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曲一弦的視線後偏, 目光從後視鏡望出去。
紅崖群內沒有光, 那片追著車漫上來的水光在暗色的瓢潑大雨裡像一湖攪動的水坑。
越野車猩紅的尾燈下, 那片水塘就像一潑紅色的血水,一圈圈泛著漣漪。
以她為首的三輛車, 仍處於紅崖群內的低窪處。
水能漫上來,說明地勢低。
此時唯一的法子,就是跟緊傅尋的車,上坡離開。
她撂起對講機, 剎車一鬆,一直保守的車速忽的往上飆高。發動機突然增大的響聲裡, 她的聲音冷靜,沉穩,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別管後面漫上來的水,剎車都松了,儘量沿著巡洋艦的車轍印走。”
尚峰聞言, 咽了口口水,強行壓下驚懼感。
要不是此刻騰不出手, 他其實挺想拿起對講機問問小曲爺的……她說要沿著巡洋艦的車轍印走, 可下雨天, 路面上全是水,哪來的車轍印?
除了車輛過隙盪開的漣漪和水紋, 他只能強行比對著巡洋艦的車距才能勉強跟住前車碾過的路面。
巡洋艦的車燈將山谷打得發亮,嶙峋的山體,密集的雨勢, 都在車輛飛馳般的前進中漸漸被拋至腦後。
駛過最後一段緩坡,曲一弦提醒:“前方路陡,車速別超過三十。”
紅崖群的路勢險峻,夾道狹窄逼仄。
再加上平時鮮有人跡,山路都是沒壓實的墓土,有最天然的痕跡。冷不丁就會有個坑窪或凸起的土堆,超速容易導致車輛拋錨,格外考驗車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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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剛被甩至身後的地下水又一次漸漸湧上來,板寸在整車顛簸起伏的狀態下,險些爆粗口。
“這鬼地方,水漫上來的速度比泳池放水口齊開還快……”
“我的剎車片一直泡在水裡,現在陡坡一路都在踩剎車,剎車片遲早要燒掉。”
“底下是淤泥,還是人手?跟有東西纏著車輪一樣,別說限速三十了,我就是想超速都難……”
“小曲爺,出口呢?出口在哪?還有多久?”
穿透對講機的聲音猶如機械的氣音,嗡嗡響動。
紅崖群內的雨勢漸小,水勢卻逐漸增大。
曲一弦透過後視鏡往後看了眼,漫上來的地下水已經連巡洋艦的輪胎都淹沒了三分之一,這樣的上坡,再過半小時,三輛車都會被拖進地底的淤泥裡。
她看了眼路標,無法再加速的情況下,她換擋減速,儘量避開山體夾道內的陷阱。輪胎碾過溼漉地面時,發出的嘩嘩聲響,一聲接著一聲。
她抿唇不語,緊跟著只有一個影子的探索者車尾燈繼續往前。
十分鐘後,對講機“咔”的一聲輕響,傅尋的頻道內再一次傳來聲音:“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他距離太遠,電流聲模糊了他的聲音,車外被車輪拋起的水聲裡,他這句話斷斷續續,像隨時會離開通訊範圍一樣。
曲一弦猜他是找到離開紅崖群的出口了,但隔著一層對講機,他的語氣和情緒被磨平了太多,她一時分不清他說這句話的含義。
“好消息呢?”她問。
傅尋說:“我找到紅崖□□界荒漠的出口了。”
“壞消息呢?”
總不至於是此路不通吧?
那就不叫壞消息,而叫噩耗。
她打亮雙閃,放緩車速騰挪過一個直徑一米的大水坑。
車輪剛離開坑口,立刻提速掛擋。
減震器咯吱的響動聲裡,傅尋語氣低沉,語速極慢道:“出口是條河床。”
“我測量過水量深淺,目前的水量,幾輛越野車涉水透過沒有任何問題。”
目前?
