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眾人都走後，女人見我一直盯著她，身子顫抖了一下，怯生生地問：“你想怎麼對我？”
我搖了搖頭。
“你到底想怎麼樣？”女人在手術臺上不停地掙扎著，手腳被手術臺上的手銬推動著叮咚作響。
我吸了口氣，抬頭看了看旁邊的助理，那幾個助理互相看了一眼，轉身走了出去。我拉了把椅子走到女人跟前，盯著女人，此時陽光從窗外曬進來，映著女人的皮膚上，好些日子沒吃東西，女人的皮膚居然越發晶瑩剔透，五官顯得更為立體，長長的睫毛宛如蝴蝶振翅，一閃一閃地讓人心動。
我忽然想到，我從來沒碰觸過這個女人，然而我卻……愛她如此之深，我抬手撫摸了一下女人的臉，女人嚇得身子又哆嗦起來，滿臉都是恐懼，開口：“別碰我。”
我忽然笑了，這話在皇軍的陣地簡直是笑話，就像是落入狼窩裡小羊的尖叫。
女人似乎意識到自己這話的愚蠢，立刻改口道：“我……求你能放了我嗎？我好歹救過你的命。”
這話確實如此。
我猶豫了一下，說了實話：“你被他們抓到，是不可能逃掉的，你見過從皇軍手裡逃脫過的女人嗎？”
女人聽到這話，眼眸裡的恐懼越發濃厚，最後咬了咬嘴唇道：“你……殺了我吧。”
我忽然笑了，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她的身體顫抖起來，閉著眼，睫毛不停地顫抖著。
“我會殺了你，你恨我嗎？”我輕聲問。
“不恨。”她搖頭，眼淚蜿蜒著從眼角流下來道：“如果你不殺我，我會更痛苦。”
我長嘆一聲道：“就是這樣，所以我要殺了你，但是我今天想告訴你的是——我愛你。”
這話是用生硬的中文說的，可是絲毫沒有減輕話裡的真誠，我想這個世界真是個奇妙的世界，我跟這個女人沒認識多少天，沒牽過手，只是每天早上這麼瞎聊，我居然愛上了她，並且想用性命來保護她，而現在，我想做的，是另外一件事，在這個事情實施之前，我必須問清她的意願——沒有人有權利決定其他人的人生，自從墜崖之後，我唯一的改變，是從鬼又變回了人。
“吶，你對這場戰爭怎麼看？”我變幻了一下姿勢，抬頭看著窗外，陽光燦爛，楊柳依依，春花爛漫，這個清平美好的世界，其實是個地獄。
“戰爭……”女人吃力地說出這話，眨了眨眼，搖頭道：“我不知道。”
我笑了笑，發現這樣的聊天方式不合適，想了想，又換了個問法：“哦……你恨我們日本人嗎？”
女人聽到“日本人”三個字，身子又哆嗦了幾下，抬頭看著我，眼眸裡無限留戀，卻又含著幾分悲傷，我知道她什麼意思，苦笑了笑：“對，我是日本人。”
“我知道。”女人彷彿很受傷，一下閉上眼簾，低聲道：“我不應該救日本人的，婆婆曾經勸過我，這是我的報應，是我的報應。”說完，眼淚又流了下來，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顫抖著。
“是報應。”我承認。
女人“嗯”了一聲，不再說話，我們彼此又沉默下來，這樣的沉默那樣的熟悉，像是我養傷時候的每一個清晨，有光映照進來，我喝著稀粥，彼此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閒話，我記得自己大部分都說起幼年在鄉下，跟著奶奶時候的情形，而她則說起山居瑣事，彼此笑著，彷彿這個天地還有天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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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在這個人妖不分，黑白顛倒的世界，哪裡有天堂的影子？都是夢罷了。
“你不喜歡日本人，對嗎？”
沉默許久，我打破了沉默。
“是。”她很乾脆地點頭：“他們很壞，我聽村裡很多人講起他們的故事，他們跟鬼一樣可怕。”
“嗯，你討厭……我的意思，你討厭日本人侵略你們，是嗎？”我打了個手勢問。
她眨了眨眼，眼眸裡漸漸生出幾分仇恨來，點頭道：“當然，我的叔叔伯伯就是他們殺的。”
“那麼你想報仇嗎？”我緊接著問。
