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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到舊時明月路_【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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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她在很晚才到家,司機上來替她泊車,被她嚇了一跳:“太太,你臉色真差,是不是不舒服?”

她疲憊地搖了搖頭,走進屋子裡去,客廳裡空蕩蕩的。容海正今天晚上有應酬,她原本也該去參加幾個朋友的聚會,可是從那屋子出來,她就像個傻子一樣在路上兜著圈子,最後才將車子開了回來,在這一路上,她神情恍惚,沒有出任何意外真是一個奇蹟。她拾階上樓,進了睡房後,她靠在房門上積蓄了一點兒精神,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幾乎在同時,她聽到了另一聲嘆息,正在她驚駭莫名的時候,燈亮了,容海正的身形出現在她視野中。

他說:“你終於回來了。”他還要說什麼,但在仔細地打量她後,他忍住了,只是問,“你的大衣呢?”

“大衣?”她怔怔的,大約忘在公司了,或者忘在那房子裡了,她不記得了,她早就被凍麻木了。

他轉過臉去,彷彿是在隱忍什麼,過了片刻之後,他重新回過頭來,已經如往日般平靜:“我想你一定累了,你先睡吧,我有事要出去。”

然後他就離開了。

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又見到他,他的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衣著整齊,一點也沒有夜不歸宿後的痕跡。見到了她,也只是讓她吃掉豐盛的早餐,在她吃完後,他才斥退了下人,淡淡地對她說:“洛美,我有話對你說。”

綠茶的芬芳熱氣正從她面前嫋嫋升騰,縈迴不散。她抬起眼睛,有些茫然。隔著茶的熱氣,她竟有些看不清他了,或許,因為他距她太遠了,這張西餐桌太長了。

他的聲音是不高不低,清晰入耳:“言少棣入獄服刑去了,我和王靜茹談過了,已經達成了協議,洛美,你明白嗎?”

她有些迷惘地望著他,他想說什麼?

他嘆了口氣,說:“我實在是寵壞了你……那麼言少梓就是我們惟一的阻力和敵人了。洛美,在我的計劃中,他原本是要身敗名裂的,但是現在……”他的目光凝視著她,“你要嗎?”

她的目光竟有些慌亂,是因為……心虛?不,現在她頭腦混亂,根本無法思想,而且心虛是談判大忌,哦,不,她太久沒有與人談判了,他著實是寵壞了她。可是這一場仗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輸。

她垂下了眼簾,反問:“我為什麼會不要?”

他拋開了把玩多時的餐巾,說:“你很明白,你的復仇心遠不如你想的那樣堅定。如果你說不,我可以放過言少梓,代價是——”他頓了一下,又改變了主意,“哦,不,算了吧。你不會承認的,既使你很想,你也不會說出來讓我放過他的。”

洛美握著茶杯,這種溫潤的日本細瓷令她聯想到了許多。藍的花紋、綠的茶汁,可是喝到嘴裡微微發苦,是真的很苦……

容海正的聲音仍是那種不緩不急的調子:“洛美,你說呢。”

她揚起臉,聲調也是淡淡的:“既然你要那樣想,我沒什麼好說的。”

他笑了笑,說:“勇敢的女孩,你的勇氣著實可嘉,真讓我懷疑你某些時候的脆弱是不是一種偽裝。你明知道在這一方面是講不過我的,所以你順水推舟來反問我,洛美,”他親熱地叫著她的暱稱,“你確信有把握讓自己絲毫不為之所動嗎?”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用這種口氣說話,但是她本能地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的唇角露出絲笑意來,但是他的眼神裡又露出了那種淡淡的神氣,就像見到一個小孩子吃力地拖著大椅子,踮腳去開冰箱門拿巧克力一樣。洛美本來還不覺得什麼,但一看到他的這種神氣,不知道為什麼就惱了火,將茶杯一推,冷冷地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出來,不要藏頭露尾的。”

他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對她說:“動怒是談判大忌,你忘了嗎?”

