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女士面容惆悵地回憶道:
“我丈夫離開之前,預感到自己時間不多了,他沒有繼續留在醫院,而是回到了家裡。
他強撐著身體,整整陪伴了得文三天。
第一天,他和得文一起吃了早餐,聽得文彈奏鋼琴,看他在草地上踢球。
第二天,他堅持不住了。
他昏昏沉沉地,時而睡去,時而醒來,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和坐在床邊的得文說著話,聊著天,一副很快樂,很滿足的樣子。
而第三天,他昏迷的時間更長了。
醒來的時候,他看著趴在床邊,哭得像個淚人一樣的得文,於是輕輕地撫著得文的頭,用他虛弱的嗓音安慰:
‘得文,別害怕,雖然我現在動不了了,但是我的心,仍然和你在一起,以前是這樣,以後也是這樣。
我永遠都和你在一起。
我愛你,我愛這個家。
我就快要停止呼吸,正是因為如此,我哪兒也去不了了。我不會離開你,以後,你見不到我的時候,用心感受,就會發現,我還在這裡。
只是你看不見我而已。
親愛的孩子,讓我再看看你的笑。'
得文抬起了頭,眼淚卻依然止不住地流,一邊哭著,一邊努力地微笑。
他父親,就這樣在他的眼前停止了呼吸。
而我,也失去了丈夫。
從那以後,我又開始出去找工作了。
哦,忘了說,在國外的時候,一直都是我丈夫在外工作,我在家裡帶孩子,偶爾出去做點零工。
可是他去世以後,剩下的存款只夠我們生活一段時間,如果我不工作,遲早會坐吃山空的,我還需要償付房子的貸款,還想送孩子去最好的音樂學校。
這些都需要錢。
我拼命地練習我的口語,不再只是和華人圈子打交道。
我早出晚歸,下了班還要參加培訓,提升我的職業能力。
忙的時候,我除了本職工作,還有額外的兼職。
但是你知道,一個華人女人,在異國打拼,是很不容易的,我幾年沒有工作過了,只能從基層的工作做起。
兒子越長越大,我在家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直到有一次,為了得到一個更好的機會,我打算搬家,換一個城市工作。
可是,我要搬家的決定,卻遭到了得文強烈的反對。
他堅持說父親就在家裡,他哪兒也不去。
我當時又急又累,心裡委屈,對著他大喊:‘那是你爸爸騙你的,他已經離開了,消失了。如果他在這裡,就讓他幫幫我吧。'
我說著說著,掩面抽泣起來。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反對過我。
他同意搬家。
可是我們之間的對話,卻越來越少。
到了新的城市以後,我有了新的工作,在工作中,我還結識了新的男……”
尹女士面對陸然,說到“男”字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她覺得自己在一個年輕的男性面前說起這個詞,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卻又迴避不了這個話題。
她斟酌了一下,繼續道:“我結識了一位男性朋友,他對我的事業和生活都很有幫助,我的生活裡,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關心我的男士了。他是一個離過婚的男人,不過,我又有什麼好挑剔的呢?不久以後,我開始和他交往了。”
尹女士臉上有些羞澀,但是仍舊看著陸然,陸然點頭,表示理解她的意思,她有了一個新的伴侶。
“我和他交往了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裡,我一直在猶豫,躊躇,究竟要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兒子,要怎麼對他說呢,他是否會接受呢?
就這麼糾結,隱瞞著,卻終於有一天,在一個街角,被得文發現了。
男友開車送我回家,他看見了我從一個陌生男人的車裡走了下來,我們四目相對。
我沒了主意,我跑回家裡,和他解釋。
他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坐在那裡聽我說。
在我解釋完之後,他只是轉過頭,對我說了一句,‘懂了'。
從那以後,我們的對話,就更加少了。
我平時也忙,每天和他說不到幾句話。
我總感覺他對我的態度愈發冷淡了。
但是我沒有太多時間讓自己去細想,也不敢細想,只能安慰自己,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都會變得有些沉默,有些叛逆,我的孩子應該也是如此。
我們就這樣,相安無事的生活著,卻越來越陌生。
我想和他交談,就像我和你這樣,找一個時間,坐下來談談。
但是,我又怕……”
尹女士低著頭,面容愁苦,陸然看得出,她是真的害怕。
“我怕他和上一次一樣沉默,甚至連一句‘懂了’都不願再多說,可是,我又怕他有很多話要說,他會不會突然站起來指責我,說我背叛了他的父親……”
尹女士再也忍不住,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遮蓋住此刻崩潰的情緒。
一股腦地說出了自己的恐懼,她的悲傷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湧上了心頭。
“我真的也很懷念,我也想回到從前,誰不想在一個完整的家庭裡,溫暖地過完一生呢?
可是,誰又能料想到後來,我們提前說了再見。
生活還要繼續,我必須要活著。
我不僅要活著,還要讓我的孩子也活下來,要活得更好。
如果可以一輩子天真和無能,誰又想要堅強和成長呢?
他為什麼不能理解,為什麼就是不能理解?!”
尹女士再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悲傷,她的淚水,從指縫中順著手掌的紋路,流淌進了掌心。
問題現在已經漸漸清晰了,黃得文童年喪父,他對於過往的家庭生活過於眷戀,導致後來他和母親之間出現了嚴重的溝通障礙。
然而,這些都不是陸然此刻關注的問題,他關注的是尹女士的情緒和感受。
不得不說,尹女士的情感和遭遇,引起了他的同情和震撼。
他為面前這位女性強韌的品性和吃苦耐勞的精神而震撼,內心不由得生出了讚歎和佩服。
所以,陸然認為,當務之急,現在反倒不是去考慮尹女士和黃得文之間的矛盾,而是,他最好先讓尹女士意識到,她有多不容易,她是一個偉大的、做出了犧牲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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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應該有的自信和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