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 讓我們為帝國和阿雷西亞的友誼舉杯!”
“也為了兩位主君的健康!”
“更為了今日在此簽署下的和平友愛盟約!”
玻璃杯相碰, 佳釀在鬱金香形的容器中微微晃動,泛著寶石般的光輝。
點綴著水晶與銅鈴的樹形銅燈夜放花火,油燈火舌隨聲浪與微風嬌滴滴地顫抖著, 照得三兩攀談的人影忽而糾纏忽而分散。
“雖然花了些時間,好在皇帝終於答應簽訂盟約。達克蘭邊境可以安定一陣了。”
“但我們離開後, 首都未必太平,那個傳言……”
“小聲些!我們還在雲宮。”
埃莉諾執杯從幾個提洛爾寡頭貴族身邊經過, 捕捉到他們的對話片段, 不由勾唇。
在塞坎達斯的授意下,前代御醫曾受皇儲之命加大舊皇罌粟蜜劑量的傳言不脛而走。安吉洛家族對此嗤之以鼻,族長艾薩克不止一次當面嘲弄塞坎達斯, 反問將軍當初領頭擁立安東尼斯時怎麼沒查出此事。
安東尼斯表面上沒立即反應, 依舊在雲宮和行宮之間兩頭跑。但在使團抵達滿一月的前夜,雲宮總管驀地來到塞坎達斯宅邸, 傳信說陛下次日願意接見八國諸位大人。也就在當日, 雙方毫釐必爭的盟約也終於敲定。克洛維四世認可科穆寧家的安東尼斯為帝國唯一尊貴的皇帝,而皇帝陛下也許諾約束邊疆諸省的將軍,保證達克蘭無恙。
安東尼斯當眾在約書上印下玫瑰徽記,使團大功告成。
“塞維爾大人。”埃莉諾在三位梅茲派來的神官面前駐足。
塞維爾依然形容憔悴,雙眼卻炯炯有神。他向埃莉諾頷首:“恭喜您完成了國王的任務。”
兩人視線相觸, 神官像是驟然感到暈眩,突兀地別開臉。
埃莉諾關切地問道:“您是否太勞累了?”
塞維爾彎唇,溫和的笑容中寫滿了疲憊:“皇帝依然不願對德菲的事鬆口, 我會暫且留在首都,由另兩位同僚回梅茲向神殿稟報。”
埃莉諾拈著酒杯,垂眸沉默。
塞維爾冷不防問:“聽說塞坎達斯大人和您走得很近?”
“他是我母親的舊友。”
“他是否對您做了我一樣的事?”
埃莉諾怔住,幾乎無法相信這樣刻薄的言語出自塞維爾之口。對方今日似乎分外清醒,也分外尖刻。
神官慘然一笑:“這一個月來我想了很多,始終有些地方想不明白,頭也疼得厲害,如果剛才這話冒犯到您,我深表歉意。”
“我沒放在心上。”
塞維爾的眼神如刀,聞言向她一瞥,利刃之上的灼目冷光能把人刺傷。他隨即自失地笑笑,談吐恢復了往昔的溫和:“塞坎達斯大人來找您了。”
“那麼容我失陪。”
目送著埃莉諾搭著白髮將軍的手臂走遠,塞維爾搖搖頭拒絕了侍者奉上的酒杯,轉頭微微一笑:“喬治爵士?您似乎最近也很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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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揮劍外我別無長處,又不通艾奧語,因此就藉機在首都四處逛了逛。”喬治順著神官的目光看去,視線在埃莉諾和塞坎達斯的背影上一定,若無其事地轉開,“在提洛爾人的商會裡有許多有意思的東西。”
塞維爾卻沒接話,沉默良久才丟擲問題:“您嫉妒麼?”
喬治訝然抬起眉毛:“嫉妒?”
“聽說過今年布萊斯勞錦標賽上您的所作所為之人,無不會認為您傾心於埃莉諾女士,”塞維爾的口吻古怪起來,他舉目四顧,看著一張張殷勤的笑面搖頭,“但現在我都聽說塞坎達斯將軍為舊友的女兒神魂顛倒,您就不……”
他略顯病態的蒼白嘴唇繃成一條細細的線。
喬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側眸向神官微微笑:“我當然會嫉妒。”
“但您就任由他橫刀奪愛?”