她站了起來,因為起勢過快,衣袖帶翻了茶杯,翡翠色的茶汁潑了她一身,她也不理會,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上樓去了。

過了好幾個鐘頭,洛美在家裡呆得無聊,還是開了車子上街去,無精打采地在街上轉了一圈,覺得車內暖氣烘得自己口乾舌燥,遠遠看見了一間茶莊的招牌,心裡想著要去喝一杯茶,但左右顧盼,根本找不到車位停車,索性將車子隨便往街邊一停,拖走了就拖走了吧。

走進那間茶莊,才覺得它有些與眾不同,四壁都是書架,而且一卷一卷全都是古籍,細細看去,都是《心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般若經》……成百成千的佛經放在架上,加上嫋嫋的檀香,令人恍若走入另一個世界。彷彿憑空從繁華喧囂的城市一下子踏入了西藏密宗的神秘境界。

洛美站在那裡,發起呆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樣靜謐莫測的地方。店中只有蒲團矮幾,兩三個人遙遙地坐著,各人面前都攤著一本經卷,每人面前的矮几上,爐香細細地、直直地向空中慢慢升騰,茶的香氤氳不散。洛美真以為自己是站在一座千年古剎中了,一切都靜得似乎有了幾千年,連陽光透過竹簾照入後,都是一種凝固般的靜態,依稀如一層金色的膏脂,薄薄地敷在一軸一軸的經卷上。

窸窣的衣聲響起,她驀地回頭,是一位青衣老婆婆,見了她,只微微一笑:“進來便是有緣,請坐。”

她在一張矮幾前坐下,老婆婆走到放經書的木架前,隨手抽了一卷放在她的面前。

爐香點燃了,茶沏上了,她翻了翻那經卷,竟是寫在絲帛上的,那些字句,似懂非懂。她喝了一碗茶,又好奇地打量四周,店裡的顧客都是些白髮蒼蒼的老人,埋頭讀著經書。她又喝了一碗茶,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先前的神秘感已蕩然無存,於是走到那青衣老婆婆所坐的案前,放下了兩張千元鈔票,問:“夠了嗎?”

那老婆婆睜開眼,看了她一眼,木然不語。洛美納悶,怔了一會兒,才轉身走了出去。

車子居然還在那裡沒有被拖走,她發動了車子,隨手開啟廣播聽新聞……她漫不經心地聽著,突然有一句話鑽入耳朵裡來:“常欣關係企業今天與古樂投資銀行簽訂投資意向合約……”

她呆了一呆,才想起與言少梓訂婚的,正是古樂銀行董事長的掌上明珠。豪門聯姻,得益來得如此立竿見影,一想到這裡,豁然明白言少梓的處境,又怔了一會兒,終於掉轉車頭,往仰止廣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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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宇天大廈,有意地囑咐詢問處的小姐:“搖個內線上去,問問孫柏昭,容先生在做什麼。”

那位小姐照做了,而後告訴她:“孫先生說,容先生在開會。”

洛美“哦”了一聲,就搭電梯上樓去了,到自己的辦公室中,簽了幾份無關緊要的檔案,小仙就用內線問:“容太太,容先生的秘書剛剛打電話過來,說容先生請你過去一趟。”

洛美走到容海正的辦公室去,容海正的幾位秘書與助理都在,見了她,都叫了聲“容太太”,才拿了東西出去,容海正將桌上攤得亂七八糟的企劃書收起來,問:“有什麼事嗎?”

洛美見他和顏悅色,似乎早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也就“嗯”了一聲,說:“我只是來問問,我們到底對言氏家族控股多少,你是怎樣布的局。”

他慢慢地收齊那疊檔案,忽而一笑,將那疊檔案往桌上一放,坐下來點了一支煙,說道:“我們總算是夫妻,你不必用商場上的那一套來對付我,要問什麼就問吧,何必兜圈子。”

洛美沒想到他竟這樣說,一時間也只有一笑:“你不要多心,我只是問問。”因為兩人距離近,便伸手道,“咦!你有一根白頭發。”話未落便輕輕一扯,拔了下來,舉到他面前給他看。

他卻是淡淡的:“早就有了。”

洛美最恨的就是他這種不冷不熱的調子,因為他這個樣子的時候,自己無論是發脾氣還是有意遷就都不會令他為之所動,只有她自己找臺階下,少不得口氣軟下來:“海正,我這幾天有點不舒服,你有空的話陪我去醫院一趟吧。”

在以往,她有個頭疼腦熱,無論有什麼不悅他也會放下了,這回他卻望住她好一會兒,才說:“這幾天我忙得很,怕是沒有空。要不,我叫孫柏昭聯絡一下?”