曲一弦一聽這詞,就知道還有後續轉折。
她沉吟數秒後,說:“我這情況不太好,地下水上漲太快。板寸的車一直泡在水裡,剎車片很快就會報廢。所以你直接告訴我那邊最糟糕的情況,好讓我心裡有個準備。”
幾公裡外,傅尋冒雨站在車前。
熾白的車燈把他身上那件衝鋒衣熒光帶映照得格外刺眼,他半蹲在溪流邊,手心下是一柄直插入河床內的鐵楸。
他看著漸漸上漲的水量,半晌才說:“十分鐘後,這個出口就沒法過車了。”
曲一弦一愣。
隨即,車廂沉入短暫的沉默裡。
依照地下水上漲的趨勢,她一早就該警醒,雨勢不停的情況下,地下水把紅崖群淹沒都極有可能。
紅崖群的外圍就像一個盛水的鐵桶般穩固。
這才導致每逢下雨,地下水上漲,水勢瘋狂地沖刷著崖谷。那峽谷的山壁上,全是一道道雨水衝開的痕跡,山土駁裂,溝壑叢生,像有一道斧子硬生生將一座完整的山從中間劈開,細碎地瓦解成一座又一座小土坡。
“十分鐘?”裴於亮臉色大變,他俯身,從雨簾覆蓋的擋風玻璃往外看:“我們離出口還要多久?”
曲一弦側目看了他一眼,沒什麼情緒起伏地回答:“按現在的車速,五分鐘就夠了。”
後面兩輛越野車雖然緩慢,但只要緊跟著她,十分鐘內全部透過沒有任何問題。
只是……
她眼中光芒微閃,不著痕跡地藉著看後視鏡的動作遮掩掉心頭突然冒起的那個念頭——想要裴於亮的車隊有所損失,現在是最後的機會。
板寸的車目前雖然還沒出現任何故障,但剎車片在水裡泡了這麼久,陡坡又必須一路踩著剎車才能保障車輛不會失控……遲早,剎車片是會燒掉的。
如果她現在給板寸下絆子,或者估計領著車隊多繞一條路……
但這個念頭,在她看見巡洋艦身後緊緊跟著的兩輛越野時,忽然煙消雲散。
她的出發點只是為了毀掉一輛車,合併有限的資源,無論是物資還是人手。可一旦動手,紅崖群如此危險的時刻,整個計劃未必會按著她安排的那樣順利,一旦有所偏差,出差錯的代價可就不止一輛車了。
板寸車裡,有兩個人,哪怕這兩人罪大惡極。
這事,她幹不出來,也不屑為之。
她一安靜,裴於亮也跟著沉下心來。
只不過,他再沒回到後座上,他身子前傾,幾乎是緊迫地盯住了曲一弦的一舉一動。
曲一弦似毫無所覺吧,一切照常。
後半截路雖然不太好走,但比剛才那段陡坡路況要好上太多。她適當加速後,提醒跟在巡洋艦身後的兩輛越野相應提速。
巡洋艦車頂的探照燈再一次捕捉到探索者,是在四分鐘後。
傅尋開著探索者過岸,停在了河岸對面。
車距太遠,隔著雨簾,他站在車外,用對講機和曲一弦對話:“河床有淤泥,容易陷車,所有人全部下車,趁現在水淺,步行過來。”
“步行?”曲一弦下意識看了眼江允,見她臉色煞白,擰了擰眉:“天這麼黑,水下什麼情況也不知道……”
傅尋忽然叫她的名字:“曲一弦。”
那語氣,不容抗拒不容置喙,幾乎沒給討價還價的機會。
曲一弦突然有些懷念自己說一不二時的領導日子。
她低頭,就著車內的後視鏡往後座上看了眼,妥協道:“我知道了,我儘快安排。”話落,巡洋艦在紅崖群的河岸邊停下來。
她倚著方向盤,回望了眼後座,挑眉道:“都聽見了?如果有不理解的,我可以給你們解釋下,但儘快……晚了就強制執行。”
她等著裴於亮醞釀,先給尚峰下指令:“你車裡沒人,你先過河。”
沒等尚峰反應過來,她又補充了一句:“別廢話,你要是不過,就讓板寸先過,等時間一到來不及過河,你就困死在河對岸吧。”
尚峰被她這句話說得一哆嗦,剎車都沒踩,車頭往下一紮,淌著水就下了河。
