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雄一預感到川上一谷有可能已經暴露，已經被人當槍使了，甚至人都已經沒了。倘若真如此，那對他吉田雄一而言，簡直是雪上加霜，刀口灑鹽，這次的損失就更痛心、更慘重了。有位軍事名人曾說過，一名成功的諜報人員可抵一個集團軍。而他吉田身為特工，更知一名成功的間諜價值連城。這麼說吧，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寧可用十支、二十支江若愚那樣日委特偵科的全軍覆沒，換下一個川上一谷的安全。
吉田心情沉痛地站了起來，在他想來，川上的不幸似乎已成事實，要不，昨晚槍戰一片，整個江城被震驚，川上一谷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至今不見音信，不見歸來。這顯然已經意味著凶多吉少？他不敢深想卻又抱有僥倖，他希望自己的一切擔心都是多餘，都是庸人自擾。
天矇矇亮了，窗戶玻璃已經發白。
敲門聲起，審訊組組長走進來呈上資料夾說：“報告機關長，被審的那家夥終於開口了！”
“噢，”吉田雄一迫不及待接過資料夾，一邊揮手讓人退下，一邊迅速翻看著審訊記錄。記錄內容相對簡約，被審的軍統分子稱：前天上午，中共高階特工豹頭馮九去過軍統江城站，並與站長肖西馳密談良久，事後，軍統便有了攻打日軍江城特務機關的行動。因此被審人估計：如果按審訊人員所說，日委特偵行動科也遭伏擊，那一定就是馮九率中共江城地下組織幹的。因為當時軍統站除分兵警察局，其餘人悉數進了日軍特務機關……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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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足夠了，足可讓吉田雄一的思路豁然開朗：原來如此，原來是那個該死的豹頭馮九出手了！這就難怪了，難怪有了這一切令人渾然不覺的連環套。儘管，那個被審的軍統分子尚不知道桐子嶺的慘烈事件，尚不知道有個叫川上一谷人的下落，但只要知道有了那個豹頭馮九的介入，什麼謎團、迷惘都可順理成章地顯現出來。
吉田雄一此前沒有想起馮九，一是夜來時間太倉促，手頭情報太有限；二是在他的印象中，中共馮九雖厲害，但充其量只是一位頭惱靈活，身手不凡的高階特工而已，怎麼會有排兵佈陣的才能。何況據他掌握的情況看，馮九此次來江城，隨從只是一個女人；其人身負的使命也弄清楚了，只是那批所謂的抗日鉅款，目標也只是江仕航父子，怎麼可能無端地，與攻擊他的特務機關相聯絡呢？
然而現在，事實證明馮九確實參入了，否則馮九去找老對頭軍統幹什麼？否則還有誰能打出這一系列的，從桐子嶺、警察局，再到特偵行動科，甚至還很有可能包括識破川上一谷在內的漂亮仗呢？沒有別人，唯有豹頭馮九。至於那個剛愎自用的肖西馳，武夫而已，他吉田壓根兒就沒有在肖西馳身上多費心思。
吉田雄一心頭髮恨，面容卻是平靜的。他彷彿一夜之間衰老了很多，他艱難地再次從案前站了起來，再次走近窗戶，推開窗扇，眺望著天邊晨曦，思謀著如何對付豹頭馮九。
他苦思的結果是，豹頭馮九其人，絕不是什麼一般的高階特工，而是一位有勇有謀的將才。按照日中交戰的方略論，對付這種人只能殺，不可與其耗費過多心思以鬥爭，鬥也未必有結果與勝算。何況，戰時的特務機關所肩負的重任的確太多了，豈能留下這麼個厲害的角色在江城，在他身邊添出更多麻煩，耗費更精力？
然而，吉田雄一終歸是老謀深算的老特工，不知那根神經的觸動，他又忽然想到，豹頭馮九其人暫時還不能殺。這次接連遭受打擊的損失如此慘重，上方不可能不追查、不追究，特別是素來狂傲的憲兵司令那邊，定會據此大做文章；而自己能用什麼樣的成績將功補過呢？
日常可做的事情雖然很多，但那都是特務機關應盡的職責，唯有能得到蘭溪那批所謂的抗日捐款，才是一樁意義重大的分外收穫。這事，雖然也是他原來的既定計劃，但此時卻顯得尤為重要，尤其更有考慮的必要。因為如果抓緊辦理此事，一旦如願，足可抵消這次損兵折將的彌天大錯。根據現在已經知道的情況看，知道那批鉅款下落的，唯有豹頭馮九掌握的情況最多，其人最終得到的可能性也最大。為此，何不暫時留著豹頭馮九不殺，待其找到那批黃金白銀之後，再一並處理呢？
