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說起孩子的事,張河先小心地看了賀林軒一眼。
捏著自己的粗布衣裳,他忐忑道:“諾兒昨天就不肯吃飯了,哭得厲害,我看著不是辦法,就想……帶他來看你一眼。”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已經不敢去看賀林軒是什麼反應了。
諾兒一向很乖巧的。
只是這孩子敏感得很,他騙他阿爹很快就會回來,諾兒也不相信,一直坐在門口等著他阿爹,飯也不肯吃。
到了夜裡被他強行帶回去,就哭了,怎麼都哄不住。
等哭得睡過去,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阿爹,不見他又開始鬧起來。又一口飯也不肯吃,強行塞進去都要吐出來。
張河看得實在不忍心,私心裡又擔心李文斌的情況,這才帶著孩子來了。
但他現在怕的是,孩子的出現壞了阿弟和他夫君的和美。
他看得出來,對方待阿弟是真的好。
至少,勉之眼睛裡的光是騙不了人的。
賀家大郎若是介意……
李文斌的表情也微微變了。諾兒非常敏感,像是聽明白了什麼,再顧不上好奇陌生人,扭頭緊緊抱住阿爹的脖子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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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斌又是心疼又是無措,下意識地看向賀林軒。
那雙眼裡有著他自己沒有察覺的哀求和害怕,倒是把賀林軒看得一愣。
他早就知道李文斌的情況,但從沒想過要讓他把兒子丟下。
現在看來倒是他自己想當然了。
也是,原主花了十兩銀子聘禮,某種意義上就是把哥兒買賣回家來了。
賀林軒隱約能感覺到原主並不打算要這個拖油瓶,很有些把心心念念的夫郎鎖在山上,生怕他跟別人跑了的意思。
而李文斌,當初怕是也不敢把兒子帶給他這個聲名狼藉的未婚夫吧。
這樣一來,小夫郎心裡該受著多大的煎熬,賀林軒都能想象到。
他自責於自己的失察,忙表態道:“阿嫂,麻煩你送孩子過來。我本是想明天和勉之回門再把孩子接過來,不過孩子這麼小還離不開他阿爹,倒是我欠考慮了。”
張河眼睛撐得渾圓,張大嘴巴,顯然是被他願意收養諾兒的決定驚得不輕。
反應過來後,他忙看向了李文斌。
李文斌也已經呆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賀林軒,一時驚喜,更多的卻是慌亂。
“林軒,你說的是真的?我、我是說……”
之前他把孩子留給兄嫂撫養,只是怕自己遇人不淑連累孩子遭罪,但現在顯然再沒有這樣的顧慮。
他當然希望把諾兒留在自己身邊,可這太難為賀林軒了。
且不說諾兒並非他的骨肉,他心中是否介意,單隻近在眼前的秋稅,就是一個難關。
多了自己一個人的人頭稅不說,若是諾兒隨他入籍,那便是家裡又一個男丁,除了人頭稅,孩子也是要繳納那鉅額山地稅的。
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把這樣的重擔,壓在賀林軒身上。
可要讓他否了對方的心意……
李文斌低頭看著微微發抖著、生怕被拋棄的兒子,心裡一半冷一半熱,臉上全是酸楚。
賀林軒看他抖著嘴唇,眼睛又浮起水光,連忙說:“孩子還這麼小哪能離開阿爹?”
“我既娶了你,他便也是我賀林軒的兒子。莫非你認為我會做出讓你們骨肉分離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勉之,我以為這是天經地義,不需要商量的。”
賀林軒並非空口白話。
結婚前,他早就將這個孩子列在將來的計劃中了。
也怪賀大叔梅開一度,太過春風得意,被小妻子迷得五迷三道的。整個世界尚且不在他眼中,這個李文斌不敢提起的孩子他更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李文斌已知他品性淳厚,聽他這麼說並不懷疑他的真心實意。
只是世道不易,生活太難,讓他不敢對充滿未知的未來抱有信心。
遲疑了下,他還是把自己擔心的事情說了出來。
“諾兒雖才三歲,但官府不管這些,只要是男丁都要收兩稅……”
不僅僅是這一年年都在加重的秋稅和人頭稅,諾兒還小,沒有十年光景不能指望他幫襯家裡,撫養他長大是一筆不小的花銷。
還有諾兒的啞疾也是一個大問題,教導他必須要付出比尋常孩子更多的精力和耐心。
他怕賀林軒會疲憊,怕他日後會因為沉重的負擔而埋怨小兒,也怕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後改變心志。
倘若到時候再將諾兒送走,他只怕自己會承受不住,孩子也會大受打擊。
後面這些話他雖沒有說出口,但賀林軒已經明白他的想法。
小夫郎果然不簡單,至少在自己的溫柔陷阱裡他仍然保留著理智,遠比一般人深謀遠慮,懂得人心。
賀林軒握住他的肩膀,俯身摸著孩子的腦袋說:“我不敢誇口以後會讓你和孩子過上多麼富貴榮華的日子,但只要我活著,還有一口氣在,我不會讓你們餓肚子,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們。”
“我會和你一起守著諾兒長大,我會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生存的技能。他做錯了我會責罵,他做得對了我會稱讚,不求他多麼優秀,只要他健康平安。等我們都老了,再換他來守護我們。”
“勉之,你說好嗎?”
李文斌早已泣不成聲,忍著哭腔重重地點頭,“嗯!”
