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萬楚軍不疾不徐地朝咸陽回返著,不久前派出了章邯與鍾離眜二將,命他們前去收攏前秦鎮北軍勢的項羽,亦很快得到了訊息。
自前秦覆滅後,失了需效忠的君王,也失了糧草供應的鎮北軍苦苦熬了數載,在一個月前再撐不下去,終於分崩離析。
除少數兵士思戀家人,不惜長途跋涉亦要返鄉外,大多人選擇於駐地一帶流散,或是務農,或是淪為當地豪強的爪牙。
正因如此,章邯與鍾離眜此次奉命前去,雖僅帶了一萬人探探風頭,竟是足夠應對這種場面了。
曾為前秦少府的章邯,自為其中不少前秦將領所熟悉。
見他背棄朝廷、轉而投降項羽後,非但活得好好的,還再度扶搖直上,身肩要職……
這麼個活生生的例子站在跟前,叫本還有些搖擺不定的鎮北軍將士,很快便下定決心,表達了願意歸順之意。
雖費了番功夫,但憑著章邯的強大號召與鍾離眜的鼎力整頓,在一個月後,這支分散才一月的鎮北雄獅便如河流入海般,順利匯聚起來。
鎮守邊境多年的士兵重新披上戰甲,握著兵器,昂首挺胸,雄赳赳地排列軍陣的架勢,清一色的肅殺冷冽,姿儀間絲毫未見生疏。
不論是陷入混亂數載、由項羽引領楚軍,強勢一統的中原大地;還是這支遊離失所、茫然解散的北疆軍得到招撫,再受統籌;這二偌大動靜,皆引起了匈奴單于冒頓的高度警惕。
自弒父奪位以來,冒頓面對東胡的趁火打劫數度隱忍,屢屢示弱。
直至對方徹底放鬆警惕,全然輕視於他時,再悍然起兵,不僅輕易殺死了三番四次羞辱於他的東胡王,更搶光了敵國的百姓與財產。
冒頓自傲於麾下那三十萬軍士,無不是馬背上的好手,甚擅拉弓射箭。
然他也清楚,中原兵勢更多——單是鎮守通往肥沃中原的北邊門戶的軍勢,就有整整三十萬,更遑論阻擋在他鐵蹄之前的,還有那叫騎兵與精弓都奈何不得的高大巍峨的城牆。
儘管對南邊沃野眼饞已久,但也知曉那支可恨的鎮北軍就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冒頓可謂極為慎重。
他見那鎮北軍仍在,索性趁著諸侯混戰、局勢不明時,繼續向西發兵趕走月氏,再向南進軍,吞併樓煩等勢力。
然而在他左等右等,終於等來了鎮北軍土崩瓦解、不擊自潰,心知昔日由秦將蒙恬奪走的前秦北地防守幾等於無的大好時機,正要揮師難下時,事態竟就急轉直下!
前秦將章邯與那楚帝心腹將領鍾離眜一道北上,竟生生趕在他發起攻勢的前夕,將那自嬴政死後還陰魂不散、叫他如鯁在喉的三十萬鎮北軍重又收整起來了!
冒頓縱使心中大恨,也不得不另做打算。
由此多少可見,那中原皇帝於對鎮邊軍頗為重視,那他欲奪回河套縣邑,怕是越發艱難……
冒頓不得而知的是,這位姓項的新皇帝在愛將的督使下,非但要重整前秦軍勢,甚至還意在北伐,欲要開拓疆土。
對於項羽忽關心起北疆防務的舉動,不僅觸動了利益攸關的匈奴單于,更勾動了一名喚婁敬的齊人的心思。
他曾於隴西駐守,常常需與外夷打交道,對此甚是熟悉。
他敏銳地品出這或是自己出人頭地的機會,因而不惜離了職守,專程趕到咸陽來,又辛苦託了一位同為齊人的將領的引薦,才得了入宮覲見陛下的機會。
見他還身著塞外見的尋常褐衣,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就要入宮面聖,那位引薦他的前齊將領不由勸阻:“我已令下人為君備了衣裳,何不沐浴更衣,再去覲見?”
婁敬卻振振有詞道:“*臣衣帛,便以衣帛覲見;衣褐,便以衣褐覲見,保持我的本來面貌,不願欺瞞天子!”
見他執意如此,那前齊之將始終感到不安,唯有先行入宮,將此言告知項羽。
項羽靜靜聽完,目露一縷譏諷之意,淡淡道:“本來面貌?”
見陛下心情不虞,那前齊將軍嚇得滿頭冷汗,當場將頭埋得更低了。
對非要獨行特立,給他惹來偌大麻煩的婁敬,更是在心裡唾罵了百遍。
項羽冷然道:“若他堅守本來面貌,何必擅離職守,特至咸陽?”
如此別有用心,倒會投機取巧得緊。
旁的不仿效,單單膽敢仿效愛將於封賞日仍著戰袍、以本來面目覲見的做派!
