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躺在席子上,連聲悽嘆。
剛才一摔,直接磕飛了他兩顆門牙。
這不禁讓他痛不欲生。
雖然經常挨媳婦的毒打,可他媳婦每次下手都很有分寸,從未給他留下過永久性的傷痕。
最多也不過是打折他的胳膊腿,但是有傳女不傳男的祖傳正骨手傍身,倒也不怕癒合時骨頭長歪。
可門牙不行啊!
再nb的松鼠也救不了他。
漢代的古人,尤其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對容貌看的比身家性命都重。
通曉天文地理、滿腹經綸的學士,因長相醜陋而被斬斷仕途者,可不在少數。
唉……
晚節不保啊!
董仲舒老淚縱橫。
可是,也正因如此,他才平生第一次享受到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
望著那飽含擔憂的神情目光,他在悲傷之餘,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小竊喜。
哦,忘了說了。
剛才猛然開門導致他踹空跌倒的,就是他媳婦。
“先師呦……”
“嗯?”
此時,太陽已經徹底升起,晨光從木窗射入前宅,將一切耀的通透,卻也更顯淒涼屋裡一共就剩倆席子,衛家姐弟倆佔一個,董仲舒佔一個,此外再無其他,家徒四壁一覽無餘,怎一個慘字了得。
“學生,學生快要死嘍……”
這貨還真不浪費氣氛。
“你的意思是想讓為師幫你一把,讓你免遭折磨當場去世?”
董仲舒沒接茬,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可學生心中,尚有一事不明,倘若得不到先師解惑,學生、學生這老眼,閉不上啊......”
衛流瞳笑眯眯道:“閉不上就不用閉了,可以扣下來贈給有需要的人。”
伺候董仲舒的媳婦和下人都聽懵了,怎麼說話的這是?
尤其是董仲舒的媳婦,本就是個火爆脾氣,聽到這種嘲諷力max的答覆,怒氣值自然是急速上湧。
可是當她瞧見那把猙獰的武器時,又瞬間冷靜了。
情緒跌宕起伏,就跟過山車一樣刺激。
董仲舒則不然,與先師相處還不到一天就被嗆了數次,他都有些習以為常了,情緒比旋轉木馬的馬還穩定,也不言語,只是直勾勾地盯著衛流瞳。
“......行了,你還喘著氣呢,別給我擺出這幅死不瞑目的鬼模樣,有話就說。”衛流瞳無奈。
“先師啊,”董仲舒有氣無力道,“您說,學生當初向陛下諫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學生錯了嗎?”
此話一出,房間內頓時為之一靜。
圍在董仲舒身邊的數人不約而同停下了手頭的動作,瞳孔中寫滿了迷茫。
生前,這些都是董仲舒的身邊人,這種讓自家家主史書留名的大事,自是鐫刻在了他們腦海深處,即使被禹王鼎洗去記憶,可發自靈魂的熟悉感卻是無法抹掉的。
於是他們也開始頭疼了。
“你們都下去吧。”
說完這句,董仲舒轉過頭,望向自家媳婦,平淡的語氣中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細君,汝也下去吧。”
“......是,夫君。”董仲舒之妻低聲應道,她仍然處於迷茫的狀態裡。
目送自家媳婦緩緩退出房間,又順手帶上房門,董仲舒猛然從席上坐起。
沒捱罵!
更沒捱打!
狂喜中,他老臉上的每一處褶皺都盡情綻放開來,雙手捂嘴,發出噗哧噗哧的笑,生怕被媳婦聽到。
姐弟倆對視一眼,一起向他投去憐憫的目光。
此時,衛流瞳突然想到了孔融。
是被祭旗了無數次比較慘呢,還是被家暴了幾千年比較慘呢......
“先師?”
沉思中的衛流瞳下意識道:“嘛事……”
“您還沒有答覆學生呢。”
董仲舒爽過後,倒也沒忘了正事。
“行,那我就跟你聊聊,”衛流瞳端正了坐姿,“從個人利益上來講,你沒錯,甚至做的很對。”
他慢慢解釋起來:“秦統六國,統一文字、度量衡,焚六國史書,用幾十年的時光消除六國遺民對故國的文化認同,卻因律法嚴苛產生了新的矛盾,此時,高祖劉邦站了出來,以仁道與約法三章盡收天下民心,以漢代秦,此後,六國再無復國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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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之治後,大漢國力空前增強,上位的還是劉徹這等雄才大略的君主,削除藩王、真正大一統的時機已經成熟,相對的,既然政權統一,那麼思想也必須統一,諸子百家地位再無法一致,只能有一家成為顯學,並且,贏家通吃。”
“沒了儒家,還有法家墨家陰陽家,沒了你董仲舒,還會有張仲舒王仲舒李仲舒,其中區別,僅在於誰能夠抓住機會,你抓住了機會,所以史書記載的,便是你董仲舒的名字。”
“......即便如此,可陛下並未重用學生。”董仲舒一臉落寞。
“你還指望被重用?能活命就燒高香吧,”衛流瞳哂然,“小董子啊,你是理論上的王者,實操上的弱雞,當初劉徹問你治國之策,你卻只會扯一些大而空泛的玩意,根本派不上一點用場,他見你無用,便直接把你打發到江都易王劉非身邊,你以為他是安的好心?”
“先師何出此言?”董仲舒不解,“學生一到易王處便被重用,當了六年國相,顯赫至此,怎會是陛下沒安好心呢?”
唉,天真的孩兒啊。
“劉姓諸侯王裡,劉非為人狂妄暴躁,富有野心,欲篡奪中央政權,你這位陛下對此心知肚明,卻苦於沒有理由下手,所以才將你派去,”衛流瞳悠然道,“你是知名大儒,劉非自然對你充滿期望,可你這人卻並非是他想要的。”
“一旦看破你草包的本質,以他暴躁的性格,極有可能怒氣上頭將你宰了,如此一來,天下震怒,劉徹便可起兵擊之。”
聽過衛流瞳的分析,董仲舒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半晌,他一臉苦澀:“真相竟是如此......可陛下緣何恩將仇報?”
“就因為你提出的理論啊,天人感應。”
董仲舒一怔。
“看來你不明白,”衛流瞳認真解釋道,“你這理論,其實是把雙刃劍,雖然樹立了劉徹的統治權威,卻又將各種天災人禍與他聯絡在一起,將它們看作是上天對天子失德的警告,這便給有心人留下了機會。”
“什麼機會?”董仲舒不解。
“掌控天子的機會。”
“這怎麼可能!”他非常驚詫。
“別人當然不可能,可你董仲舒不一樣,你是理論的提出者,自然擁有最高解釋權,”衛流瞳雙手一拍,
“說起這個,你不是也動用過這最高解釋權嗎?就在建元六年,皇帝祭祖之處、那長陵高園殿和遼東高廟發生大火,你不就寫了一份奏摺,說這場大火是上天對劉徹動怒的證據嗎,我記得你當時差點就涼了......”
聽到衛流瞳提起這事,董仲舒心有餘悸之餘,也有些羞慚:“那次學生不過是想發揚自己的理論,搏些……虛名罷了,並沒有額外的想法啊!”
“你有沒有不重要,劉徹怎麼認為才最重要,”衛流瞳擺手,“這肉食者有多精明,疑心病就有多重,對於能威脅到他的人、可是從來不會手軟。”
他正色道:“太子劉據無辜,最後還不是給逼死了,何況你一個大儒?”
董仲舒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