諾兒似乎也聽明白了,抬起頭疑惑而怯弱地看向這個威武的男人,見他看向自己,又忙埋頭抱緊了阿爹。
賀林軒看得失笑,又給李文斌擦了眼淚,迎著他充滿感激和喜悅的目光,一顆心也柔軟極了。
他轉身想拿帕子再給他擦一擦臉,就看見張河背對著他們,肩膀顫抖得厲害。
顯然也在哭呢。
賀林軒本來是有些介意他當初和原主“交易”了李文斌的事,但此時也看出來他對李文斌和諾兒也是有心的。
只是生活所迫,只是比起阿弟和侄子,他更在意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家。
這是人之常情,並不能因為他做出的取捨就貶低了他的本質。
賀林軒解開心結,上前道:“阿嫂這是怎麼了?快別哭了,你看勉之和諾兒好不容易停下來,再看你這樣,又該哭了。呵,再這樣下去,家裡真的要被水淹住了。”
張河聽了破涕而笑。
接過賀林軒遞上來的帕子,他赧然道:“讓大郎見笑了。”
“我實在是……我張家祖訓就是問心無愧,而今我做了這樣的虧心事,要是阿弟過得不好,我也是活不成了。”
他粗糙地擦了擦臉,鼻子眼睛都是紅通通的。
李文斌當然也知道他的愧疚,邊拍著兒子的背,邊起身走過來道:“阿嫂,莫再自責了。我現在很好,真的。”
“這真是萬幸,大郎,阿嫂謝謝你!我――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總之,你們好好過日子,我死了才敢去給阿父阿爹磕頭啊。”
張河口拙了,臉上卻滿是真誠。
賀林軒也笑起來,“阿嫂就聽勉之的吧,別再說這些見外的話了。”
說著,他再請張河坐下,說:“家裡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不如我去給阿嫂倒碗茶來,你與勉之說說話。今日就留在家裡用午飯吧,我這就去準備。”
張河連說不用,也不坐下,只說:“看到你們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別忙這些,我這也得趕回去做飯呢。”
說著話,他的雙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看著孩子道:“那,我先帶諾兒回去吧?”
昏昏欲睡的孩子聽到這話,猛地警醒過來,渾身僵硬地抱住阿爹。
李文斌忙安撫他,詢問地看向賀林軒。
一大一小的桃花眼,一個裝滿小心翼翼,一個就像個小狼崽子似得佈滿兇光。賀林軒看得直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稚嫩的臉。
他搖頭說:“不了,本就該早些接孩子來家裡,怎麼好再麻煩阿嫂。”
“可是……”
張河左右看了看這空蕩的屋子,不敢說破讓弟婿難堪。
賀林軒卻不介意地對他笑了笑,“阿嫂別擔心,孩子的東西我事先也準備了一些,他住著沒問題。”
頓了頓,他鄭重道:“我不會讓他們父子倆跟著我吃苦的,阿嫂,請你放心。”
“哎!”
張河應了一聲,喜形於色。
臨走,見李文斌要送他,張河忙攔著。賀林軒也說:“我去送阿嫂就行,你和孩子坐會兒。明日回門,再讓你和阿嫂好好說話。”
張河本也不要他送,賀林軒卻說:“回門的規矩我還不清楚,就讓我和阿嫂取取經吧。”
張河聽著高興,擺手讓一路跟著到了籬笆門前的李文斌回去,自己則和賀林軒說起來。
“其實也沒什麼講究,都是一家人,不必說那些個虛的。只要帶著雞蛋或是旁的手禮,讓鄉親們別看見你們空手回來就行了。”
張河言簡意賅地說著。
他和李文武成親是在京城,那時候兩家人的規矩很大,自然和這裡不同。不過這些年他也看得多了,難不倒他。
賀林軒點頭,心裡已經有了計較。
一路把張河送下了山,他才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來,說:“阿嫂也知道我在村裡的情況,他們雖然不喜歡我,可眼睛總盯著要看我和勉之的笑話。”
“這不,昨天我給劉阿麼謝媒禮,花了二十文銅板還不湊手,還給了一隻老母雞,半扇子樟子肉,還有一些旁的野物。”
“村子裡應該也有人看見了。我若是胡亂提著一籃子雞蛋帶勉之回門,怕是要讓人說我賀大郎小氣,輕慢了岳家。”
“什麼?!”
張河失聲叫出來,接著一拍大腿咬牙道:“你別糊弄我,肯定是劉氏那老賊問你要的吧?他還真要的出口啊,欺負我們家沒人了嗎!”
“阿嫂別生氣。”
賀林軒一臉苦笑地說:“劉阿麼怎麼說,也是我和勉之的媒人。你知道他一向和其他阿麼很有話說,你可莫要去找他,回頭該說勉之的不是了。”
張河冷哼一聲,他當然沒打算就這麼放過劉氏,不過賀林軒說的也有道理。
那姓劉的嘴碎得很,又是媒人,一個弄不好讓他編排起勉之的閒話,村子裡那些愚民沒得就要聽信了。
張河怎麼說也是在京城大族裡長大的,不會沒有一點城府,眼珠子暗暗一轉就有了主意。
不過他沒和賀林軒多說,只道:“我們家不圖那些表面上的風光,沒有這一回,村子裡看咱家笑話的也沒少過。你聽阿嫂的,帶一些趁手的回來就行。”
賀林軒掩住了眼中的精光,憨厚地應下了。
至於偷到他頭上的劉老賊,且看看李家阿嫂的戰鬥力,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