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馬掠過樹木人煙，幾夜不眠幾夜眠，太陽東昇西落，轉眼就是幾個日夜，又是漫天的落日紅霞。
兩匹馬兒停在了一處背風小坡邊上，附近有一片林子，趕了幾天的路，李成明原本清秀的臉變得滄桑起來，柳月兒生性好潔，此時鬢角頭臉也都沾染了灰塵。
柳月兒默默地隨李成明下馬，李成明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月兒，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那邊林子裡撿一些柴火，咱們晚上就在這兒休息吧。”
柳月兒抬起頭看了李成明一眼，轉身尋了一塊石頭慢慢坐下，坐下以後就開始發呆。
李成明嘆了口氣，向那片小林子走去。
許清流的死固然讓李成明心中如被刀割，可還有一件讓他揪心的事，一路走來，柳月兒一句話也沒有對他說過。
李成明揪心的，不是柳月兒不對他說話，而是那個眼神，每次看到那個眼神，李成明總會覺得，在柳月兒的心裡，是他故意派許清流去的，是他故意要害死許清流。
兩世為人，別人的看法，也許早已能置之度外，唯獨柳月兒的這個眼神，讓李成明欲哭無淚，心尖日夜像被慢火一點一點熬著，胸口悶得快要窒息。
當日，許清流向他請命時，嘴裡喊著小師叔，手拍著胸口那自信的笑容又浮現在了李成明的眼前，
一樣的年紀，自己是兩世為人，許清流卻是看盡人世滄桑後依舊胸懷家國，李成明原以為他這樣的人是斷然不會死的，也斷然不該死，所以只是囑咐他萬事小心之後就再也沒有多說什麼，由得他去了。
現在，卻是百口莫辯，李成明張不開嘴，也不願意去辯，就好像，真的是他害了許清流。
晚上兩個人對面而坐，中間隔著一團跳動的紅黃色火苗，明亮，卻不太溫暖。
柳月兒坐著，兩手支撐著臉龐，對著火堆發呆，李成明背靠著樹半躺著，看著柳月兒，突然想起，兩個人當初一起去參加青城論武，有一個晚上就是這麼坐在一起的。
其實離青城論武沒過去多久，可是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這一次，已然沒有什麼溫馨可言。
李成明靜靜看著柳月兒對著火光發呆的模樣，明黃色的火舌跳動，形狀變化莫測，一股股熱氣，把許清流戰死帶來的悲傷也燻得減緩了幾分。
火舌舔動冰冷的夜風，痴痴的，就是一夜的時光。
柳月兒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去等她再醒來的時候，火堆已經熄滅很久了，可夢中貼著肌膚的暖意就好像有一股暖風一直輕撫著肌膚，剛剛才散去一樣。
若有所思地抬起頭，李成明正站在不遠處，東張西望也掩不住一臉倦意。柳月兒皺了皺眉，終究沒再說什麼。
上了馬，又是新的連續一天的疾馳，兩人的手不約而同地撫摸著座下馬兒的側臉，馬兒，不是我不惜馬力，實在是十萬火急。
由西至東九千里，但求一奠故人容。
自打大唐改國號改成周，洛陽成了神都，雖然在邊陲，在沙場，軍人還常以大唐自居，可大多文人貴族卻早已悄然改口，不少原先在長安城富貴榮華的，現在也都舉家搬遷到了洛陽。
洛陽城一時之間人口大增，洛陽的住民身份也水漲船高起來。
曾經紙貴，如今，地也貴。
洛陽城中，近日傳開了，這宮中，多了一個新貴，大臣貴族們都爭相結交，便是武氏一族的主心骨不在，管家旁支之流的也都不敢怠慢，該送的禮，送了個齊全，一時之間，爭奇鬥異倒是蔚然成風。
街頭巷尾，茶餘飯後，議論的也大多是這位新貴。
甲：“哎，你聽說了嗎，昨天宮中的奏章，都是那個貴人代為批閱的，咱們的皇上連過問也不過問。”
乙：“何止不過問，據說還特地吩咐下去給這貴人做了一碗銀耳羹，說是慰勞呢。”
丙：“哎呀你們等等，這貴人到底是誰啊？”
甲：“你鄉下來的吧，除了上官婉兒，還能有誰。”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上官婉兒卻在府中，對著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禮蹙著秀眉，看來是發起了愁。
區區幾天就這麼多禮，不是好事啊。
思索了一會兒，上官婉兒鬆開了眉頭，“其他的禮留下，把所有人的禮都退回去，退武家的禮的時候，少退一件。”
話音未落，上官婉兒已經踩著輕盈的蓮步，款款走開。
邊上的家丁僕役早就奉若聖旨地記下，晚間，各家的禮物都跟著禮單一起送回到了各家的府上。
武家兄弟幾人幾處宅子，上官婉兒府裡的管家下人商議之下，把武家的禮物和禮單送到了武三思的梁王府。
梁王府中聽了通報趕忙出來了兩個身穿華服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梁王府的大管家，少的是二管家，禮數上倒是做了個十足。
