口:“到了。”
此時,正是八月十五之前,趕在了中秋到了臨安。
明長宴四下一望,探水河邊上的夜市十分繁華,江邊漁火,熱鬧非凡。
他多年未回臨安,近鄉情怯,憑空生出了一分不好意思。
懷瑜道:“今日就不住客棧了。”
明長宴正在江邊,問船家買了兩截糯米藕,熱騰騰的窩在手中。夜空中一輪圓月懸掛,襯得江面上波光粼粼。
他塞了一截糯米藕在懷瑜手中,問道:“怎麼不住客棧了?”
懷瑜道:“小樓已經修葺好了。”
明長宴歪了歪腦袋,問道:“什麼小樓?”
他順著懷瑜的目光看去,只見探水河邊上,高聳著一座樓房,此處風景秀麗,地勢絕佳。此樓他曾經見過,卻不完全是記憶中的樣子,明長宴猛然想起,臨安有一樓,美名遠揚,若是站在這樓最高的地方,伸手便能摘到月亮。
只可惜,此樓不賣不租,只有在每年一次的燈花宴上,射中了七七四十九個花球才能得到此樓。因難度頗大,所以歷年來,也沒有人能夠住進這樓。
除了一人……
明長宴恍然大悟。
這樓,不就是懷瑜當年贏來的那樓嗎!
明長宴大感神奇,不由多打量了一番,說道:“它真的長這個模樣嗎?怎麼我覺得它以前似乎沒有這麼好看?”
懷瑜推了他一把,將大門開啟。
明長宴又驚呆了:“這個樓有大門嗎?不對,懷瑜,你以前是只有這個小樓吧,周圍那一片府邸是怎麼來的?你何時買的?”
懷瑜懶得同他囉嗦,二人推開門進去,門口竟是一片風光秀美的庭院,雕花木欄,水榭樓臺,應有盡有。
明長宴琢磨片刻,心中便有數了。恐怕,懷瑜是將周圍連著小樓的一片住宅都買了下來,並且建造成了府邸。
一邊想,他一邊在心中感慨:有錢有錢,實在有錢。
不過,任憑院中風景再好,明長宴心心念念的還是小樓。二人穿過遊廊,徑直來到小樓下面。
明長宴望去,說道:“比起九十九宮還差一些。不過在這裡賞月,別有一番滋味。”
小樓最上面,有一處迴廊,迴廊邊上,又有一處美人靠。
廊中,已經置辦了一張紅木桌子,兩張凳子。桌上放有月餅、小食、羊奶等。
明長宴拍手稱好,十分不客氣的坐在凳子上。
他咬了半塊月餅,往迴廊外望去。這裡的視角極好,往上看便是圓月,往下看便可以將整個探水河盡收眼底。
月餅果腹之後,明長宴問道:“懷瑜,你這樓可有名字?”
懷瑜垂下眼睫,說道:“取月樓。”
明長宴聽罷,哈哈一笑:“好名字!取月樓,有意思,樓如其名,伸手就能取到月亮。”
他十分捧場,搜腸刮肚的將這個名字點評一番,末了還意猶未盡,毫無察覺的問道:“為何要叫這個名字?”
懷瑜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明長宴見到他的眼神,漸漸地反應過來。
背後,圓月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