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項羽、呂布與范增三人於殿中商議許久, 直至夜深,方才歇下。
翌日一早,為穩定因他匆忙離都近月、難免有些躁動不安的功臣宿將的心, 項羽下令於咸陽宮中南殿大擺酒席, 款待諸侯列臣。
眾人自是清楚,項羽之所以於此時大開酒宴,亦有暗示不久後即將正式封賞有功者的含義,是以各懷心思,面上卻皆是欣然赴宴。
偌大人群中, 唯有對官職爵位‘無欲無求’、又終於身無要事、不怕飲酒耽誤了的呂布, 及於這方面雖抱有期待、卻只準備聽任安排的韓信還能專心品嚐美酒佳餚,眾人皆是意不在酒。
因楚帝神色冷凜,威儀深重,縱在歡宴之中也不曾開顏, 一如既然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群臣雖懷著稱頌逢迎的心思, 卻都難以開口, 唯有另闢蹊徑, 試探到大王最愛重的呂布頭上來了。
呂布起初還耐著心思聽一聽,敷衍幾句。
後被煩的回數多了, 擾著他嘗這久違的美酒,索性拉下臉來,放出一身毫不遜於項羽的強勢殺氣,不客氣道:“陛下的心思,就如他威儀般深不可測,人臣豈可輕易揣度?爾等若真想問個明白, 這席間莫非還有比陛下更清楚的麼!”
司馬欣被這直白的話堵得無話可說, 面上一陣青一陣白, 耳邊彷彿還聽見了眾人竊竊譏笑,心裡不禁將呂布給徹底惱上了。
呂布上輩子過的憋屈日子不少,既能白賺一世,哪會對區區一個司馬欣也憋屈應付?
橫豎司馬欣瞧著老胳膊老腿,要惱羞成怒下來硬的,也全然不是他幾合對手。
呂布懶洋洋地哼了一聲。
他正準備落井下石,再挖苦幾句,好有殺雞儆猴之效時,忽想到什麼。
他心念一動,下一刻就衝滿臉隱忍怒氣的司馬欣,遞去了蘊含著不屑、得意與高傲的一瞥。
而於外人看來,呂大司馬這一眼卻頗有幾分陛下的氣勢,端的是高深莫測。
哪料這神態威嚴的呂將軍,想的卻是——‘況且那真正主事的那項憨子,正垂涎著老子美色,又怎會替這老匹夫說話!’
如此一想,呂布心裡雖還為那日吃虧之事感到幾分彆扭,卻也忍不住大為痛快。
他一邊愉悅品酒,一邊還照顧照顧身邊坐著的便宜老哥。
韓信起初還有些侷促,又為賢弟如此關懷於他,心中感動不已。
然他敏銳得緊,很快便意識到,賢弟每回不知輕重地拍他脊背,道是為他順酒、實則害他嗆酒後,往往就要以‘不宜貪杯’為由,順走香氣最濃的那壇佳釀……
眼角餘光瞥到賢弟若無其事的‘盜酒’舉動,韓信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縱容,並未出聲揭穿。
同樣目睹此幕的,卻還有端坐於主位上,頻頻向心上人投去目光的項羽。
項羽見狀,深深地擰起眉頭,不知在想著什麼。
半晌,他召來宮僕,沉聲吩咐幾句後,不一會兒即有數壇美酒再被取來,獨獨添到了呂布身側。
韓信見狀,趕忙輕推眯著眼、一臉嚴肅地不知想什麼的賢弟,小聲催道:“陛下賜酒,賢弟快謝恩去。”
謝個屁,不謝!
呂布想起那日被按著啃了好幾回嘴皮子,再看憨子這明晃晃的討他歡心的舉動,哪能就此滿意了。
他倒也不願拂了這便宜老哥的面子,遂轉念一想,果斷趴倒在矮桌上,像模像樣地裝起醉來。
韓信哪裡不知,賢弟分明是半醉不醒,才會耍這等賴皮。
他無奈又寵溺地一笑,正要再勸幾句,一直無言的項羽忽起了身,淡淡道:“諸位繼續。”
乾脆利落地撂下這話後,項羽竟真就先離席了。
楚帝離宴後,宴上酒興不免高漲幾分,先前還勉強端著架子的一些個臣子,終於敢暢懷去飲。
不一會兒,席間即充斥著放浪形骸的醉徒。
韓信並不好酒,於美食實也稱不上多熱衷,卻也不知不覺中用了許多。
腹中稍有飽脹感時,他即刻打住,再看身邊不知何時起已由裝醉變成真醉、軟綿綿地撐開四肢,攤平在地上的賢弟,不由失笑。
他正準備親自將賢弟背起,好送回府上去時,身邊忽有數侍衛上前,客氣制止道:“陛下有令,醉酒者可與殿中歇下,待明日醒酒後,再出宮回府。”
韓信不假思索地搖頭道:“不必勞煩。”
他雖非以武力見長,到底為行伍中人,此刻尚清醒著。要背動醉酒的賢弟固然費力,卻也並非不可為。
況且這回赴宴者雜,酒醉後行事荒唐亦有不少。
為防賢弟於神志不清下受奸人算計,他還是小心看顧著好。
侍衛聞言一愣,全然不料韓信會如此辭謝,一時間竟不知下一步當如何勸了。
他們正因所負那陛下密令而為難時,韓信已吃力地背起醉後顯得更沉、好在四肢還算老實的賢弟,一步步慢吞吞地朝外走去。
等出殿門後,即有車駕等著,倒不算多遠。
只韓信還未行出十步之遙,即聽一陣沉重而齊整有序的腳步聲由身後傳來,由遠至近,眼前人面露訝色,紛紛伏拜行禮。
韓信微愣,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卻見最先離席的楚帝項羽,竟不知為何去而復返了!