吉田想過這許多之後，算是忍痛而又英明地作出自己的決定，心情彷彿也頓顯輕鬆許多。用中國人的話說：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他吉田雄一既然已經栽在了馮九手裡，就應該再借用馮九的力量爬起來。這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事情。
有人叩門，吉田已經應聲準進，卻遲遲不見有人進來。吉田雄一轉身離開窗戶，正欲發問時，門已被人緩緩推開，來者居然是一身和服的川上一谷。吉田頓時喜出望外，他快步迎向前去，可川上一谷竟噗的一聲跪了下去，帶著哭音說：
“機關長，屬下我已經暴露了——估計，我最後送回的那份情報也是假的。請您，允許我剖腹謝罪吧！”
川上一谷說罷，譁一聲拔出佩劍，順手撕開和服前襟，雙手擎起短劍，直衝自己那白乎乎、毛茸茸的心窩刺去。
“住手！”
吉田雄一快步向前，一腳踢飛了川上一谷手中短劍，緊接一連兩記清脆、響亮的耳光，並氣得一時反常地用日語罵道：“八嘎，懦夫！你認為你這條小命就是你自己的嗎，你就可以任意處置嗎？啊！”
“機關長！”川上一谷像狼嚎，又像條狗一樣爬在吉田的木屐前，聲淚俱下，狼狽不堪。
吉田雄一長長地嘆了一聲，他一連後退好幾步，才沉沉地坐進高背轉椅。吉田坐下之後，他努力地平靜了一下心情，才用一種心平氣和的口吻道：
“川上君你起來吧——中國人有一句經典名言，叫做‘勝敗乃兵家常事’，你看看人家的心胸和氣魄？笑傲贏輸，那才叫勝不驕、敗不餒喲！而我們大日本國的人呢，動輒就是什麼剖腹自殺，切腹謝罪，實際是一種殘忍的野蠻行為，是一種懦夫與不負責的、一死了之的可悲表現！”
川上一谷躬身站立，唯唯諾諾。
吉田嘆一聲說：“算了吧，川上君。看得出來，你這次能夠逃出來，已經是九死一生。我現在，也不想問你敗露的細節，問了你也未必全知道。但我要告訴你，共黨豹頭馮九就是你真正的剋星！就因你工作不力，沒有及時掌握、掌控此人，才導致這人把我們苦心經營五六年的間諜陣營一拳砸爛，毀於一旦，而且還搭上了這次一系列的連鎖慘敗，搭上了兩百多條忠於大日本聖戰將士的性命。按罪，你確係當殺當誅，理當以死謝罪。可是殺了你，就能挽回這一切嗎？所以，我現不僅不殺你，還要交給你一項艱鉅的任務。”
川上一谷搪了一把鼻涕和虛汗，兩條粗壯的短腿叭地打了個立正姿式，道：“請機關長吩咐，屬下理當萬死不辭！”
吉田嗯了聲：“很好。”
於是，吉田雄一便把自己剛剛想到的，“暫時留著豹頭馮九不殺，待其找到那批黃金白銀之後，再連人帶物一並處理”的想法合盤託出。而後補充道：
“這個任務——不，這兩項任務，一是利用馮九，二是處絕馮九，這兩項任務全都交給你川上君了；記住，這是你從此之後的專項任務。具體，你首先必須儘快找到、並於暗中死死盯住豹頭馮九的一切行動；你要讓他在不知不覺中，像一隻獵鷹、獵犬一樣地為我們服務，為我們找出那批意義重大的鉅款。只有這樣，也必須這樣，才能洗刷我們的這次蒙受的奇恥大辱，才能將功贖罪地抵消你的罪責。其二，當你跟蹤、監視找到那批鉅款之後，你必須當機立斷，不失時機地處決豹頭馮九！聽清楚了？你有把握完成這兩項任務嗎？”
川上一谷叭的立正道：“聽清了，機關長。我保證圓滿完成任務，誓報這一箭之仇！”
吉田雄一鄭重道：“是啊，中國人說，有仇不報枉為人嘛。但川上君也要明白，馮九其人不僅身手不凡，更可怕的是他精明能幹，非常狡猾；加之他思維縝密，詭計多端，是一個非常難以對付的人物。所以，你千萬千萬不可輕敵，不可有失方寸的過分心急。否則，就像這次你被暴露一樣，恐怕你至死也不明白死的原因。當然，只要你警覺到了這一點，他豹頭馮九也並非神仙，鹿死誰手，尚屬未知數。何況你還具有很多優勢，首先，只要你跟緊了他，他明你暗，螳螂捕蟬的故事就能重新上演。”（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