洛美心裡一冷,口氣也冷了下來,說了聲:“不必了。”轉身就走了。一直開了車回家,下了車交司機開進車庫去,站在院子裡讓風一吹,才覺得身上冷冷的,大衣又丟在公司了,下人們都知道她回來了,在後門口探了探頭,見她呆呆的,又不敢叫,縮了回去。她就站在風口上,心裡也不知想些什麼,看那些精心修剪的冬青樹,過了好一陣子,覺得腳麻了,才慢慢地走回自己房裡去。這一種心灰意懶的情緒一冒出來,就覺得什麼都沒意思了,她被子也不蓋,伏在床上昏沉沉就睡去了。

過了好久,四姐拍門叫她:“太太,吃飯啦。”她反正不應,四姐又叫了幾聲,無可奈何地去了。洛美越發不想動彈,翻了個身,全身都是燙的,像在鍋中被油煎似的,索性脫了外套再睡,迷迷糊糊地又睡了好久,聽見容海正敲門:“洛美,起來吃飯。”

她說:“我不餓,你先吃吧。”說完,喉中已如火灼一樣難過,只好強撐著起來,去倒了杯冰水一口氣喝光了,放下杯子,只見鏡子裡自己臉紅彤彤的,只怕在發燒,於是擰了條冷毛巾敷了敷,依然回去睡下。

她剛躺了幾分鐘,容海正就拿鑰匙開門進來,將檔案往她枕邊一扔:“你愛怎麼看怎麼看去,用不著這樣矯情。”

洛美待要和他分辯,無奈全身都沒有力氣,掙扎著只說:“你不要走,我們把話說清楚。”

容海正就停了下來,轉身道:“講清楚了豈不大家難堪?我留面子給你,你還要怎麼樣?”

洛美覺得臉上已是火辣辣的,而且頭暈得厲害,兩眼望出去都是金星亂迸,但他這樣說,自己又不能不介面:“我哪裡做錯了?難道我不能問一聲麼?還是你存心不讓我知道?就算我們這夫妻沒什麼情分,到底我們是同盟,難道連盟友的情分也沒有了?”

容海正神色古怪得很,望了她好一陣工夫,才說:“恐怕我們中間首先背叛同盟的不是我吧。”

她耳中嗡嗡一片亂響,勉力欠起身來:“容海正,我自問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有沒有良心?”

不知是哪句話激怒了他,他一下子甩掉了手上搭著的西裝外套,只管將兩隻眼睛冷冷地望著她,洛美覺得他的目光像冰柱一樣,幾乎連她的心都凍冷了。他才說:“良心?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有良心。只是官洛美,你大言不慚,那你自己有沒有良心?你捫心自問,從我們結婚到現在,我花了多少心思讓你高興?你愛怎樣就怎樣,你再胡鬧我也一笑置之;上班也好,不上班也好,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我把你捧在手心裡,你卻把我踩在腳底下;你冠我的姓氏,用我的錢,受我的保護,你卻給我戴綠帽子,是你讓我忍無可忍!”

洛美聽他一字一字地說來,每個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往她心上戳。她驀地抬起頭:“你話說清楚,我怎麼給你戴綠帽子?”

他冷笑:“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昨天晚上你在哪兒?”

她怔住了。

他冷冷地說:“喜帖是送到我名下,我叫小仙送給你的,你看了之後往哪兒去了?”

