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珩, 你現在回去, 我還可當無事發生。"
臨川王眸中烏雲濃重,他與木奕珩緣分匪淺,木奕珩多次為他衝鋒陷陣。此番他遭皇帝猜忌, 險些被斷了前路,也是木奕珩堅定不移地站在他那一邊, 提醒他先加防範。
木奕珩的身世,也註定他此生不會碌碌無為,只要他想, 必有沖天的機會。心狠手辣,能屈能伸, 能忍人所不能,這樣的人, 要麼收服在身邊為己所用, 要麼……斬草除根!
木奕珩笑了下。
“我也不想與王爺衝突。王爺請王妃和郡主出來,告知那人下落,我便走。”
臨川王眼睛眯了眯, 幾番欲震怒。
他目視下方紛亂的人群, 巡防營縮頭縮腦在後方,兩側也有城中各營前來支應。
木奕珩若是抵死要與他拼,討不到好去。
這廝簡直是尋死。
大搖大擺,光天化日下集結私人兵力強闖王府,這行為正是尋死!
木奕珩死便罷了,可過去用盡的心血, 便要隨之付之東流。衛國公接掌了威武侯多少暗中的勢力,他還未探清楚。
木文遠甘於退避朝堂,謀的是什麼,他還沒查明。
怎甘心因這混賬小子的一時衝動而叫一切化為烏有?
如今臨川王手上的兵力已經大不如前,朝廷收回他手上的虎符,沒有衛國公的勢力支應,他靠什麼再度艱險?
臨川王瞳孔微縮,拍了拍木奕珩的肩膀。
“奕珩,叫這些人候著,你隨我進來!”
臨川王率先走進大門,側眸過來,等木奕珩跟上。
臨川王指著內院方向:“本王一心提拔於你,栽培於你,甚至不惜將女兒……唉……罷了!本王準你,你自己去找!能在本王府內找到你要的人,本王必會給你交代。可你若找不到……你待如何?”
木奕珩抿了抿嘴唇,失神的眸子倒映著臨川王的影子,他臉色蒼白如紙,沒有半點生氣。
“找不到她……我把這條命賠了便是……”
………………
走了十來日,車速極快。
鈺哥兒覺著新奇,一路精神抖擻,林雲暖卻開始吃不消。
吃什麼吐什麼,聞不得半點油星。
可她不敢停下。
木奕珩勢必會用盡辦法來找她,追她。
強撐著到出了北直隸。
陰雨綿綿,是南方深秋的氣息。
賃的是民房,兩進小院兒。
裡頭已有幹活的人,都穿得乾乾淨淨的,出來與她見禮。
一個煮飯的婆子,一個掃院子的丫頭,另有個富態白嫩的婦人,是專照顧鈺哥兒的人。
護送林雲暖的人很快折返大都覆命。留下兩名高手,負責替她看家護院,賃在隔壁院子,有相通的暗門。
鄰里也都是衛國公事先查驗過的,沒有特別複雜的背景,都是簡單樸實的百姓。
林雲暖都打算好了。
鈺哥兒三歲左右,她自己給他開蒙。再大一點兒,送去私塾或者書院。
衛國公有安排,不見得她就照做。她會按自己的意願,養大一個快樂健康的孩子。
他不必出色拔尖,只要明事理,懂黑白。
他們會過得很輕鬆,自由自在的不必受任何拘束。
………………
安置下來的第一晚,她夢到了木奕珩。
恍惚看見他在一個黑洞洞的地方,蒼白著一張臉,垂頭坐在那一動不動。
林雲暖試圖喊他的名字。
他是遲鈍的,像沒聽見,沒半點反應。
林雲暖湊過去,想伸手推一推他。
就在這時,他抬起臉。
空洞的目光越過她,看向虛無。
……………………………………
木奕珩長時間如此發呆。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走廊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各處喧譁起來。
“給我吃的,快給我吃!”