項羽眼底掠過一抹深深的厭惡。
一身錚錚傲骨的奉先做來,只令他覺爽直率真,很是……可愛。
而滿心功利、諂媚卻仍作遮掩的婁敬做來,不過是東施效顰,畫虎類犬。
若非呂布曾數次將‘智者千慮或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大王當多聽聽旁的意見’掛在嘴邊,他早將此人攆了出去。
——早忘了這話自哪兒聽來、更絲毫沒朝身邊那無事不低調的李車子身上想的呂布,自是不曾料到,凡事總冷冷淡淡、看似充滿威儀卻不怎上心的項憨子,偏將他的話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見部將渾身瑟瑟,不敢抬頭,項羽稍緩語氣,平靜道:“若他不願沐浴更衣,便不必入宮來了。”
聞言,身上已被汗水打溼的部將,才終於感覺重新活了過來。
他連忙應下,待回到府中,立馬將差點害死自己的婁敬給臭罵一頓。
若非陛下親口叫他轉告這話,他恐怕已將婁敬直接趕走了,哪兒還會顧念同為齊人之情!
挨了一頓劈頭蓋臉的唾沫星子,婁敬心中憤怒,面上兀自忍著,討好地向險被連累的這將軍致歉。
他若真是不重名利的硬骨頭,早順著脾氣,甩袖離去了。
但他千里迢迢趕來,堪稱孤注一擲,為的就是抓住時機、一鳴驚人,哪會願意無功而返?
遂唯有嚥下這口氣,老老實實地洗浴過後,更換上華美朝服,再入宮去。
然而楚帝顯然有政務需理,足足讓婁敬在殿外恭敬等候了兩個時辰,站得雙腿痠痛,脖頸發僵,才召見之。
單是斟酌用詞,就用了整整二個時辰,終於給奉先的信寫好的項羽很是滿意。
召見婁敬時,心情仍是不錯:“汝為何事而來?”
婁敬俯身一拜,敬問:“聽聞陛下招撫鎮北軍,想必是有意防範勢頭正盛的匈奴人罷!”
項羽淡淡道:“哦?”
見項羽不置可否,婁敬心裡稍緊,面上仍鎮定道:“若陛下當真意在如此,臣下有數分拙見,不知陛下可願一聽。”
項羽漠然地“嗯”了一聲。
婁敬暗鬆口氣,將心一橫,滔滔不絕道:“天下向來就無千日防賊的道理,陛下於馬背上親自衝鋒陷陣,征伐四方,奪得天下,重視軍勢雖是無可厚非,然治理天下,卻不當輕易動用武力。須知將士披堅執銳,渴望休憩;農夫無暇耕種,渴望安定;百姓疲憊,渴望和洽。倘若陛下再起兵戈,又何來休養生息、恢復國力之日?”
項羽面無表情道:“講。”
雖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婁敬卻宛若得了莫大鼓舞,遂道:“臣下有一粗淺計策,或有益於長久治安,不知陛下可願一聽。”
項羽微眯了眼。
若呂布在此,必然看出這憨子已不耐煩到了極點,只強行按捺著脾氣。
項羽沉聲道:“講。”
婁敬深覺振奮:“陛下若肯於宗室中擇出一女,封為長公主,再貼上一筆豐厚嫁妝,表明友善之意……以翁婿之親,換取冒頓不犯中原之諾,豈非不費一兵一卒,即可解北地之危?而舍區區一筆嫁妝,卻可省下養三十萬鎮北將士之軍資——”
話音戛然而止。
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毫無反應的項羽,竟是驟然拔劍!
拔劍出鞘的響聲一出,銀光倏地掠過,對此毫無反應的婁敬面部表情還定格在慷慨激昂的瞬間,頭顱就已□□脆利落地一劍斬下,骨碌碌地飛出老遠。
鮮血噴湧而出,項羽面無表情地將那屍身一踹,就讓那還僵直於原地的軀體轟然倒地。
“和親?”
項羽一身森冷戾氣,眸底霜寒地自語。
臥榻之側,豈容豺狼鼾睡?
此人居心著實可誅——非但諫他縱那豺狼虎豹,更諫他割肉飼虎,生怕日後不成禍患!
中原雖久經戰亂,然根基猶在,且至為肥沃的關中之地,近年來一直被盡心打理,已全然恢復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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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僅靠關中一地的兵糧給養,也是綽綽有餘。
況且他麾下近六十萬楚雄師,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威震四方。
到這婁敬嘴裡,竟需獻出柔弱婦人,向一弒父妻群母、毫無禮義廉恥可言的蠻夷首領屈膝示好……著實荒謬,著實可笑!
一頭連生父亦可下手誅殺的禽獸,竟還指望其尊翁婿之禮,尊奉丈人?
這婁敬厚顏無恥,滿嘴自相矛盾的胡言亂語,唯有一句話未說錯:這天底下,確無前千日防賊的道理。
項羽一邊想著,一邊喚入親兵,令其將婁敬屍身拖走。
然他也好,奉先也罷,如此煞費心思的真正意圖,又豈會僅是日夜防備?
大丈夫弭患,必以刀鋒威懾,以血/暴/制夷敵,建不世之功!
項羽靜靜地擦拭好劍鋒,還劍入鞘。
——眼下萬事俱備,只等奉先歸來,正巧可趕在夏末秋初時分,與愛將一道北伐匈奴。
項羽心念微動,不知不覺間緩步踱至窗邊,遠眺西邊重巒疊嶂的山野,悠然出神。
——有奉先與他同心並肩作戰,楚軍雄師鐵蹄到處,必將所向披靡,無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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