她慢慢悟過來:“你跟蹤我。”

他冷笑:“我不屑!我只是想看看你接到喜帖的反應,結果你魂不守舍地開了車走了;我回家等你到晚上十二點,你才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遊蕩回來,我忍了;今天你又想打探他的訊息,我偏不告訴你,你又掉了魂似的回家賭氣。別人眼裡大概還以為我怎麼得罪了你,孰不知

你滿腦子別的男人。”

她萬萬想不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生生挨了一悶棍一樣,好半晌才說:“當初結婚的時候你都知道,我不愛你,你也沒有要求過我要愛你。”

他說:“不用拿這樣的話來堵我。”俯身抓住她的衣襟,“我只是希望大家面子上都下得來。”他的目光直直地望進她眼中,看清她的恐懼,“官洛美!好好地敷衍我,不要連敷衍我都不屑,否則你一定會後悔!至於你的愛人,我知道你維護他,大概維護得連血海深仇都忘了,可惜我不會忘記我的仇恨。我絕對會把他碎屍萬段,然後裝在禮盒裡送到你面前來!”

洛美失色尖叫,他已用力摔開她,摔門而去!

容海正這一去,就是幾天不見,洛美病了幾天,四姐要請大夫,她也不讓。最後到底還是自己慢慢好了起來,只不過每天早上起來還是頭暈,飯量也減了。

容海正終於打了電話來了,他人已在美國了,聽到說洛美病了,就叫四姐讓洛美接電話。

洛美無精打采的,“喂”了一聲,容海正聽她懨懨的,想必是真的病得很嚴重,口氣不由得緩了下來:“我下個禮拜就回來。”

洛美“嗯”了一聲。容海正問:“有沒有發燒?”

“沒有。”

“那就好,去看看醫生吧,不要自己亂吃藥。”

“我沒事。”

“那好,你多休息。”

洛美連“再見”也沒有說,就將電話還給四姐了。四姐問:“先生什麼時候回來?”

洛美不想說,就問:“我想吃碗甜食,廚房裡有什麼?”

四姐忙說:“有豆批、芋泥,還有青梅羹。”

洛美說:“那就青梅羹吧。”

四姐倒怔了一下,微笑說:“太太,廚房裡還有酸涼果,那個酸酸的更好吃,要不要一碟?”

洛美點一點頭,四姐一陣風似的喜滋滋地去了,片刻工夫就端了羹與果子來了,洛美因為口中無味所以不太愛吃飯,現在兩樣東西都是酸的,倒很對胃口,不知不覺間就吃完了,幾天沒正經吃過東西,一吃起興來了,又叫四姐再去添了一碟來。四姐樂得眼都眯起來了,洛美莫名其妙,又不好開口問。

過了幾天,容海正果然回來了,洛美站在露臺上看到他的車子駛進來,過了片刻他才上樓來,洛美本以為那日摔門而去後,他必然又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誰知他上來,竟然待她十分溫和:“怎麼又在風頭上站著?”攬著她的腰進房間,告訴她說,“迪奧的發佈會上我已經替你訂了兩套衣服,想不想去巴黎試穿?不想的話叫他們飛過來好了。”

她不置可否,這倒使他誤會了,伸手試試她額上的溫度,不解地問:“哪兒不舒服?”

她搖了搖頭:“我想睡一會兒。”

“那就睡吧。”他替她蓋上被子,低聲說,“你睡,我下去一趟,還有公事要交代孫柏昭。”語氣幾乎是溫柔的了,說完還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洛美心裡疑惑,他上一次這樣吻她是在什麼時候?

他走了,洛美卻睡不著了,口又渴得厲害,於是穿了睡衣起床下樓,想去廚房喝杯果汁。孰料剛剛從樓梯走到拐角的地方,就聽到四姐那帶著濃重閩南音的普通話:“就是這個樣子的啦,不愛動,又不大吃東西。”

容海正說:“總得叫她去看看大夫。”

她一路走下去,樓梯上鋪著很厚的地毯,她又穿了一雙軟底的拖鞋,走起路來無聲無息的,容海正冷不防抬頭看見她正走下來,立刻煞住了話,叫了聲“洛美”,遲疑了一下,才說:“你下來做什麼?這裡比臥室要冷多了,怎麼不多穿件衣服?”

