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已經開始融化了，一點一點的露珠一樣，沿著冰壁滑落，在冰牆下匯聚成細流，流入附近的土壤。
李成明手指輕輕撫摸著這堵冰牆的冰面，並不光滑，甚至可以說凹凸不平，一片一片，起伏激盪的，是劍氣，也是心情。
用清虛玄功凝雪為冰，李成明自問也能做到，可是將這滿谷的雪都凝成這樣一堵這麼高這麼厚的冰牆，拼了命也做不到。
左右兩片薄薄的冰翼原本就化得差不多了，在李成明沉思的時候，兩片冰翼一前一後咔擦兩聲，斷裂後落了下來，碎成幾瓣。
兩邊的坡壁上，留下兩道長長的劃痕，像是兩個大大的一字，一邊是鋒芒畢露的一字，光潔無比，一邊是曲折歪扭的一字，滿是劃痕。
李成明呆呆地望了一會兒牆壁上的兩個一字，明明只是兩道劃痕，卻都刺得人睜不開眼，扎眼，也扎心。
這兩個一字，彷彿就像是兩個句話，兩個聲音，雖然這時候整個硤石谷寂靜無聲，這兩個一字卻像兩聲驚雷，讓李成明心神恍惚，倒退了兩步。
面有愧色，最後慢慢坐在了地上。
這一坐就是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一動不動。
那兩個一字，那兩句話，就這樣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一句是問句，一句是嘆句。
猛地，李成明睜開了雙眼，身後的銀槍發出一聲長長的嗡鳴，李成明猛地站了起來，重重地往前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
不再去看兩邊的一字，雙眼正視著前方。
挺起胸膛，臉上又帶上了那若有若無的笑，嘴角輕輕揚起。
“你在看嗎？你在聽嗎？”
“你是在考我嗎？許清流？”
李成明斜眼看向右邊那道曲折歪扭的一字，朗聲說道“我告訴你，你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我一時解決不了，我所可見，即使千年之後，依然是有人帝心不失，有人奴性不改，可那又如何，民智漸開是大勢所趨，總有一日，能叫帝王和所謂的聖人一起去死！”
聲音被內力所激，在冰壁裡反覆迴盪，如雷聲滾滾。
冰壁那頭的契丹巡邏衛隊也聽見了，召集軍隊，迅速向這邊趕來。
李成明不管那邊的喧鬧，又往前猛地跨出左手戟指左面那道鋒芒畢露的一字，嘴角的弧度彎得更大了：“你問我這個問題？我該如何回答？不如做給你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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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明伸手往後一撈，銀槍在手，騰身而起，銀槍揮灑，土屑石屑飛濺。
腳步聲透過冰牆的破洞裡傳來，越來越近，李成明緩緩落地，縱聲長笑，第一次笑的如此豪邁。
提槍，踏步，走入冰牆。
身後的兩面山坡上，左右各多出了一句話。
右邊的坡面上，一字正下方是：“普天之下皆王土。”
左邊的坡面上，一字斜下方一些是：“敢做無畏一書生。”
冰牆裡的那個隧道般的大洞能容得下五六人並肩透過，一開始還有光照進去，越往裡越暗越陰森，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水波一般的光影。
李成明提著槍漸漸走入了那一片灰暗模糊的光影中，喊殺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銀槍鐵刀之間的清脆撞擊聲叮叮噹噹響成一連串，中間還有槍身擊中血肉的沉悶聲響，槍尖在冰壁上劃過的聲音。
喊殺越來越輕，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重過一聲的哀嚎和慘叫。
混亂中的逃與殺。
至始至終，李成明沒有發出過一聲吶喊，一聲呼喝，所有的聲音，都在槍上。
他只是默默地揮槍：掃，劈，點，撩，撥，攔，砸。
侵略如火。
一槍快似一槍，槍尖的餘勢一次次撞在冰壁上，激盪霸道的真氣在厚實的冰牆上也帶出了一道道裂紋，一路蔓延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李成明來說彷彿剛揮了幾槍，對手腳並用逃命的那支契丹小隊來說，恐怕這條甬道，就像一輩子那麼長了。
光線漸漸變強，冰甬道的前面變得越來越寬敞明朗，李成明腳下步子越來越快，原本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卻漸漸地輕了。
