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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三章 憑仗飛魂招楚些,我思君處君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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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府駐地緊靠著高大的口外長城,城外便是察哈爾部的茫茫草原,縱然天色已經全黑,卻仍能藉著月光下看清風吹草低千層浪的壯闊景象。

長城之上,馮素貞翹首望遠,那輪圓月照亮了千里平原,隱隱約約能看到草原深處有幾點光芒,或許是察哈爾的普通牧民人家吧。

一隻溫熱的碗朝她遞了過來。

馮素貞轉身雙手接過那只碗,低頭嗅了嗅那醇和的香氣:“頭一次聽人說‘喝兩杯’,喝的卻是茶。”

顧承恩笑道:“顧某是閩人,最好這一口家鄉的巖茶。只是,軍中所見慣的元帥,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元帥。所以這茶啊,就算再喜歡,也只能我半夜裡自己煮了喝。”

馮素貞不禁莞爾,緩緩啜飲了一口色澤深沉的茶水。醇厚的口感伴著極釅的濃香在舌尖一齊炸開,草木的甘甜,歲月的苦澀,蒸曬炒煮的千錘百煉,都在這一口汁液裡盡情釋放。

馮素貞由衷讚道:“好茶!”

顧承恩一氣喝了半碗,熨帖地舒了口氣:“好是好,只可惜是最後一餅了。我多年未回家鄉,這茶還是前年舍弟北上給我帶的。”

馮素貞道:“蓴鱸之思最是難解。現下察哈爾戰事結束,若顧帥有意,自是可以告假回鄉。”

顧承恩笑了笑:“告假回鄉倒是不必,我聽聞京畿的妙州山水秀麗,其間山珍土味頗類故鄉。若是回京之前能繞道妙州,遊玩一趟,也算是聊解鄉情——只是不知陛下會否應允?” 說著,又悵然搖了搖頭:“此事也只能想想罷了,繞過京城,怕是多有不便。”

馮素貞大笑:“此事不難,只消馮某向陛下上書說明一下即可。馮某也算是個妙州人,到時候或可為大人做個嚮導。”

顧承恩連聲謝過,問道:“說到上書,這談判的結果,不知陛下何時答覆。”

馮素貞答道:“我已遣人送回京裡,快的話,明日就有訊息了。”

“那以馮大人之見,陛下會對結果滿意嗎?”

馮素貞微微頷首:“顧帥是談生意的好手,一舉要回了漠南三衛,陛下怎會不滿意?”

顧承恩眸中綻出了異樣的神采:“那,陛下會否允我去徵遼東?”

總算談到此事了。

馮素貞微微側過臉:“談判之事,其實本不需要我過來,顧帥駐邊多年,和察哈爾打了多年交道,這和談的種種關竅,怕是再瞭解不過了。陛下之所以派了我過來,還是因為顧帥你的那一道摺子。”

在察哈爾棄戰求和的訊息傳至京師那一日,顧承恩向皇帝上了一道密摺,請戍遼東,以備伐金。

大戰初平,皇帝自是不想妄動征伐,卻又怕因著自己的心軟而貽誤戰機,故而將此折壓下,只派了馮素貞前來,好摸清楚現況。

“那馮大人可看出了什麼?”

“我本是以為是顧帥請戰遼東是因著武人意氣,但來此所見,是我看輕了顧帥。顧帥是深思熟慮過的。”

顧承恩好奇問道:“哦?何以見得?”

馮素貞拎起火爐上的提樑壺又給自己續了半碗茶:“我來此近半個月的工夫,帳外變陣的操練每日不輟。”

顧承恩笑道:“這算什麼?武人練武,不是應該的麼?”

馮素貞緩聲道:“並蒂陣機動靈活,適用於山地丘陵。北地地勢平闊,口外之地多數是草原,若是為著抵禦蒙古十三部,根本不需要演練此陣,只消強兵壯馬足矣。北地能用得上那並蒂陣的地方,只有遼東西麓的丘陵地勢。顧帥你,確是一直在為遼東而備戰。”

顧承恩哈哈大笑:“馮大人窺一斑而知全豹,顧某佩服。”

“可馮某不明白,察哈爾戰事才剛剛結束,顧帥便一意要對遼東動兵,為何?”

顧承恩正色答道:“馮大人,其間緣由我都在摺子上寫過了。金國虎視眈眈,覬覦中原已久。前朝傾覆,神州罹難,也是因著金國的緣故。太上皇昔日也曾與我說過,遼東之事,遲早要一戰雪恥。”

馮素貞嘆道:“縱有國仇家恨,可如今,是合適的時機麼?”