她說:“我要喝杯西柚汁。”

四姐立刻說:“我去榨。”

容海正說:“榨了送去房間。”對洛美說,“我們上去。”

洛美已隱隱猜到了一兩分,進了房後,裝作無心找什麼東西的樣子,將床頭的小屜開啟了翻檢。容海正問:“你不是要睡覺麼?又找什麼。”

洛美說:“我睡不著,頭又疼,找上次那種定神糖漿。”

容海正說:“不要吃西藥,糖漿可以吃一點兒。”

洛美趁他去露臺上吸菸,將藥屜裡的一個小匣開啟,裡面有個白色的藥瓶,她拿出來,裡面還有沒吃完的大半瓶藥,倒了一顆在掌心細看,終於覺得異樣,翻過來一看,小小的藥片上面竟然印著:“VC”。她心裡又氣又苦,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狼狽與尷尬,不由一頓足,叫:“容海正!”

他極快就走了過來,口中還在問:“怎麼又連名帶姓地叫我?我又怎麼得罪你了?”

洛美不答話,只將手中的藥瓶往床上一扔,臉上已是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才說出話來:“你算計我!”

容海正先是一怔,而後反而笑了,說:“我怎麼算計你了?這能叫算計嗎?”

洛美聽他這樣說,明顯是耍賴了,她心裡著急,眼淚不知不覺就掉下來了,口中說:“你這樣騙我。”

容海正見她哭,也不著急,笑著拍著她的背:“我怎麼騙你啦?你哭什麼呢?有個孩子很好啊,說不定長得會像你呢。”

洛美聽他這樣一說,心裡更亂了,眼淚紛紛揚揚地往下落,嗚咽道:“我才不要孩子呢。”

他大不以為然:“八成已經有了呢。”

她頓足道:“我不要!就是不要!”

他笑著說:“不要小孩子氣了,好啦好啦,也不一定呢,抽空去看看醫生吧。”

這樣的事情令洛美心裡十分不舒服,對於看醫生則是既想又怕,因為總覺得萬一不幸有了的話,容海正的口氣似乎是容不得她真的不要的。她現在覺得他是很可怕的,與他作對自己未必佔得了上風;而如果真的把孩子生下來,又是件更令人痛心的事——一段毫無感情且隨時可能崩潰的婚姻,何苦又牽扯個無辜的小人兒進來?

好在容海正忙得一塌糊塗,對於看醫生的事也沒有空催促她,洛美好容易等到他晚上回家,他一走出浴室,她便說:“小孩子是最煩人的,你現在這樣忙,怕是沒空準備當父親吧。”

他則神色自若地開啟了床頭燈看檔案:“胡說,小孩子是最最可愛的——你去看過醫生沒有?”

她說:“還沒有呢。”

他放下檔案,神色淡然地說:“其實我們兩個人都不年輕了,要個孩子沒什麼不好的。”

洛美就說:“怎麼沒什麼不好?到時候我們離婚了,孩子怎麼辦?”

他問:“我們為什麼要離婚?”

她一時語塞,雖然兩人都心知肚明這段婚姻背後的實質利用關係,但是這種人性中最卑劣的一面總不能赤裸裸地直說出來,所以,她嘆了口氣,說:“‘容太太’這個頭銜太沉重,我負荷不了太久。”

他從鼻子裡“嗯”了一聲,洛美因為是想存心要設計他的,所以只管將自己的招牌笑容亮出來,甜笑著將他手裡的檔案拿掉,隨手丟到地毯上去,口中說:“人家和你商量正經事,你不要擺出一副大忙人的樣子好不好?”

他又“嗯”了一聲,才瞧了她一眼,說:“你剛剛扔掉的是公司的一筆兩億四千多萬的企劃。”

她說:“生意明天再說。”一歪頭靠在他胸前,“你怎麼這樣忙起來了?我成日看不到你。”

容海正好久沒有見過她這樣小鳥依人的情形,明知她一定是有目的的,可是心裡警鈴大作,口中卻已不自覺地說道:“你想我陪你?那我儘量抽空好了。”

洛美輕輕地說:“不要了,你忙吧。”說著就往後面退,頭髮拂過他的臉,刷得他鼻子癢癢的,心裡也有一種癢癢的感覺,想抓住她的頭髮來嗅一嗅、吻一吻。

洛美說:“你看你的企劃吧,我要睡了。”說著只管拉那被子,一直拉過去了一半,又一圈捲住,像條蛹中的小蟲似的,將被子蓋到了鼻子,只剩了雙眼睛露在外頭,眨了兩下也閉上了。