只有絕望而瘋狂的奔逃，可就連奔逃的腳步聲也越來越少。
到最後，只剩下李成明堅定有力地一步踏出了冰甬道。
陽光下，李成明的臉顯得越發蒼白，身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底色，染滿了血的鮮紅，濃稠的血液順著衣服的褶皺滴滴滑落。
銀槍的紋理上凹槽裡也填滿了鮮紅。
甬道外，是集結完畢的契丹大軍，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望不見邊際，看樣子至少是一個萬人隊，在谷外把這個出口圍得水洩不通。
上萬人的鼓噪聲，蓋過了谷口的狂風，給人一種遮天蔽日的錯覺。
李成明第一次殺這麼多人，刺鼻的血腥味被谷口的冷風一吹直從鼻腔往裡灌，腸胃一陣不適。可他的臉卻是在笑的，那咧著嘴角的詭異笑容卻絕不像是一個少年，因為他的眼神裡盡是冰冷。
李成明輕輕把槍提到眼前，對著陽光，手指輕輕撫摸著槍身，撫摸過一道道填著血的紋理，慘白的臉上笑容很歡暢。
這是許清流狂生意氣的延續，是許清流留下的最後一式。
李成明就帶著這樣的笑容，反手一槍，把槍狠狠砸在身後的冰牆上。
咔擦，卡咔擦。
彷彿從遙遠的地方蔓延過來的斷裂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響，連成一片，最後在一聲巨響的轟鳴中，整座冰牆轟然倒塌，碎裂的冰塊冰渣在李成明的身後堆成了一座十來丈高的小山。
冰牆碎裂的場面和落地的巨響把契丹軍齊齊往後震出幾步，兵士原本的鼓噪聲也猛地止住了，一時間安靜得只有李成明手指摩擦槍身的聲音。
一名身穿黑甲的年輕將官分開人群走了出來，強笑著喝問：“閣下是何方高人，堂堂高手為何與我契丹人過不去，屠戮我契丹兵士？”
李成明眼中的冷漠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譏諷。“就許你們契丹人屠戮別人，不許別人屠戮你們？”
年輕將官微微吃驚地說：“你是唐人？”
李成明一笑，算是預設了。
那年輕將官眼神一凜，轉身對身邊的一名兵士說：“快去，去告訴無上可汗，說唐人高手來了。”
那名兵士轉身就往外鑽了出去。
等那兵士鑽出大軍的包圍走遠之後，李成明輕輕抖一抖槍花，咧嘴一笑。
疾如風！
連人帶槍，李成明已經主動衝進了契丹人萬人陣的重圍，不再去想生和死。
這一次入陣，再沒有那感應殺氣的能力作為依仗。
萬人陣不比之前甬道中的百人隊，黑甲，白刀，到處都是人，每一個方向都有刀砍來，一個人面對一萬人，光是呼喝聲和刀光也能把人淹沒，刀光劍影的人海里再沒有半點出路。
李成明一開始還憑藉疾如風幾番躲閃，到了後來深入陣中，連用疾如風的餘地都沒有，只能不停地招架，躲閃，儘量避開要害，連殺人的空檔也沒有。
鋒刃切過肌膚的感覺，李成明一開始還咬牙覺得疼，到了後來也就不覺得了，任由刀鋒切過，帶出一支支細小血箭。
李成明尚有餘力，可身在陣中，明刀暗槍，總也有躲不掉的時候。
躲不掉，避不開，李成明眼睜睜地看著幾道刀鋒加諸全身要害，嘴角卻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意。
這一刻，時間也像是定格了，幾個契丹兵士專注地盯著自己的彎刀割向這少年的脖子腰腹和大腿根部，鋒利的胡刀都已經貼上了皮膚甚至已經微微切入皮膚，只要再用力一割，鮮血就會像泉水一樣噴湧出來。
也許他們曾征戰沙場，可是他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對鮮血有這樣的渴望。
可這一動不動的少年嘴角那怪異的笑彷彿預示著，他們這一次的渴望註定不會有收穫。
一陣烏漆墨黑的風憑空而生，原本架在李成明身上的刀槍劍戟，都不受控制一樣紛紛飛了出去。
原本緊緊擠了很多契丹兵士的地方瞬間空出了一大塊，這塊地方，只剩下李成明一個，在那不知所來的暗黑色罡風裡，緩緩躬起身子，低低地笑著。
那陣罡風環繞著李成明吹得越來越急，到後來只能看到一片灰黑。
李成明的身影在罡風的中心模模糊糊，已經看不清楚，只剩那笑聲卻還穿透罡風清晰地傳了出來，低沉陰森，讓人聽得毛骨悚然，全不似人間之物。
“你果然還是出來了，對麼？你其實一直都在，對麼？我一直以為你是我的一個能力，現在才知道，竟然是個活的。”
“哈哈哈哈，你真的是今天才知道我是活的嗎？”風中莫名鑽出另一個人的聲音，雖然依舊陰沉，卻帶著爽朗。
士兵們圍著那股緩緩旋轉的罡風，不敢有所動作，只好漸漸地退開，只是列陣圍在四周，警惕地看著那一股越吹越高的越卷越大的罡風。
罡風的中心，李成明呆呆地站著，雙眼緊閉，嘴角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