呼呼喝喝地嚇退那些伸出來的手,牢頭停步在木奕珩所在的牢房前面。
手裡托盤擺著四菜一湯一飯,還有一壺酒。
獄卒打開門,那牢頭諂媚地低頭進來,喊了一聲“九爺”。
接著他看見桌上一動沒動過的飯菜,神色一變。
手上的托盤放下,吩咐人把舊的那些飯菜撤走。
牢頭躬身在他面前勸道:“九爺,多少用一些。再這麼熬下去,就是人找回來,您也……您也沒力氣去見啊。”
木奕珩看也沒看他。
他閉上眼,揚起臉,靠在身後的牆上。
睫毛那樣長長的一扇,鼻樑高高的,如山巒起伏。
好看的一張臉,眼窩和兩頰深深陷下去。
他不說話。已經十幾天不曾開口說過話。
被關在這地牢裡面,鎮日就這樣呆呆的坐著。
也有活過來的時候,每每張勇過來回報時,他的眼睛見到來人,會發光。嘴唇輕輕啟開一條縫隙,期待對方說出他想聽的結果。
可是,他一直沒能如願。
天上地下,他的人打聽遍了,沒半點線索。
她憑空消失,除了孩子和他的心,再沒帶走任何東西。
衛國公和木大老爺奔走籌謀,替他求情,想撈他出去。
他不想出去。
回到那個處處是回憶的院子,他怕自己會扛不住。
就這樣,一個人在這兒,挺好。
……………………
林雲暖和一個熱心的鄰居大姐一塊兒上街買布頭。
她穿一身質地柔軟的棉布衣裳,藍色百褶裙子,頭髮用髮帶隨意裹住,腳上踩著木屐,和鄰人同打一把傘,走過很長的街道,七拐八繞來到一個深巷盡頭的小布店。
鄰人笑著收了傘,往店裡頭一指,“你自己瞧,東西和外頭不差,價錢便宜一半兒,正街上那些大店面都是騙傻子的,咱們過日子的人,得尋這樣的好地方。”
林雲暖認得出布的好壞,這店裡有些布瞧著流光水滑,織的不夠密,這樣的布不經用,做成衣服容易磨破,雖是儉省了銀錢,確實質量差許多。
最後選了不起眼的一塊棉紗,——倒也不是非得絲綢錦緞,如今白身一個,穿個舒服自在就行。
會了帳,兩人又各自去買了魚和菜。
她很享受這種平凡的生活,有時候不叫廚上的婆子出來採買,她自己來,為著隨意的逛街市,瞧熱鬧,有時候還帶鈺哥兒出來,在橋下等說書的停上好一會兒。
煙火氣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
且活得很充實。
賣魚的婦人已經認得她,老遠就招呼:“妹子今兒買兩條鮮魚?”
林雲暖微笑:“大嫂給挑兩條活奔亂跳的,還按老價兒?”
那賣魚的拎起兩尾魚道:“妹子還不放心我?我家漢子清晨網上來的,都鮮著呢!”
林雲暖微笑接過,和那鄰人又去瞧青菜。
一旁有個粗胖婆子眯眼打量林雲暖半晌,過來杵了杵賣魚婦人:“瞧著眼生,什麼來頭?”
賣魚的婦人抿嘴一笑:“您問那小媳婦兒?東邊井家衚衕那趙瘸子家的表親,趙瘸子不是發了橫財要搬省城去?就把舊宅子抵了她,說是丈夫在外頭做營生,偶然過來一陣子。見人笑三分,又文靜兒,雖是好,您老可別錯了路子,人家有主兒的了。”
胖婆子咂了咂嘴:“柳條腰,風流臉,別看打扮灰不溜丟,這面相,克夫克父。當不得正室嫡妻,若是當得了,她丈夫或犯事,或短命。正經賣了自家,做門小的,上面壓一頭,這劫才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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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魚婦人挺喜歡林雲暖,一聽這話說得難聽,不由勸道:“嬸子您這是犯糊塗。人家男人好著呢,您可別上門當著人面說這個,咱做媒做的是喜事,是積德,惹得人家心裡不痛快拆了姻緣,可不是損陰德了?管人家長什麼腰什麼臉,您還是把眼睛盯在那些沒成親的人上頭,盯人家小媳婦兒做甚?”
婆子撇撇嘴沒說話。
她給人做媒一輩子,懂算八字,也懂點相面,一開始瞅見林雲暖只覺得樣貌不俗,再多瞧幾眼,才覺出問題來。
確是克夫克父的面相,生途坎坷,大起大落,卻又貴不可言。
這種面相的女子,她是第一回見。這便來了興致,與婦人打聽她來歷。
林雲暖並不知道自己面相如何,買夠了吃用的,和鄰人一塊兒往回走。
巷口遇上隔院的書生,老遠就躬身拱手,垂頭避讓在牆邊,鄰人與書生打招呼:“白先生,幹什麼去?”
那白先生漲紅一張臉,悶聲道:“送、送信。”
等離得遠了,在林雲暖家門口,鄰人噗嗤一聲笑出來,“妹子,你說這老秀才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見個人兒連話都說不順溜,就這還教書?”
