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昀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狼狽過。
陰暗潮溼的山洞中, 他頭髮散亂,席地而臥, 身下只墊了一件髒汙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披風, 身上搭了件御前侍衛的紅色外袍。
他依舊穿著出事那天的銀色騎裝,這會兒上面早已血跡斑斑, 又髒又破, 一隻袖子都不不知哪裡去了。臉上也是髒汙不堪,面色慘淡, 唯有一雙眼睛, 依舊閃閃發亮。
初妍循聲走進山洞時, 他正將一隻手叫張順攙著,努力坐起身來。
初妍見他艱難的模樣,心裡一個咯噔:“陛下受傷了?怎麼傷的?”而且,似乎受傷不輕的模樣。
張順的模樣也不必衛昀好上多少,蹲在那裡,眼睛紅紅的:“高閣那個殺千刀的,無君無父。我們還以為他是來救陛下的, 哪知他直接刺了陛下一刀。若不是幾個御前侍衛捨命攔住他,陛下只怕……”
原來, 高閣早就找到過衛昀, 還刺傷了衛昀。初妍問道:“誠王說,在陛下失蹤的地方發現了人與野獸搏鬥的痕跡,究竟是怎麼回事?”
“呸,什麼野獸, 這原本就是他們安排好的詭計!”張順義憤填膺,抹了把眼淚,亂七八糟地講了起來。
一切都是誠王安排的陷阱。衛昀身邊的御前侍衛有兩人暗中投靠了誠王,故意引來兩頭黑熊,對他們發起攻擊。
侍衛們想護著衛昀離開,衛昀是什麼脾氣?豈能甘心。他看到黑熊,非但不肯走,還身先士卒,上去與黑熊搏鬥,混亂中,被那兩個叛徒趁亂推落斷崖。
其他幾人到這時才發現不對,紛紛跳下去尋找衛昀。孰料對方早有準備,在崖底埋伏了人手,試圖將他們一網打盡。
張順和那幾個御前侍衛寡不敵眾,拼死護送衛昀逃出。他們躲躲逃逃,直到天黑,終於等來了帶著禁軍前來尋人的高閣。
那一瞬間,已經精疲力盡的眾人都松了口氣。
幾乎沒怎麼猶豫,衛昀就帶著他們衝了出去和高閣會合。
然後,便是噩夢般的一幕。
恭恭敬敬跪於地上的高閣,衛昀最信任的高閣,趁著衛昀彎下腰扶他時,驀地一刀刺來。
衛昀不敢置信地看著高閣,整個人都呆在了那裡。
危急關頭,張順反應極快地拉了他一把,總算避開了致命要害。御前侍衛們衝出攔住了高閣和跟著他的一隊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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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戰,剩下的御前侍衛全軍覆沒,只有張順背起渾渾噩噩的衛昀逃了出來。
最後,衛昀想起他們打獵時發現的這個迷宮般的溶洞,兩人躲進了洞中。衛昀受了重傷,動彈不得,還好張順身上帶有金創藥,總算保下了他一條命。
這幾天,張順偶爾會出去尋找食物,查探情況。情況卻不容樂觀。漫山遍野都是來搜尋他們的禁軍,可經歷了高閣的事,他們怎麼敢再信任禁軍?
偶爾也有禁軍的人搜到這裡,卻很快在眾多的洞口與出路中轉暈了,不得不放棄搜捕。他們也平平安安地一直待到了現在。
若不是今天來的是初妍,只怕衛昀還是不敢出聲。
可這裡缺醫少藥,沒有食物,沒有任何物資,他們也根本熬不了多久。張順說著說著眼淚又出來了,他的金創藥已經用完,衛昀的傷勢雖沒有惡化,卻也沒有好轉,再這樣下去,就麻煩了。
衛昀臉上閃過不自在,不悅地斥道:“你哭什麼,朕不是沒事嗎?”
張順爭辯道:“怎麼沒事,您肋下……”
衛昀的聲音高了幾分:“大膽!朕說沒事就沒事。”
張順不敢說話了。
這傢伙,到現在還在逞強。
初妍頭痛地揉了揉眉心:“陛下,讓我看看你的傷口。”連坐起來都要張順扶的傢伙,居然敢說自己沒事。
衛昀立刻道:“不用!”
&n bsp;初妍懶得跟他囉嗦,直接上前。
衛昀立刻戒備地虛捂住傷口處,結結巴巴地道:“男,男女授受不親,你,你不可以看。”
很好,天不怕地不怕,視規矩如無物的永壽帝居然能想起規矩了。
初妍又好笑又好氣,正要說話,身後傳來宋熾的聲音:“交給我吧。”
衛昀這才發現初妍身後還跟了一個人,定睛一看,臉頓時垮了:“小,小宋師父?”
張順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站到了衛昀面前,一副保護戒備的姿態。自從出了高閣背叛的事,除了陛下信任的姬姑娘,他看誰都不放心。
初妍見狀,柔聲解釋道:“宋大人是和我一道來的。”
衛昀也道:“順兒,讓開。小宋師父若是想要背叛我,憑他的身手,你根本就擋不住。”不然,他也不會在禮法課上被對方修理得服服帖帖了。
宋熾向衛昀行禮:“多謝陛下信任。還請陛下讓臣看看你傷勢。”
衛昀苦著臉:“你要看朕的傷可以,可不可以叫她迴避?”
