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前一天, 喬苑林以為會像開學前一天的心情,然而他出奇的平和,如同假期裡某個悠閒的日子。
病房積攢了太多水零食, 他挑揀了一袋, 各病房送了些。昨晚急診接待的患者是個少,十五六歲, 禮貌地對他說“謝謝哥哥”。
他護理站也拿了些, 護士們和住院醫生不肯收, 因為醫院有規定。他考慮到了,就說是梁承送的, 同事之間沒那多規矩。
門診樓過一上午打仗般的忙碌,中午稍有閒暇, 其他人都去食堂了, 梁承在辦公室還沒走。
有人敲門, 他道:“進來吧。”
喬苑林氣喘吁吁地露面, 穿著病號服, 扛著雙肩包,搞得梁承心頭一驚,以為他要離院出走。
包裡全是吃的, 揹著省氣,喬苑林“嘩啦”倒在門口放信件的桌上,說:“哥,同事們分一分。”
小胡醫生拎著外賣進來,直接拿了個芒:“那我不客氣啦, 小喬吃了嗎?”
“還沒呢。”裡來人送飯,喬苑林算著時間差不多了,等梁承一起回去。
小胡醫生關心道:“小喬, 這兩天感覺怎樣?”
喬苑林說:“挺的。”
小胡醫生:“明天上午手術,甭擔心,放輕鬆。”
喬苑林笑著問:“參與嗎?”
“必須的。”小胡醫生逗他,“我可是金牌特助,是吧梁哥?”
梁承不置可否,關閉電腦,起身說:“那明天他要是緊張,就在手術臺上陪他聊天。”
“沒問題。”小胡醫生一頓,“聊天?是不是看不起麻醉師?”
梁承一手拎包一手捉著喬苑林的胳膊,回到病房,喬文淵已到了,他沒讓別人過來,反正明天肯定是要來的。
喬苑林幾乎沒吃,眯了一覺,下午還有兩項檢查要做。
這段時間配合治療,水電解質紊亂和心律問題得到控制,血管迴圈也比較穩定,總之他做了手術的準備。
晚上喬文淵留下陪護,梁承被攆回休息。熄了燈,喬苑林躺得筆直規矩,望著黑黝黝的天花板。
知道他沒睡,驀地,喬文淵問:“怕?”
喬苑林覺得這問題相當幼稚,反問:“說我媽在幹什?”
喬文淵都快忘記林成碧這個人了,但不難猜到:“不管幹什,肯定在惦記。”
“知道嗎,我小時候幻想過千百次這個場景。”喬苑林說,“我要做手術,我病危了,那樣們就會緊張我,圍著我轉。”
“傻小子。”喬文淵笑了一聲,語氣變低,“對於以前,我挺後悔的。”
喬苑林不客氣道:“只後悔就完了?答應我一個要求,跟我發誓。”
喬文淵問:“什要求?”
喬苑林鄭重欠身,衝著陪護床的位置說:“萬一手術失敗了,不能對梁承有怨言,一絲一毫也不行。”
喬文淵愣道:“啊……”
“答應我!”喬苑林威逼道,“發誓,否則……”
喬文淵說:“,我答應,否則什?”
喬苑林一狠心:“否則喬治天天在床上拉屎。”
喬文淵驚得坐起來,怒道:“不如遵循傳統,讓我天打雷劈算了!”
喬苑林放心地躺下去,手機振,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來,開啟微信,梁承發了一張照片他。
是活了二十九梁承的第一張自拍,光線不算,但架不住人英俊,尤其心機地抱著小狗,柔和了鋒利的輪廓。
喬苑林盯得發了呆,忘記回覆。
梁承:睡了嗎?
喬苑林:這下睡不著了。
梁承:喬治學會握手了,特可愛。
喬苑林:我連響指都會彈,不要移情別戀啊。
梁承沒回覆,心虛似的。喬苑林將照片儲存相簿、設定鎖屏,返回微信後編輯道:渾蛋,起碼說句晚安啊。
還沒按下傳送,梁承發來:喬叔警告我別打擾休息,晚安。
喬苑林扭頭,陪護床上的手機亮光剛被摁滅,喬文淵翻身背過去,命令說:“睡覺。”
一夜睡得踏實,喬苑林在晨光中醒來,梁承不知道什時候過來的,守在床邊看著他。
病房外人影幢幢,他問:“是誰啊?”
“多人。”梁承回答,“來看的,要進來?”
喬苑林洗臉刷牙,收拾妥當,趁梁承去開門,從抽屜拿出什握在手心裡。
父母姥姥,姑姑一,朋友,同事,陸續進來一屋子人。應小瓊特意穿了一身彩頭的紅色,刺眼得要命。
時間有限,不足夠每個人鼓勵一句,喬苑林掃過,盡在不言中地笑了。
短暫的探望後,梁承把他抱到轉運床上。要去手術中心了,王芮之挨著床邊,輕聲細語生怕驚擾了他:“寶兒,姥姥就在外面等,別害怕。”
“嗯。”喬苑林點點頭,“姥姥,我想晚屏巷子啊。”
王芮之捋順他的頭髮:“等了,我搬回去,咱們回旗袍店。”
喬文淵與賀婕在另一邊,推著床向外走,梁承落在床尾一步一步跟著。
“爸。”喬苑林叫道,遲滯數秒抿一下嘴唇,又叫道,“媽。”
賀婕怔著,倉皇又欣喜地彎下腰去:“我在,兒子,我在這兒。”
喬苑林說:“謝謝們都陪著我。”
似乎是很長的一段路,他晃過綿延的燈光,飛掠路人嗔痴悲喜的一張張臉,到了手術中心即將與所有人分開。
他尋覓最要緊的那個,喊著:“等一下。”
梁承靠近:“有要對我說嗎?”