“我能做什麼?”喬治的手指在腰間裝飾用的佩劍上一擦而過,燈光閃爍,他的眼神有一瞬顯得幽沉,但不過一瞬,“我愛上的是個怎樣冷酷的女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而我也對此早有準備。”
塞維爾顯得有些迷惑。他定定看了騎士須臾,面上現出自嘲的神色來。喬治以為對方還會說些什麼,可神官卻彬彬有禮地道別:“我不喜歡這種場合,先告辭了。”
喬治再次將目光投向廳中的人群,埃莉諾已經不見了蹤影。他便轉身,循著神官的足跡穿過人叢離開。
宴會廳頂足有兩層高,二層高度處繪有史詩長卷,故事環四壁一週,歸於另一側同樣燦爛奪目的玻璃花窗之中。而彩色玻璃的另一側別有洞天,是一間簾幕低垂的雅室,站在花窗畔,廳中景象一覽無遺。
“你讓老塞坎達斯著迷的程度超乎我預想,他竟然不惜為你公然得罪我到這個地步。”早早從眾人視線中消失的皇帝陛下懶洋洋歪在長榻上,手中捻著一枚黑棋子,“但這無疑讓你忠心耿耿的小情人難堪。”
埃莉諾站在窗邊,聞言回眸掃了眼棋盤:“你還沒落子?”
“我們又不在下快棋,讓我好好想想,”安東尼斯揪著原本的話題不放,“你就不怕小騎士因愛生恨背叛你,埃莉?”
“這與你無關。”
安東尼斯終於將手中的黑王后落回棋盤:“喏,將軍。”
埃莉諾漫不經心地跟上一手,替白國王解圍:“你與克洛維結盟,損害的是邊疆諸位將軍大人們的宏圖大業。國王遠在海對岸,如果首都淪陷,他可來不及來救盟友。”
“你在擔心我?”安東尼斯看著她的神情低低笑起來,“你還是先擔心自己為好。”
這麼說著,他挪動黑象,再次將軍。
埃莉諾沒立刻落子,神情淡淡地反問:“怎麼?”
“使團一離開艾斯納,你的使臣身份也就失去了效力。”安東尼斯笑著去勾她下巴,“到那時候,你就是觸犯驅逐令的罪人,任我處置。”
他端詳她,竭力想從她鎮定的面具下尋覓到一絲驚慌的痕跡。
但埃莉諾眉眼之上的武裝毫無弱點。她今日按帝國風格描眉勾眼,眸光熠熠,幾近挑釁地與皇帝對視,勾起紅唇笑得譏誚:“我知道。”
頓了頓,她加深笑意,驀地換回敬語:“我還沒恭喜您,皇后診出有孕,您終於盼來了繼承人。”
安東尼斯將手中棋子往空中拋,看著玻璃質的步兵摔得頭首分離:“多謝。”
埃莉諾便追問:“那真的是你的孩子?”
皇帝危險地眯起眼,扣住她的手腕一扯,翻身將她壓在了軟榻之上。他湊近,在她耳邊呼氣,拉著她的手往衣袍下帶:“你似乎聽信了一些有趣的傳聞。我可以現在在這裡證明給你看。”
埃莉諾掙脫他的指掌:“畢竟你一個私生子都沒有,知情人難免不會多想。”
“即便有,我也早將它們殺了。”安東尼斯面無表情地凝視她,忽然道,“科穆寧是被詛咒的血脈。”
她也斂去漫不經心的笑意:“難道你想與這家族一同殉死?”
他就笑:“如果我真有這個打算,我不會忘了你。我最後的、唯一的親人。”
“不勝榮幸。”埃莉諾再次確認,“所以安娜腹中的的確是皇儲?”