她一下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一樣，最後苦笑：“我？怎麼可能？”
“我可以幫你。”我輕輕地道。
“你幫我……報仇？”她似乎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不停地搖頭道；“怎麼可能？”
我不再多說，只是站起來，把她四肢上的手銬都解開，她被銬了許久，身子居然也很輕盈地坐起來，不停地揉著自己的手腕，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我問：“你……你……為什麼要替我報仇？”
“因為我意識到這場戰爭是罪惡的。”我輕輕地道。
女人忽然抿住嘴，臉上露出幾分害怕的表情，環目四顧看了看周圍，問：“你……你就不怕別人知道嗎？”
“不怕。”我搖頭，盯著女人的眼睛道：“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做好了準備？”女人奇道：“做好什麼準備？”
“做好被你殺死的準備。”我淡淡地道。
女人眼裡的瞳孔一下放大了，在那一瞬間，她口裡的獠牙忽然顯出來，眼睛也變得血紅，不過很快就消失了，露出害怕的表情道：“你說什麼？我怎麼殺死你，不是應該……反過來才是？”
我微笑不語，盯著她看著，她被我看得不耐，皺著眉道：“你為什麼總看著我。”
“因為以後沒機會了。”我輕輕嘆息。
“怎麼這麼說呢？”女人的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來，很顯然，她還愛著我。
她還愛著我呢，這種感覺讓我充滿了勇氣，我遲疑了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顫抖了一下，便不再掙扎，低下了頭去。
她的手跟臉部的皮膚不同，臉上的皮膚晶瑩剔透，但是手上卻因為幹了很多農活，而變得十分粗糙，摸起來像是海邊的砂礫，可感覺很舒服，我緊緊握著她的手，低聲問：“你說你的叔叔伯伯都被日本人殺死了，那麼我問你，你想消滅日本人嗎？”
女人一怔，忽然害怕地搖了搖頭道：“我怎麼可能……”
“如果可能呢？”我搶白地道。
女人猶豫了一下，咬著嘴唇，慢慢點了點頭道：“那也許……”
“這裡有個機會。”我截住她的話，嘆了口氣道：“有機會可以消滅他們，但是需要你一條性命作為代價，你樂意嗎？”
女人怔怔地聽著，最後道：“要我性命？”
“對，要你死去作為代價。”我盯著女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女人靜靜的，許久，嘆了口氣道：“如果你願意的話，那你就去做吧。”
“不是我願意，而是你是否願意？”我搖了搖頭，道：“這是兩碼事。”
女人的臉上忽然顯出羞澀的紅暈，像是相親時候問好歹，低下了頭去，許久低聲道：“這種事情還用得著問我？”
“需要。”我截然道：“因為我尊重生命。”
這話其實映照著這幾年的生活，簡直可以當成笑話來看，但是不一樣了，我想自從墜崖開始，就已經完全不同了，我有能力開始新的人生，也有把握！
女人似乎被我的話感動了，眼圈慢慢紅了，遲疑了半晌，點了點頭道：“我樂意。”
“你真的樂意嗎？”我再次確定地問，當然，其實女人根本沒什麼好答案，眼下的形勢對她來說，速死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然而我還是要問，我要她明確地回答，我要尊重每條生命的抉擇，好為從前的種種贖罪。
女人低下了頭，長髮披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搖擺著，許久許久，終於，她抬頭，眼眸堅定地看著我，點頭道：“我願意，但是……這樣做能救你嗎？”
“能救我？”我聽到這話，我有點想笑，但是忽然有種感動浮了上來，這個女人是愛我的，真心的，用生命來愛我的，所以……
“不能。”我搖頭：“不能。”
“那怎麼回事？”女人皺了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