喬苑林道:“那在寧緣街上沒遇見的,也許我已死了。延續了我十一的生命,所以不要有任何負擔,無論結怎樣,不準懷疑自己。”
梁承曾是他的救命稻草,如今是他的主治醫師,他的愛侶,可拋卻一切關係,他說:“永遠是一名優秀的醫生。”
梁承竭讓眉心舒展著,而額角已青筋凸顯,他俯身親吻喬苑林,低聲道:“我記住了,一會兒見。”
恍若一場如常的手術,梁承照例進行術前準備和檢查,腦中雜緒拋空,穿過層層隔離進入手術室。
而站上手術檯的一瞬,他知道,這不一樣。
安詳躺著的人是喬苑林,麻醉後閉著眼睛,無影燈開啟,這具軀體潔白脆弱似一片雪,觸及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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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梁承必須義無反顧,沉下一口氣,他在所有人的等待中宣佈:“開始吧。”
暴露著的胸膛那薄,一顆小痣嫣紅,梁承愛撫過,吮/吸過,時他握著手術刀,將尖銳的刀刃抵住肌膚。
沿胸骨正中劃開,他看到了喬苑林畸形的心臟。
右心室表面有病態的凹陷,梁承接著切開流出道,異常肌束造成入口狹窄,無法看見尖瓣組織。
梁承手法精準,將異常肌束一點一點切除掉,眸中對映一片血色,外圍是深綠的布,喬苑林的面容模糊在他的餘光裡。
他彷彿怕喬苑林會悶,告知手術進度,說:“要切室上嵴的部分了。”
“痛不痛?”
“心室漏斗部的皺襞也要切。”
喬苑林知覺全無,紋絲不地躺在手術臺上,他緊握著右手,即使在麻醉中喪失氣,卻仍然蜷著手指沒有鬆開。
除卻右心室,他還有合併的心臟問題,主脈瓣下狹窄,要一併修復。
豆的汗水被護士擦掉,梁承稍微停頓,刀刃在喬苑林的胸腔中輾轉,切開管狀狹窄,他說:“準備補片。”
手術中心的提示燈亮著紅色,喬文淵立在門前,哪也不去。賀婕扶著王芮之來回踱步,丁點風吹草便猛地一顫。
牆邊長椅上,姚拂一互相安慰。應小瓊是急性子,被鄭宴東按著腿才勉強坐住。四雙目放空,應小玉要把單肩包的袋子扯斷了。
分針轉過圈,四圈,其他患者進入又出來。
雙腿僵直,梁承已去除主脈瓣,伸手接工具,說:“補片縫合,人造瓣膜準備。”
周圍的醫生護士全神貫注,最活潑的小胡醫生格外沉穩,利落地協助。
梁承仔細作,忽然想起在德心當助教,輔導喬苑林做生物實驗。他當時清楚,麻煩精是為了親近他才補課的,其實根本沒用心在學。
他在口罩下勾起唇角,講道:“後面要和主脈瓣環固定,前面和補片固定。胞嘧啶,能聽懂嗎?”
操作完成,梁承扭頭看喬苑林的臉,說:“忍耐一下。”
管子插在喬苑林的口腔,一定很不舒服,過咽喉和食管,探頭直達心臟區域進行超聲心檢查。
梁承盯著影象和數值,人工瓣膜的位置沒有問題,不存在瓣周漏跡象,心室內氣體量正常,無需穿刺排出。
他舔了下乾涸的嘴唇,說:“,縫合。”
儀器的電流聲,器械的碰撞,在手術室迴盪交織,可怖卻象徵著生機的傷口被撐開、切割、修補,任人擺弄。
血液和骨肉,神與肌理,畸形的地在糾正,挖出糜爛留下一腔期待太久的鮮活。
嘀,嘀,喬苑林的心律趨於適當的區間。
梁承在手術前沉下的一口氣翻滾至喉嚨,衝擊得鼻腔一酸。
“撤體外循環。”他說。
手術進行到尾聲,所有人關注著,喬苑林沒有消融離開,那安謐,心室功能逐漸走向了平穩。
梁承嚐到一絲血腥氣,太陽穴狂跳不止,他閉了閉眼,牙齒緩緩鬆開咬破的舌尖。
拔出插管,他最後說道:“反應良,關胸。”
手術燈猝然熄滅。
蜂擁等待著結,門開啟,小胡醫生笑容陽光,特別適合公佈訊息,說:“手術很成功,放心吧!”
一片劫後餘生的模樣,有人問梁承在哪。
衣室裡,梁承獨自癱坐在沙發上,汗水將手術服溼透了,他摘下帽子,汗滴從鬢角滑落到腮邊。
連日的高壓,不可避免的恐懼,重逢以來就埋在內心深處的患得患失,終於可以就告別。
啪嗒,他掉了一滴眼淚。
喬苑林是他救的第一個人,在醫生只是夢想的時候。曾許下的願望真的很靈驗,他會心想事成。
手術結束,他去牽喬苑林的手,一直蜷縮的手指鬆開,掌心是那枚白色紐扣。
喬苑林抓著他,當是,現在也是。
梁承掩面,在精疲竭中無言地哭,為一身醫者衣冠,為他痛盡甜來的寶貝,為燦爛的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