巡洋艦正對著河岸,探照燈的光線充足,能清晰地看到尚峰過河時,越野車劈開水流,整個車身恍如下沉了一般,車輪都快陷進了河道裡。
“巡洋艦改裝後,車身質量本就過重,一車滿座,等於又加了幾百斤。你們不願意下車過河,那就等著在巡洋艦陷進河道裡,直接報廢吧。”她雲淡風輕地說完這番話,目光瞥向裴於亮,又補充了一句:“巡洋艦是四輛車裡,唯一有救援能力的保障車,在這報廢了……”
她話沒說盡,留了些餘地。
但言下之意,誰都能聽出來。
裴於亮喉結一滾,半晌,才推開車門,沉著聲喝江允:“下車。”
權嘯沒有行動自由,最後幾乎是裴於亮半拎半推扯下車的。
曲一弦沒閒心關注裴於亮打算怎麼過河,她掛好檔位,預估了河道的寬度後,沒多猶豫,直接開車下了河岸。
巡洋艦改裝時做了車身抬高,即使此刻水量在洶湧的上漲,也不過淹沒了車輪。
車燈把水面照得發亮,她分心看了眼前方不遠處的越野車。
越野帶著滿身淤泥正在爬坡上河岸,雨聲交織著引擎,隆隆作響。
而越野車的身後,是車輪刨開河底淤泥暈開的混濁,它們正無聲無息地順著水流的方向漸漸圍攏,沉澱,再被剜開。
巡洋艦過河過得很輕鬆,騰躍上河岸時,裴於亮和老總頭已經一人帶著一個,也從河岸渡了河。
只留下板寸的車,剛下河道。
曲一弦剛松了口氣,對講機一聲輕響,板寸有些慌的聲音隔著電波,斷斷續續:“小曲爺,我這……剎車片……燒了……車裡一股糊味。”
“不打緊。”曲一弦人一放鬆,語調都悠閒了不少:“剎車片頂多就是剎車不靈,你現在這個速度,五碼都沒開上,要什麼剎車?”
她之前擔心剎車片損壞是擔心路況不好,現在都過河了,剎車片壞了……那簡單啊,上岸再修嘛。
“我擔心是剎車盤出問題了……”板寸一頓,聲音哆嗦:“水漲上來,車根本動不了。”
曲一弦忍不住斥道:“你踩油門啊。”
板寸的語氣都快哭了:“我踩了,車不動了。”
她定睛一看,原本跟個老爺車似的一寸寸摸著過河的越野果然困在河中央,不進反退了。
眼看著車輛隱隱有被水流順著沖流的趨勢,她推開車門跳下車,三兩步走到河岸插著鐵楸的地方看了眼。
原先僅沒過鐵楸杆一半的水位線此刻正一點一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上攀升。
她頭皮微炸,幾乎是立刻吼道:“棄車,立刻棄車!”
板寸更哆嗦了,他無助地看向站在曲一弦身後的老總頭和裴於亮:“我不行,車是老大的……”
曲一弦的暴脾氣一下就掀了起來,她握著對講機轉身,盯住裴於亮和老總頭:“怎麼著,你連這條命都得他們做主?”
“水位線已經沒掉一半的車身了,車輛下陷的速度會越來越快。以這輛車的泡水程度你就是拼上命把車開回來也沒用了,根本救不回來。”說到最後,她語氣越急,聲色越厲。
傅尋旁觀片刻,眼看見曲一弦耐心告罄,就要動手。他伸手,輕握住她的手腕往懷裡一帶。
他淋了許久的雨,身上的衝鋒衣早被雨水泡的冰涼。
曲一弦被他一牽一握,手心裡溼漉漉的全是冰冷的雨水。
“著急什麼?”他聲音冷冷沉沉的,漫不經心道:“大不了他們捨不得這輛車,我不給直升機就行。”
他拉開衝鋒衣外套,連眉心也沒皺一下,握著她的雙手放進了他貼身的保暖內襯上。
他垂眸,目光從她驚愕的眼神落到她唇上,喉結一滾,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沒我解決不了的事,你急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