容海正說:“你把被子卷去了,我蓋什麼?”伸手就去拉。

洛美用手揪住了被子,忙睜開眼說:“你現在又不睡。”

他說:“誰說我現在不睡?”將被子拉開了,洛美一張臉已捂得紅紅的,他望著這張紅紅的臉,不知不覺間就已低頭吻了下去,洛美咯咯一笑,往後躲去,他便一隻手扶住了她的臉,還有一隻手就去摸燈的開關,手指剛剛觸到開關,就聽到洛美膩聲道:“海正,我不要孩子嘛。”

容海正這個時候“好”字已到了唇邊,突然之間明白了她剛才說的是什麼話,一剎那間實不亞於一盆涼水兜頭潑下,立刻將他拉回了現實。他靜靜屏息了三秒鐘,而後,淡淡地說:“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鬆開抱她的手,起床去拾了那本企劃案就去書房了。

第二天洛美很晚才起床,剛剛開啟了房門準備下樓,四姐便上來了:“太太,有位先生一直打電話找您,我沒敢吵醒您。”

洛美問:“是誰?”

四姐說:“他說他姓言。”

洛美一怔,想不到言少梓會這樣公然將電話打到家裡來,忙說:“我在房裡聽好了。”

果然是言少梓,他開門見山:“我要見你。”

洛美不假思索:“不行。”

他的口氣焦灼:“十萬火急的事情,你若不願意與我私下裡見面,我們可以約在仰止大廈我的辦公室。”

這算是談公事的保證了,洛美想了一想。他已著急了:“洛美,此事不僅關係著我,對你也有著莫大的關係。你如果不來,你一定會後悔的。”

洛美聽他說得這樣急迫,於是答應了。換了衣服出門,對四姐說:“先生若問,就說我約了朱醫生,今天應診去了。”

四姐應了聲“是”,洛美又說:“不用叫阿川了,我自己開車去。”四姐替她去取了車鑰匙來,讓司機把車從庫中開出來,在臺階下將車交給了洛美。洛美因為心裡有些七上八下,匆匆忙忙地就上了車子,四姐替她關上車門,車子便在濛濛細雨中駛出了容宅。

容海正開完了董事會,從會議室裡走出來,孫柏昭正在等他,告訴他說:“已經差不多了。”

兩人邊說邊走回辦公室,孫柏昭說:“言少梓果然中計,等他明天悟過來補倉,恐怕江山就換了姓氏了。”

容海正問:“言家的那兩個女人呢?”

孫柏昭說:“已經簽了股權轉讓,在這兒。”從手中抽出兩份合約給容海正,容海正接過來,又問:“那王靜茹呢?”

孫柏昭笑起來:“怕是還在做夢與我們合作呢。”

天羅地網已經撒開,沒有一個可以逃掉,收網的繩索緊握在他手中。容海正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可覺察的笑意,忙了這許多天總算要大功告成了。言正傑九泉之下,看到自己精心構築的企業王國一夕之間潰成瓦礫,想必會氣得吐血吧。他的目光移向窗外,仰止廣場籠在一片煙雨迷濛中。

明天,他將立在城市之顛,笑看風雨。

電話響了,是孫柏昭接聽,應了一個“是”,便轉過身來對他說:“容太太來了,小仙問您有沒有空。”

他做了個手勢,孫柏昭心領神會,對電話中說:“請容太太過來吧。”而後對他說,“容先生,我先出去了。”

孫柏昭退了出去,恰好在電梯門口遇見了洛美,於是叫了一聲“容太太”,洛美卻恍若未聞,徑直就走過去了,孫柏昭心裡奇怪,因為洛美是個極識大體的人,從來不擺什麼架子,於是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只見洛美連門都沒有敲就進去了,心裡就更奇怪了。

容海正將重要的合約檔案都放

到保險櫃裡去了,剛剛關上了櫃門,撥亂了密碼,洛美就已經進來了。

容海正見她臉色蒼白,身子在微微地發顫,忙問:“很冷嗎?”忙調了暖氣,又按鈴叫公司的秘書室倒兩杯咖啡來,洛美卻說:“不用了,我只是來問問你。”

