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昨夜與范增秉燭長談, 直到天泛光才就寢。
不似年歲大了,身體上吃不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亞父,他正值壯年, 精力旺盛得緊。
即使昨日經歷波瀾萬丈,他僅小寐了二個時辰,便恢復了精神抖擻的模樣, 還去了校場, 親自陪麾下大將們演武。
他難得有興致, 喚鍾離眛、龍且、黥布挨個上前,然憑那一身扛鼎巨力, 即便所使招式全然稱不上講究, 仍叫諸將無力抵擋,紛紛於十個回合之內敗於他手。
親眼看著能征善戰、雄壯威武的將軍們在霸王手下一一落敗, 最後哪怕三人齊上,也全然不是項羽的對手,直讓旁觀的將士們紛感熱血賁張, 激情沸騰, 不由自主地圍攏上來, 聚精會神地一邊看著,一邊撫掌大聲叫好!
連戰大半個時辰,三將再撐不住了,見他們氣喘如牛, 汗如雨下, 不顧形象地癱在地上,只覺才算熱了個身的項羽便收了手。
他接過親隨遞來的巾子拭汗, 環顧一週, 不禁問道:“奉先還宿醉未醒麼?”
不知何故, 他總有種奇妙的直覺——多年來一心想尋個夠格當自己對手、堪與他單打獨鬥,徹底激起他濃重戰欲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呂布。
不知霸王心裡隱秘的期待,被問到話的那親隨一愣,心裡不住打鼓,緊張回道:“呂將軍今晨便出了營,還騎著大王的烏騅,道是奉王詔去追人的……”
他也不敢想,到底是那才被任命做將軍、註定前途無量的呂布膽大包天、假傳王詔地做了逃兵,還順走了大王的心愛坐騎烏騅馬……亦或是大王記性不好,自個兒才下過的命令,一轉眼就給忘了。
項羽一怔,重瞳裡流露出一縷迷惑。
……他有對那醉鬼,下達過這樣的命令麼?
昨日經歷的事情太多,一日裡情緒起伏過於激烈,以至於項羽首個懷疑的,不是呂布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瞎編王詔偷馬出逃,而是自己是否曾下過王詔,卻不慎忘卻了。
項羽靜靜沉思片刻,未從記憶裡蒐羅出答案來,便只雲淡風輕地“唔”了一聲,權作無事地將帕子拋回親隨手裡,大步回殿,命人備水洗浴了。
他洗浴時,還在繼續翻找記憶;他更衣時,仍在翻找記憶;他坐於案前,準備接見幕僚議事、以及定下對項伯叛楚的懲處時,依然在翻找記憶……
而旁人見他,則仍是所熟悉的那位面色冷峻,目光深沉,渾身氣勢凜凜令人心中戰戰而不敢輕犯的堂堂霸王。
直到幕僚們將這兩日庭議、粗略定下的遷都事宜逐一闡述時,項羽才收了放在莫名不見的呂布身上的心神,認真仔細地傾聽起來。
而被項羽刻意忽略,也是臣屬們心照不宣地不去提醒的,則是在這天午時被五花大綁,由黥布親自拽上高臺,又由范增當眾宣讀罪狀,斬首示眾的項伯。
從未想到有生之年,還有被投入楚軍牢獄中的一天,更未想到項羽當真如此冷血殘酷、不念血脈親情,要依軍法對他處死的項伯,在聽到范增宣讀斬首刑法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都嚇懵了。
“不可能!!!”懵然過後,便是絕望地嘶吼:“我不信!!!定是你這老匹夫作祟,我要見大王,放我見大王!!!大王豈會如此無情!!!”
他不顧儀態地大吼著,心裡卻無比清楚,若非是項羽的授意,范增與黥布絕不敢如此待他。
可項羽一向重情,怎會這般狠心?
意識到自己必死無疑的這一刻,之前還一直心存僥倖的他,才真真正正地悔了。
悔不該為報昔日救命之恩,夜赴漢營,將曹無傷告密、項羽發怒之事告予張良知曉;悔不該鬼使神差地聽了張良的話,與劉邦想見;悔不該收受劉邦賄賂的重金珍珠,為其周旋說情;悔不該再收張良重金,於宴中為劉邦公然遮擋;悔不該在張良被下到楚軍獄中後,高估了自己作為叔父在項羽前的份量,襲獄私放……
他究竟是被哪路鬼神迷了心,放著高高在上的左尹不在,卻踏上了這麼一條死路?
看著死到臨頭、與他針鋒相對多年的老對手,知曉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的范增目光冰冷,冷哼一聲。
他雖未計較項伯的汙衊之言,但見對方如此慘狀,他心裡仍是絲毫激不起半分憐憫之情,更遑論兔死狐悲。
他身為非親非故的外姓人,對項王卻是忠心一片,嘔心瀝血,為楚軍出謀劃策。
而這貴為左尹、項氏族長、更為項王最信重的血親,竟厚顏無恥地當著侵蝕楚軍軍心的毒蟲。甚至直到將死之時,也還在胡亂攀咬,不見羞愧悔悟。
若非上天憫楚,不欲見項伯惡奸得逞,派下呂布這員神將攘助,那恐怕過陣時日,被人捆著砍掉腦袋的,就不是項伯,而是他們了。
范增冷笑一聲,毫不留情道:“但凡知些廉恥,鑄下如此大錯,早已一劍抹了頸子自去了,哪還有顏面求見君上?況且若你非大王血親,憑你那惡罪累累,活烹了且還不夠解恨,哪會痛快砍了你腦袋,賜你速死?”