項羽極自然地接過在韓信背上的呂布,略一猶豫,即親自用了雙臂,換了個最能讓呂布舒服地繼續打醉盹的姿勢抱著。
將人抱住後,他才淡然自若地看向一臉怔然的韓信,平靜道:“隨朕入殿。”
韓信呆呆地點了點頭,木木地跟在了項羽身後。
叫他背得吃力的賢弟,到了以一身拔山之神力而冠絕天下的項羽手裡,竟顯得無比輕巧。
看得韓信是既佩服,又擔憂。
項羽步伐穩健,速度卻極快,不一會兒就領著韓信等人來到了……皇帝所居的寢殿前。
看清那匾上文字,韓信又是一陣驚訝,心裡不禁浮現出萬千感慨。
霸王得天下霸業,賢弟確是居功至偉。
幸霸王亦信重至深,不曾辜負這忠肝義膽,不僅欣然數番納賢弟之武諫,連臥榻之側也願容賢弟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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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羽入殿後,卻稍躑躅了起來。
他於主殿與偏殿間遲疑片刻,到底只將人抱到了偏殿中,再將韓信也安置於此。
只是在將人放下後,他卻不忙離開。
而在韓信眼中,則是項羽眸光深沉,看著沉浸於醉夢中的賢弟,不知想著什麼。
忽似自語般道:“汝可知曉,今日朕為何可贏得天下?”
若換做旁人,必然要揪住這大好時機逢迎拍馬,贊楚軍威武,贊陛下神勇,贊兵略如神,贊舉賢任能……
偏這殿中除守在門外的宮人外,唯有同樣正打量呂布睡態的韓信。
韓信對這來得莫名的問雖覺得困惑,仍坦然表示:“自是因陛下得賢弟為肱骨、鼎力輔佐之故。”
他投身於楚營的時日,遠遠多於呂布的。
之所以那日心灰意冷,失望離去,不外乎是看透了項羽一身致命弱點。
知其剛愎自用,任人唯親,殘忍暴戾,目光前短,不恤百姓……
雖有世間無雙之勇,最後也必將是落亡結局。
韓信始終堅信,之後那一切轉機,皆起於賢弟。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如今回想過往,仍感些許不可思議。
怕是只得賢弟這等世間同樣無雙的奇士,才拗得動項羽的固執脾性了。
聞言,項羽非但未被惹惱,反倒極難得地笑了。
他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不由轉過身來,正眼看向神色自若的韓信,沉聲道:“朕亦如此認為。”
韓信面不改色,正仔細思忖著這話的真偽時,項羽忽又開口,漠然招呼:“坐。”
竟是一副要與韓信促膝長談的架勢。
韓信雖領兵橫掃數國、立下顯赫戰功,但他既非江東出身、追隨項羽多年的親信部將,又非他賢弟那般後來居上,神奇地最合了項羽眼緣的心腹重臣。
加之他擅謀軍,卻不擅謀己,不知鑽營官場為何物。
在這封賞前的緊要關頭,旁人忙著結交可用、積極運作時,他始終只顧著閉門鑽研撰寫兵書,連入宮都極少,況且專程去項羽前表現?
自回咸陽後,他於賢弟催促下,交上兵符歸還兵權後,除那日又被賢弟催著入宮向將稱帝的項羽乾巴巴地道賀幾句外,就只有得了賢弟留書、大驚之下入宮的那回了。
真正得向來高傲的項羽如此平和親近地邀談,著實是頭一回。
韓信微一怔後,神色仍是泰然,微微頷首謝恩後,即真坐下了。
呂布對這場二人夜話,自是不得而知。
他於睡夢中縱馬馳騁,酣暢淋漓地大殺特殺,眼看著就要捉著那可恨的劉耗子大卸八塊,得意大笑時,耳邊忽傳來一陣極耳熟的聲音。
就連那對話,也隱約讓他感到幾分似曾相識。
好似是那憨帝在問:“……如朕能將幾何?”
好似是他那便宜憨長道:“陛下將兵,多多而益善耳。”
就當他朦朦朧朧中感到幾分欣慰,暗道這憨長到底底子比那憨帝強得多,無師自通了逢迎拍馬的精髓時,就又聽那憨帝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復問:“子有何如?”
卻聽韓信一派輕鬆寫意,出口的話卻是狂妄至極:“臣亦多多而益善耳。”
——這二憨子趁他睡著,竟敢當他的面如此厚顏無恥地自誇!
呂布怒從心中起,倏然睜開眼,於意識清醒前,即忍不住氣沖沖道:“老子亦是多多而益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