安東尼斯卻不再配合一問一答的步調,忽地起身,將原本即將得勝的棋局攪得亂七八糟。他俯視她,似笑非笑地宣佈:“使團離開艾斯納當夜,我會派人來緝拿你。那麼到時見,我、的、埃、莉。”
雲宮中的歡慶到了凌晨才止歇。
痛飲過後,塞坎達斯宅邸中分外寂靜。
“不用擔心,如果安東尼斯膽敢帶兵圍困這裡,首都護衛隊一半都是我的人。”將軍面上蓋著打溼的麻巾醒酒,倚在富有東方風情的軟榻上,身後墊了兩個流蘇抱枕。
埃莉諾站在塞坎達斯身後,為他按摩著脖頸,輕聲細語:“那樣等同起義,您不必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塞坎達斯撩起麻巾,雙眼因醉意有些溼潤,他看了她許久,才喃喃:“這也是為了我自己,讓我有一日能原諒自己。為了得到救贖,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午夜的風躁動不安,呼嘯著穿過繁華盛開的街道與豪宅花園。首都的春季來得迅猛也去得匆匆,空氣中已經隱約可以捕捉到悶熱夏日的第一絲潮氣。
“可還有安吉洛家族……他們在首都同樣蓄兵。為了保住皇后,他們會不顧一切。”
塞坎達斯緩緩頷首:“但他們想保住的也只有皇后和她肚子裡的孩子。”
“安東尼斯似乎相信安娜懷的的確是他的孩子。”
將軍呼了口氣,起身從桌上帶鎖的小盒子中取出一卷羊皮紙交給埃莉諾:“那男孩是我的人,我替他家中還清債務、還有他與皇后密會的證據都在上面所寫的地方。”
埃莉諾雙手接過,看向窗外,自言自語:“似乎要下雨了。”
“時間不早。”塞坎達斯也打了個哈欠。
“祝您晚安。”
埃莉諾離開塞坎達斯的套間,往客房的方位走了沒幾步,階梯口突然傳來呼喚:“埃莉諾女士。”
“塞維爾大人?”
神官站在拐角的陰影裡:“我有些事想向您確認,能否跟我來?”
“時間不早,明日……”
塞維爾態度出奇強硬:“請您跟我來。”
“您……”
他的話中現出嘲意:“那晚的事,我開始想起來了。”
“不可能!”阿默斯立即在埃莉諾耳畔反駁,他隨即冷笑,“以防萬一,去確認也無妨。如果事態不可收拾,我會立刻吃了他。”
她回頭看了一眼寂靜無人的走廊,垂眸低聲應:“請您稍等,我回屋取件披肩。”
塞維爾卻阻止她:“不需要很久。”
埃莉諾心中起疑,卻還是隨著神官走下階梯。他的白袍在夜色中幽幽泛著冷光,雨前的風呼嘯著將他的衣袖吹得鼓脹,露出他空空的雙手--他似乎沒帶法器。
兩人無言來到環繞庭院的迴廊下。塞維爾向前踱了兩步,聲音沉靜:“埃莉諾女士,走到今天這一步,您後悔過嗎?”
“我至今的人生大都耗費在了彌補往昔的懊悔上。”
大滴疏落的雨在石板上留下一個個黑點,風颳得愈發猛烈,樹影婆娑。
塞維爾步入雨中,他淡金色的長髮很快被雨水濡溼,貼著他瘦消的臉頰淌落水珠。雷聲從天邊遙遙奔來,他回眸看她:“那麼對我,您是否有哪怕一絲的歉疚又或怨恨?”
“您為什麼要這麼問?”
塞維爾笑得很苦:“因為不知道該恨您還是對您感到愧疚。”
埃莉諾不由自主向前邁出一步。足尖觸上庭院石板的瞬間,滾燙的痛意瞬間侵襲了她的全身。她想後退,身體卻被看不見的力量往前推。
又一道驚電劈裂雲層,照徹了地上的纏繞重疊的曲線。塞維爾這一月除了祈禱幾乎沒有離開宅邸,他有足夠的時間一點點完成這致命的法術。
埃莉諾只看了一眼,鑽心的痛意便差點將她擊潰。
“法陣!這卑鄙的神官……”阿默斯抽了口氣,後面的咒罵聲她卻聽不見了。
她只看見足下的曲線一筆一劃如活物般緩緩蠕動,打著顫漸漸變得明亮,勒緊收縮,將她困住。
兩眼發黑,身體像是不再屬於她,雙膝一軟,埃莉諾跪倒在地,抱頭發出低低的哀鳴。但她的聲音被風雨聲和雷鳴淹沒了,她只能看著全身溼透的神官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