項伯被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最後難忍羞辱般嘶吼一聲,雙目淚水長流。
卻是從此低下了頭,縱使渾身瑟瑟發抖,也不再開口乞命。
范增板著臉,眼睜睜看著那行刑的將士抖了半天的手,最後還是在他的虎視眈眈下,一狠心,猛一使力,大斧揮過,便乾脆利落地將項伯淚流滿面的腦袋給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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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頭一滾落在地,黥布即利索拿事前準備好的布一包,抱在胸前,客客氣氣地向範增道:“大王有令,由布去將,”他頓了頓,嚥下了因習慣而到了嘴邊的‘左尹’,卻因不知如何稱呼,索性掠過:“尋地安葬。”
人既已死,禍害已除,范增自不會咄咄逼人,衝黥布點了點頭,便一邊往項羽所在的主殿行去,一邊尋思著是否要安撫一二了。
然而訓斥項羽的事做多了,諸如安撫的細膩活卻從未有過,這越想,就越讓范增犯了難。
待他踱到主殿前,由衛兵放行入內了,他也還沒完成斟詞酌句。
就在這時,他一抬眼,便看到項羽似無事人般端坐於主位之上,神態專注地聽著幕僚所言。
“……”
似是無事了?
范增心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遂在執戟郎中的引領下,於項羽預留給他的次席上落了座。
剛一坐下,他便敏銳地察覺到什麼,不禁朝佇立於項羽身後的那幾名執戟郎身上掃了幾眼,壓低了聲音,開口詢道:“好似……少了一人?”
他昨夜便從項羽口中得知,要將呂布越格提拔為將軍的訊息。
以他看來,不論是呂布展現出的才幹,還是切實建下的功績,哪怕封個王侯,都是足夠的。
項羽既有此意,他自然不會反對。
現予其將軍之位,他日獨領一軍,才不算太委屈。
他未將呂布算入執戟郎中,但仍能看出,這佇列裡絕對少了一人。
項羽不甚在意地瞥了眼,隨口道:“哦?”
得項羽與范增接連問起,那幾員執戟郎中對視一眼,推一人出列,僵硬答道:“回大王、亞父,自今日一早,便不見韓信蹤影……應是逃營了。”
這話一出,范增只略微點頭,表示知曉,卻似一道霹靂,瞬間劈開了籠罩在項羽心頭的疑雲!
原來是韓信跑了。
項羽微微蹙眉,稍換了換坐姿。
那難怪奉先要去追——慢著,真是去追麼?該不會是跟著跑了罷?
項羽將眉頭又蹙緊幾分,再次換了換坐姿。
若是聽了那韓信的蠱惑跟著跑了,那拐走他最看重的愛將與愛馬的韓信便無比可惡,必逮回來不可烹了不可。
若奉先只是為了將好友追回的話,他……倒不是不可幫著圓了那謊,幫著遮掩過去。
只是在這之後,總得訓斥奉先幾句,莫讓他總因年輕氣盛,日後接著膽大妄為,自作主張。
尤其他為一軍之帥,倘若總衝動行事,縱有謀略,也易惹禍事上身。
項羽默默想著。
因他常年繃著麵皮,這會兒思緒萬千,神色也還是一絲未改。
令場中眾人對他思緒變化之事,自始至終都一無所查。
眼看著入了夜,仍未聽得呂布的訊息,項羽又忍不住蹙眉了。
按理說那韓信私自逃營,僅帶了少許行囊,並無馬騎乘,那腳程再快,也快不到哪兒去。
怎奉先騎著日行千里的烏騅去追人,卻整整追了一個白日,都還未見蹤影?
項羽正發著呆,尋思著是否該增派人手去尋他失蹤的呂將軍時,外頭終於傳來一陣聲響,接著是衛兵通報:“大王,呂將軍騎著烏騅,與那韓信一道回來了!”
聞言,項羽神色漠然地“嗯”了一聲:“立即將他們帶來。”
“喏!”
隨侍主殿中的這名衛兵,其實多少猜出了真相。
他不由心忖,這呂將軍可真是膽大包天,杜撰王令不說,還敢騎上大王愛駒烏騅私自離營,最不得了的是,竟還敢大大咧咧地回來!
這下哪怕呂將軍再受器重,也必然要受責罰了,殊不見大王的臉色都難看了一整日了麼?
他迅速領命,就要去傳召二人,不料大王忽又將他叫住:“且慢。”
他神色一凜,俯身就應。
只聽裡頭的霸王默然片刻,方緩緩下令:“……再傳兩份晚食來。”
衛兵:“……”
他發了好半天的愣,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渾身僵硬地應下,精神恍惚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