顧承恩道:“北地之患,盡在察哈爾與金國。往昔漠南三衛不在手中,若是難免腹背受敵,而今,我們要回了這三個衛,便無此後顧之憂了。”

馮素貞恍然:“難怪談判時顧侯寧可不要真金白銀,也要拿回這三個衛。”

“此為地利,而地利不如人和。眼下我方於察哈爾大勝,士氣正旺,若是再晚個兩三年,恐怕我手裡的這些兵,就沒有這戰場上練出來的虎狼之氣了。”

馮素貞苦笑著將碗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顧帥說得有道理,只是,雖有地利人和,但戰事一起,干係萬千邊民。陛下登基之前曾親見到生靈塗炭,此時心有餘悸,所以——恐怕他並無伐金的念頭,顧帥還是放棄此心吧。”

顧承恩笑道:“倘若馮大人認同我的看法,去說服了陛下,也是好的。”

馮素貞擺了擺手:“顧帥是把我馮某人看得太高了。”

“馮大人太過自謙。陛下登基之前的遭遇,顧某多多少少還是知道的。不說馮大人自身的才華,就是這從龍之情,這獨一份的聖眷,也是我等無論如何都求不來的。”

馮素貞心裡明白,顧承恩說得沒錯,在皇帝危難時相伴的情分,是皇帝最終起用她的原因,這是天香在早就窺破她身份後苦心佈置,為她求得的護身符。

但她不敢妄言,仍是謹慎道:“那顧帥應該明白,我以一介女子之身做的這個官,全是仗著陛下青睞、破例拔擢。”

顧承恩正色道:“顧某只知,馮大人就是陛下在朝廷裡的喉舌,大人的發聲,就是陛下想說的話;反過來,大人的看法,也可以成為陛下的看法。”

馮素貞怔了片刻,才又說道:“顧都督,‘王事靡w,不能黍稷。父母何食?’戰事一起,受苦受難的,終究還是百姓。徵遼東的事,還需從長計議。”

顧承恩心知今日說的已經夠多,又聽出了馮素貞言語中的倦意,便起身謝道:“只要大人願意計之議之,而非一口否決,顧某已是感激不盡。”

二人徐徐下了長城,顧承恩拱手謝道:“今夜勞煩馮大人相陪,望大人好生安睡。”他頓了頓,似是不甘心一般地垂首喃喃道:“倘若陛下當真無伐金的念頭,又為何要派東方勝去遼東呢?”

馮素貞默然片刻,長出一口氣道:“顧帥,陛下未必無心,只是——唉,實不相瞞。如今的國庫,雖有盈餘,卻未必能撐得起徵遼東的花銷,加上去歲是借了錢向徽商購糧,察哈爾的戰利也會折算進去。縱是巧婦,也怕無米之炊啊!”

顧承恩垂首似是深思,許久抬起頭來:“馮大人說的是。”

馮素貞辭了顧承恩,朝著營帳行去時,仍是滿腹心思。

這半年來,皇帝對她的維護很是堅決。無論是賑災、財政、和談,乃至於皇帝每日的經筵日講,盡皆放心地交予她來經手。

起初不少御史已經寫好了辦事不力的參奏,不成想樁樁件件馮素貞兢兢業業不曾有大錯,反而因此和北地中央地方上的官員熟絡起來,漸漸有了聲望。

恐怕,顧承恩便是因此而寄望她能說服皇帝。

然而,滿朝上下,仍是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指望著她犯錯,甚至有人動了窺探私德的心思。

因著太子已然登基為帝,東方勝已調去駐守遼東,便有有心之人將她昔年與李兆庭的婚事傳得滿城風雨,聽聞就連劉倩也受了那些碎嘴官家娘子的影響,三番五次自請下堂和離,好給“元配馮氏”騰換位置。

想著想著,馮素貞不禁一嘆:劉倩為人任俠尚義,偏偏做不好這個官太太,也實在是不知她的為人。

自身份昭告天下之後,李兆廷倒是嘗試過拜見她,均被她以各種理由拒了,甚至,幾乎沒和他說過話。

是的,二人同朝為官大半年的時間裡,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是在內閣偶遇還是每日在承天門見面,二人半句話都不曾講過。

亂緒紛紛,忽然間,她雙耳翼動,聽到身後傳來細不可察的跫音。

高大的暗影如一座山一般攏了上來。

馮素貞忙一轉頭,仔細辨認一番,不確信地問道:“劍兄?”