林雲暖抿嘴一笑,把今天買的糕點分出幾塊給她,“何大姐,拿去給你家墩兒娃吃。”
鄰人連忙擺手推辭,謙讓幾番才伸手接了。沒一會兒,叫墩兒娃過來送兩個雞蛋,禮尚往來。
林雲暖喜歡市井人的淳樸。
託腮坐在窗下瞧墩兒娃在院裡逗弄曬太陽的鈺哥兒,覺著這日子過的很慢,很簡單。自由的氣息撲滿整個院子。
如今,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帶鈺哥兒在河邊玩水,玩泥巴,自己做風箏,和悅歡跑到林子裡去放。陽光好的時候在院子裡擺張桌子,畫點小畫,配上臺詞,自制連環畫給鈺哥兒瞧。
她沒做甚轟轟烈烈的大事,只是悠閒自在的過活。她的院子裡不必講規矩,不用請安問候,討好巴結,不用費盡心思,博取歡心。不必注意形象,想笑就笑。不必守在一塊四角天空下面,出個門都要聽許多難聽的閒言。
她只怕夜晚。
怕夜深人靜輾轉難眠的時候。
心裡頭又要揪痛起,惦念那個人怎樣了。
………………
亂七八糟的一個月。
木奕珩蹲了十二天大牢,在陶然的眼淚攻勢和臨川王的勸服下,今上免了木奕珩犯上作亂罪責,木奕珩在出獄第二日就上了一道辭官的摺子。
半途被衛國公攔下來,替他告了病假。
木奕珩縱馬,朝城外衝。
守門的兵衛都已認得他,恭敬道:“九爺莫為難我等,公爺吩咐,不準您出城。”
木奕珩便抽刀。
午後,木奕珩被人五花大綁,送到衛國公面前。
衛國公在寫字,淡淡瞥他一眼,“丈夫頂天立地,為一個婦人要死要活,臉面還要不要!如今人人皆知你因被婦人所棄,成了沒魂的鬼,你究竟還要瘋到什麼時候?”
木奕珩不語,被綁著,也不掙。
是了,並無錯。林雲暖走的那天就已經把他的魂魄帶走。
如今被困在此處的,不過是一具碎了心的軀殼。
張勇在衛府門外接他,天已擦黑,木奕珩無聲無息從裡面出來。
他不騎馬,順著長街往最熱鬧的去處走。
河岸上的畫舫樓牌,點起無數曖昧的紅燈。
人聲笑語裡,木奕珩無聲鑽入一艘不起眼的小舟。
張勇躑躅片刻,沒有跟上去。
船兒盪開,那船孃問他:“公子愛聽什麼調兒?奴家會唱的許多。”
木奕珩從腰裡摸出一把碎銀子,扔在小案上頭。
船孃見他不語,知道是他心情不佳。揚聲唱了一段歡快明朗的船調。
歌聲裡,鮮魚粥送上來。
木奕珩捧著粥碗喝了一口。
淚水,一串串的,滾進熱氣騰騰的粥裡。鹹的苦的,辨不出滋味。
…………
白秀才在屋裡看書。
他娘白老太今兒迎客。
好容易求了鎮上最有名的湯媒婆給她兒子說親。——二十六七的人了,還在死磕書,十六那年中了秀才,成了遠近聞名的神童,鎮裡的官老爺都對他另眼相看。靠著這點功名,每月能免費領一小兜黃米。白老太便因此瞧不上尋常人家的閨女。
誰想白秀才再想往上考,竟是屢試不第。蹉跎十來年光陰,媳婦兒沒說上,倒開始聽見許多難聽話傳出來。
白老太雖然相信自家兒子是真材實料,可奈何她年紀越來越大,支應家裡事漸漸力不從心。
她有病,瞞著兒子。想在自己活著時抱孫子,這婚事這才提上日程,用兩尺花布和一兜豆陷兒饃請得湯媒婆過來。
白老太絮絮叨叨說自家兒子的好處,什麼才比天高,註定是要揚名立萬光宗耀祖的料,誰若嫁到他們家,那勢必是要跟著雞犬升天、將來要做官太太的。
湯婆子聽得暗翻白眼。
——白秀才是讀書讀傻了,誰不知?
每個月那麼一小兜黃米,能養活誰?全靠白秀才給人寫家書,白老太替人補衣裳換幾個家用。
那白老太更是迷之自信,覺得他兒子應該娶了皇家帝女才不虧。誰嫁進來誰倒黴。
湯婆子幾番想走,被白老太扯著走不脫。
聽見外頭脆脆的說話聲,喊“白大娘。”
從視窗看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臉蛋兒尖尖的,笑起來眼睛彎成一對月。
“白大娘,您家的阿福又鑽去我家院子了,我姐姐讓我給您抱回來。這兒有一點吃的,姐姐說給阿福吃,一塊放您院兒裡了!”
白老太胡亂點點頭,罵門外那只瘦骨嶙峋的狗,“再亂跑,打瘸你的狗腿!”
悅歡有點尷尬,忙從白家院裡退出來。
湯婆子眼睛滴溜一轉,問白老太:“這是誰家閨女?說親了沒有?”
白老太不耐煩地道:“趙瘸子家的遠親,搬來不久,誰知她?咱們接著說我兒……”
湯婆子想及那天在街上撞見的林雲暖,心裡頭貓抓似的,非常想再仔細瞧一瞧她的面相。
白秀才隔著半道牆,聽見湯婆子問道:“白大娘,您可見過那丫頭的姐姐?據說她男人是個行商的?可知底細?她姐姐究竟是正頭娘子,還是外室做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