那年輕的少管家一本正經地從對方手中接過禮單，一雙黑豆似的精靈眼睛迅速裡外掃了幾眼，老氣橫秋地說，“你們這個退回來的禮，唉喲！”
這二管家話沒說完，已經捂著腦袋跳了起來，眼力好的都能看出，這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板栗。
那大管家陪著笑臉湊上前去，從袖子裡摸出幾錠銀子：“這小子被我慣壞了，不懂事，諸位女官府中的朋友，還請給個面子。”
都是老練人精，幾個推讓之間，梁王府大管家的銀子已經落入了女官府管家的懷中。
女官府諸人走了以後，二管家若有所思地對著禮單點了點頭，大管家只是哼了一聲，轉身就離去了，二管家苦笑著放下禮單，招呼著下人們把東西搬進了府內。
此時北方雪還遠遠沒化，北風裡，雪地上，一個人影孤零零地走著，雖然面相憔悴，鬍子拉碴，疲憊不堪的樣子，可是看腰腹肚皮，眉宇氣勢，依舊保留著榮華富貴的痕跡，正是武三思。
前面半里的地方是一間屋舍，屋舍旁的木樁子上系著一匹馬，正在不安地用蹄子踢著雪，屋舍後還冒著白煙，看來是在做飯，隱約還能聞到飯香。
明明屋舍飯菜就在眼前，武三思卻沒有半分加速的跡象，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最後噗通一聲倒在了雪地裡，嘴唇發白，眼皮顫動著，一副努力想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的樣子，看來是當真力竭了。
“爹，快來看啊，那裡好像有一個死人。”一聲柔和的女音隱隱約約傳到了武三思的耳朵裡。
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腳踩在雪地裡的聲音，沙沙的，越來越近。
一根手指探在了武三思的人中附近，武三思雖然半分力氣也沒有，卻生怕被當成個死人，用盡所有力氣狠狠地從鼻子裡往外噴了兩回氣。
“還活著，看來是餓壞了，咱先搭把手，把他弄回家再說吧。”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厚重，帶著口音。
武三思最後一點力氣也用盡，松了口氣，腦中一黑就徹底失去了知覺。
再睜開眼的時候，武三思已經躺在了那件民房裡，身子下面是一張暖暖的床，熱氣透過墊子滲上來，格外的舒服。
這民房看著樣子擺設都很簡陋，沒幾件傢俱，牆是由木石乾草裹著泥搭建的，好在不透風，屋裡生著火盆，倒也暖和。
“你醒啦？”耳邊傳來那個柔柔的挺好聽的聲音。
武三思吃力地轉過臉看過去，一個中等身材的圓臉小姑娘，頭上扎了兩根小辮子，長得挺好看，軟軟的，讓人想捏一下。
小姑娘的手中正端著一碗湯，關切地看著他。
“是你救了我？”武三思嗓子裡發出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嘶啞和無力的聲音。
那圓臉小姑娘搖了搖頭，兩根小辮子就像撥浪鼓一樣輕輕拍打著她的臉：“是阿爹救了你，阿爹說你是餓壞了，不能馬上吃東西，得先拿熱參湯吊著，連參湯也不能喝多，要分幾次喝，我剛才給你喂了一口，這次剛過來，你就醒啦。”
說完圓臉小姑娘興奮地回頭喊：“阿爹，他醒啦。”
“知道了，阿爹又不聾，在一個屋子裡還能聽不見你們說話？”是那個厚實的中年男人的聲音，武三思抬頭看過去，原來屋子的角落裡還有一個敦實大漢背靠著這邊蹲著，聽了小姑娘的喊聲，大漢站起身轉身向這邊走了過來，想來就是女孩口中的阿爹了。
武三思搖了搖頭，現在這些問題顯然不是重點，他輕輕張了張嘴：“我好餓，想吃東西。”聲音很虛弱，虛弱得連他自己都快聽不清了。
那中年男子倒是聽清了，憨厚地露齒一笑：“不行，你要先把參湯喝了。”
武三思用力睜開眼，聲音裡帶上了怒氣：“你是什麼人，敢違逆我的話，我餓，我要吃飯！”
聽了這話，中年男子面上也現出不悅的顏色，倒是那小姑娘，看出自己阿爹不開心，輕輕喚了一聲阿爹，軟軟的聲音聽起來就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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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理武三思，轉身大步走回了剛才蹲的地方，重新背對武三思蹲下，右肩一動一動的。
不一會兒，那個方向就傳來利刃入肉的摩擦聲，一下一下，聽得武三思毛骨悚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