來人挪了挪身子,讓月光照到自己的臉上,正是嚴凜泓那堅毅如刀刻斧鑿的面容:“你真的是馮素貞,真的是個女人?”

馮素貞微訝,點頭確認道:“是,我是馮素貞,是個女人。”

嚴凜泓眉頭微蹙,上上下下打量了馮素貞一番,忽地伸手抓過馮素貞的手腕搭起了脈。

天下第一殺手的挾制,馮素貞哪裡掙得脫,見他神色肅穆,便耐著性子等著他。

許久,嚴凜泓松了手,蹙眉問道:“你的內功沒了?”

馮素貞揉著手腕苦笑道:“我運功過度,經脈受了損。日後,怕是都練不得內功了。”

嚴凜泓又問:“是不是自打內功廢了,你就沒用過武功?”

馮素貞頷首:“問過許多大夫,都囑我不可妄動,我只好靜養。”

嚴凜泓搖了搖頭道:“你原本修習的降魔琴,太過倚仗內功,是以內御外。你的劍術、輕功也依此而生髮。乃致於經脈承受過重,沒了內功就全廢了。可凡上乘武者皆是內外兼修,不妨試試拳法掌法等外家功夫。雖然你是女子,力量和速度有所不逮。但若是好生練氣,修習導引之術,活用寸巧,以內輔外,假以時日,未必比不上原來的本事。”

馮素貞頓有所悟:“此理甚明白,多謝嚴守備指教!”

龍吟之聲響起,是嚴凜泓驟然拔劍出鞘。月光照在劍上,映得他漆黑的眸子晶亮:“不謝,我於拳腳上一般,只會練劍,今日便教你一套外家御劍行氣的法子,你且記好了!”說罷,嚴凜泓身子躍起,一板一眼地舞了起來。

長劍舞動生風,劍意汪洋恣肆,卻是刻意放慢了動作,好叫馮素貞看個清楚。其間吐納運力,確實頗為精妙,雖形式上不及馮素貞所會的那套華美,點刺劈砍都用了寸勁,是實實在在的殺人招式。

一套劍招收勢,馮素貞大致記住了七八分,上前由衷道:“嚴兄大恩,馮素貞感激不盡,不知何以為報!”

嚴凜泓收劍入鞘:“不謝,我從前是做人命交易的,故而施恩也圖報,”他微微欠身,“所以,顧帥所求的遼東之事,有勞了。”

馮素貞驚訝道:“劍兄——不,嚴守備……你怎麼也?”

嚴凜泓一板一眼地答道:“她讓我去遼東,顧帥去不了的話,我也去不了。”

馮素貞當即就明白了這個“她”指的是誰,不禁一時無話。

嚴凜泓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離去,徒留馮素貞五味雜陳:他說他施恩圖報,可是,他又何嘗向天香索求過什麼呢?

在這個前任殺手眼裡,烽火再起也好,生靈塗炭也罷,都不及他應了那人的一個承諾。

遼東……卻不知天香對遼東之事如何看待。

從前在身邊時,馮素貞若於政事上有疑惑,天香總能說得頭頭是道。她暗自忖道,待回了京城,定要致信天香聊聊此事。

……好沉……好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如此沉重?

驟然間,頸部傳來奇怪的牽拉之感,就彷彿有什麼物件掛在那裡一般。

耳畔模模糊糊傳來一聲焦急的呼喚:“香兒,別怕!”

馮素貞的聲音?

不,不對,她遠在千里之外,她不在這裡。

對了,對了馮素貞……馮素貞……她重生歸來,好不容易求得兩情相悅,怎麼能把這條命交代在王赭這冬烘書呆子身上!

天香忙聚起神識,強忍著窒息的不適,奮力向著頭頂的光亮遊了過去……

她猛地睜開眼來,掙扎著向前一撲,才發覺身下是柔軟乾燥的床鋪。她轉頭望去,正看到太上皇鐵青的臉。

天香恢復了些神識,正準備彎出一個傻笑,卻猝不及防地迎來了兜頭的一通數落:“你這傻閨女!你貴為公主,哪個需要你見義勇為了!”

天香喉嚨生疼,勉力清清嗓道:“我……我還不是見父皇如此欣賞那個王赭,一口一個容曜叫得那麼親切,生怕他出什麼事兒,才一著急就跳下去了嘛……”

太上皇恨恨道:“救人哪是這麼救的?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一天一宿才醒過來,險些搭了你這條小命!”