初妍無語,不明白衛昀怎麼就在這一點上如此執著。這都什麼時候了?她背過身去:“我不看就是。”
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衛昀隱忍的抽氣聲。
初妍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衛昀從來養尊處優,最是嬌氣不過,他肋下受了劍傷,必定疼痛難忍,這些天缺醫少藥,他竟能忍耐下來,連痛都沒有呼一聲。
這些天的經歷,對他來說,簡直整個人生都顛覆了,他卻沒有被擊垮,更沒有怨天尤人,甚至還有心思和她講起了規矩。
耳邊聽得張順倒吸涼氣的聲音,聲音似乎又要哭了:“陛下,你的傷口……”
衛昀不耐煩地斥道:“你有點出息好不好,朕還死不了。哎哎哎,小宋師父,你做什麼?”
宋熾清冷的聲音響起:“給陛下上藥。”
衛昀道:“你這藥比不上太醫院的。還是算了,等回去再上把。否則還要換藥,也是麻煩。”
宋熾淡淡問道:“陛下要回哪兒?”
衛昀道:“自然是回宮。”他歡快地道,“我記得你和高大伴不對付的,和他應該不是一夥的,會護送朕回宮吧?”
宋熾沒有馬上回答,對初妍道:“我這邊好了。”
初妍回過頭來,同情地看向衛昀:“陛下還不知道嗎?誠王殿下已經在京城登基了。”這個時候,若沒有做好萬全準備就送衛昀回宮,等於是羊入虎口。
衛昀失聲:“你說什麼?”
宋熾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失蹤了這麼久,群臣為大輝的江山社稷計,請得太后旨意,立誠王殿下為新君。”
這一次,衛昀靜默了許久。許久,他猛地一拳捶在地面,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呵,可真是朕的好母后,好臣子。朕倒要看看,朕活著回去了,他們打算怎麼辦?”
宋熾道:“前提是,陛下能躲過禁軍的搜捕,平安出現在金鑾殿上。”
衛昀目中戾氣畢現:“大逆不道,他們敢!”
宋熾道:“他們若是不敢,陛下就不會身受重傷,躺在山洞裡奄奄一息了。”
衛昀大怒:“誰說朕奄奄一息了?”
宋熾冷靜地陳述事實:“陛下的傷若再得不到妥善處理,這個詞很快能用上。”
衛昀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原本蒼白的臉都憋紅了。
宋熾又道:“陛下就算重回了金鑾殿,願意支援陛下重登大寶的又有幾個?”
衛昀一愣,臉色重又變得蒼白,許久,猶猶豫豫地道:“祝首輔?”除了高閣,內閣首輔,吏部尚書祝清河是他最信任的人。
宋熾道:“祝閣老反對誠王登基,已主 動請辭。”
衛昀的臉又白了幾分,想了想,又道:“那個次輔……次輔是誰來著?段尚書?”這些年,他外將政事全託給了首輔祝清河,內將批紅之權給了高閣,從未在政事上用過哪怕一分心思,以至於說起他的內閣成員都覺得陌生。
宋熾道:“段閣老是上表勸誠王殿下繼位的領頭人之一。”
衛昀握成拳的手抖了下,絞盡腦汁,又道:“你那座師,廖閣老?”
宋熾道:“陛下忘了?老師在一個月前,因為上表勸諫陛下收回批紅之權,被陛下強令告老還鄉了。”
衛昀徹底啞住了。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過去有多任性和不負責任。他倚重高閣,當了多年的甩手掌櫃,連自己的臣子的姓名也說不出幾個,更休提甄別哪個對他忠心耿耿了。
就算他回了金鑾殿,到時候滿朝文武是支援他還是誠王,還真不好說。
衛昀就如洩了氣的皮球般,一下子癟了下來,茫然看向宋熾:“小宋師父,你說,接下來朕該怎麼辦?”
留在這裡是死路一條,回宮,似乎也看不到出路。若他無法奪回皇位,就算誠王顧忌著名聲和太后,不敢要他的性命,他也少不得落個終身幽禁的下場。對於行事從來隨心所欲的他來說,這簡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場。
何況,還要在那個自己最厭惡的人手下討生活,他怎麼甘心?
宋熾道:“臣可以為陛下出謀劃策,可真正的答案,臣無法為陛下作答,只有陛下自己能回答。陛下若不能想明白,今日之事只怕會不斷重演。”
衛昀怔住,沉默了下來。
張順忍不住道:“宋大人,休要說這些了。當務之急,該找個安全的地方,先把陛下的傷養好再談其它。”
宋熾看了張順一眼,點點頭:“張公公所言極是。此處對陛下養傷無益,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張順憂心忡忡:“宋大人可有合適的安全地方供陛下落腳?”誠王即位,高閣磨刀霍霍,眾臣忠心難辨,陛下的處境著實堪憂。
合適的安全地方啊?衛昀看向初妍,心中一動,不待宋熾回答,搶著開口道:“朕剛剛想起有一個地方一定安全。”
眾人齊齊一愣。張順問道:“不知陛下指的是哪裡?”
衛昀道:“姬姑娘的哥哥忠勇侯救過朕,是個忠心耿耿的,他一定會幫朕的。朕可以暫時藏身忠勇侯府的地方。”
他可憐巴巴地看向初妍:“姬姑娘,你收留朕好不好?”
初妍還沒來得及回答,宋熾淡淡開口:“陛下,男女授受不親。”將他剛剛的話還給了他。
衛昀道:“朕封她做貴妃,定下名分,不就不怕了。”他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眼巴巴地問初妍,“你覺得怎麼樣?”
初妍:“……”半晌才一言難盡地道,“陛下可真有辦法。”
宋熾揉了揉眉心:“陛下,你大概不知道,你遭襲失蹤的那一日,太后娘娘認了姬姑娘做義女,封她為蘭陵郡主,許嫁給了臣。”
衛昀:!!!
宋熾道:“臣也算是陛下的禮法老師,讓臣未過門的妻子做您貴妃這種話,還請陛下休要再提。”
作者有話要說: 小衛委屈巴巴:朕就是打個獵,怎麼媳婦兒和皇位都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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