天香訥訥道:“我這不是沒事兒嗎……”

“沒事兒?哼!真出了事兒,朕的這條老命怕是也被你嚇沒了!”

當日得虧廖主簿眼疾手快地跑到碼頭去搬救兵,這才將兩個落湯雞撈了出來。但這麼一番折騰,嗆了不少不乾淨的河水,天香當日就都發起了燒,過了一宿才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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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真想切開你這腦袋看看裡面是長著坑還是進了水,才會動不動替人挨刀子擋水鬼!”太上皇憤懣滿胸,斥責起來意猶未盡。

天香不敢反駁,只得垂眉耷眼地受著。

外間的杏兒實在聽不下去了,輕咳著端了藥進來:“公主,喝藥吧!”太上皇這才鳴金收兵,黑著臉叮囑天香喝藥。

天香暗暗朝著杏兒使了個稱讚的顏色,心道這丫頭確實機靈,自己帶她出來果然是帶對了。喝了半碗苦湯水,天香忽地想起什麼來,問道:“父皇,去尋個治農官來吧。”

太上皇皺眉問道:“何事?”

天香道:“我昨日去稻田裡,見到了螟蛉蟲,我依稀記著,此物是對稻穀有害的。若是不加治理,恐怕今年淮安稻穀將減產半數。若波及其他省府,後果不堪設想。眼下還是五月間,若要除災,還來得及!”

太上皇一愣:“此話當真?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哪裡認得這蟲子?”

天香確實是不認得螟蛉蟲的,也不知道這蟲子和水稻究竟有沒有關係。

她只是回憶起了前世,回憶起了前世的這一年,江南蟲災。

似乎正是和稻穀有關。

天香把嘴一撇:“父皇若不信我,儘管去問那王赭啊!他認得這蟲子!還跟我叨咕了半晌‘螟蛉之子’什麼的。”

太上皇把臉一沉:“什麼螟蛉之子?”

天香隨口道:“他說的什麼,蜾蠃無子,就把螟蛉的兒子撿回去養,當成自己的兒子養,養著養著就變成自己的兒子了……”

“荒謬!”太上皇拔高了調子怒聲道,“察物未精之徒,居然敢當著朕的女兒胡言亂語!”

天香被太上皇的怒火嚇了一跳,猛然反應過來不小心戳了自家父皇往昔被“喜當爹”的心旌,頓時捧著頭□□起來:“哎喲……父皇你聲音低些,我頭疼。”

太上皇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強自鎮定道:“你且多歇息吧——那蟲災的事,朕知道了,這就遣治農官去檢視一番。”說罷,便板著臉出去了。

天香皺了皺眉,向著一旁侍候的桃兒問道:“我父皇方才對著我都發這麼大的火兒,那其他跟著我同去的人豈不是要被罵脫一層皮?”

杏兒猶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他們都還好——本來太上皇只是擔心,並未見惱火,可是——方才公主昏睡的時候,一直叫著馮大人的名字。太上皇聽到後,臉就黑了……”

天香撇撇嘴:“怪不得……”

須知道相思之症藥石罔醫,平日裡當著太上皇的面兒可以全然不提那馮素貞,但這無意識的時候,可怪不得她。就連溺水之時,她都模模糊糊似乎是聽到了馮素貞在她身邊喚她哩!

喝過了藥,天香疲乏的身子醒覺了些,只覺得鼻腔口腔喉嚨火辣辣地痛,身上筋骨也渾似散了架一般。

因著發了熱,又要吃藥,接下來幾日只能喝粥,那些淮揚美食也都與自己無關了。天香自我安慰:至少,前世那席捲江南的蟲災能夠得以防禦,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不由得暗自慚愧,自己多出來前世二十年經歷,卻沒用對地方。人事或許會隨著自己的影響而變,但這天災卻是變不了的。她暗自裡警醒自己,今日花些工夫將前世裡記著的那些天災梳理出來,以助皇帝哥哥和馮素貞及時排程安排。

想到馮素貞,天香心頭熱了起來:也不知那姓馮的過得如何?反正不會如我這般又是溺水又是發熱來得悽慘。

她起身喚杏兒拿了紙筆,暗自琢磨:寫些什麼好呢?

總不能明說自己被父皇拉郎強配,險些給馮素貞戴了頂綠帽子吧。不過,看父皇臉色,那王赭怕是再也不會在自己面前出現了。

她忍俊不禁,伏身信筆寫道:“素貞卿卿芳鑑:久聞‘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今在淮安,於蓮葉碧水間悠遊,見魚六七只,嗆水七八口,救呆子一個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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