他便說:“問什麼?”這才留心到她眼中完全是一種接近崩潰的恐懼,彷彿他是洪水猛獸一樣。

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活下來,因為要復仇,要讓殺我父親、妹妹的兇手得到應有的懲罰,容海正,這是你教我的。”

他點頭,神色已變成一種淡然的嚴肅,彷彿已知道她要說什麼。

她的身子仍在發著抖,她用一隻手撐在桌上,那只手也發著抖,她的聲音卻軟了下來:“海正,我不想了,你收手吧。”

他卻笑了:“洛美,我問過你,你拒絕了,現在你卻來和我說這個,你說我會不會聽?”

洛美卻一下子撲到他懷裡,低聲道:“我求你,海正。”她哀哀地道,“我們可以立刻回千島湖,也可以去聖·讓卡普費拉。你答應過我,要和我在聖·讓卡普費拉過一輩子。”

容海正溫柔地圈住她,低聲道:“我答應你,但要在這件事之後。”

洛美攥著他的衣袖,似乎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固執:“不!我們現在就去。”

“現在不行。”他拍拍她的臉頰,“不要小孩子氣,這是生意,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更何況,就算你要放過他,我還要算我的賬。”

洛美的聲音低下去:“可是,我剛剛去見了朱醫生。”

這句話立刻吸引了他絕大的注意力,他“嗯”了一聲,示意她說下去,她說:“我已經懷孕了。”

他“噢”了一聲,看著她:“好消息啊。”

她卻是慌亂的,似乎根本不在意這件事,她說:“請你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收手吧。”

他說:“這和孩子有什麼關係?”卻掩不住心裡的高興,伸手摟住了她,問,“醫生說孩子怎麼樣?男孩還是女孩?”

她仰頭看他,眼底的淚光一閃:“才只五十五天,醫生說還來得及。”

他不解地問:“來得及做什麼?”

她說:“來得及拿掉。”

他的心裡一冷,身子也冷了,他望著她,慢慢地告訴她:“你若敢動我的孩子,我絕不會放過你!”

她立刻說:“你收手,我絕不動她。”

他靜靜地打量他的妻子,像打量一個從未見過的對手,最後,他嗤之以鼻:“你不敢!”

“我敢!”她幾乎是本能地叫道,“你不答應我,我立刻去拿掉她。”

他的唇角漾起了一縷笑意,洛美昂著頭,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他終於不自在起來了:“洛美,不要像個小孩子一樣,這不是該任性的事。”

“我不是開玩笑,我也不是在任性。”她一字一句地對他說,“容海正,我是來通知你,和你談判。”

他的臉色越來越嚴肅了,可是他的口氣還是輕鬆的:“你把咱們的孩子當成一件企劃案嗎?”

“就算是吧。”她冷冷地說,“你不是想要孩子嗎?他應該比你的企劃、比你的公司、比你的身家都要重要才對。”

他嘴角一沉:“好吧,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到底是為什麼?”

她說:“不為什麼。”卻不自覺地咬了一下下唇。

容海正示意她坐下來,才說:“我們是盟友,現在你有這樣的決定,總是有一個合理的理由的。”

洛美煩躁不安,並且更有一種近乎於絕望的口氣:“你還想怎麼樣?我只要求你收手,我甚至肯將孩子生下來。”

他不解地望著她,她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他抓住了她的肩:“官洛美,到底你是什麼意思?你看著我!”

她不肯看他,只簡單地、生硬地說:“我都知道了。”

不祥的感覺在他心頭慢慢擴散,他問:“你知道什麼了?”

她垂頭不語。

他追問:“你知道什麼了?”

她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我知道你的一切陰謀算計!我知道了你的一切卑鄙手段!我知道我肚子裡孩子的父親完全是個惡魔,而他則是個不折不扣的孽種!”

他大怒,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她唇角迸裂,血滲出來,她既不哭,也不說話,一雙深幽幽的大眼睛瞪著他,直瞪到他心裡某個部位生生地疼起來。

他木然地轉過臉去,冷冷地說:“這一掌是打醒你,讓你記清楚,我是你的丈夫,而你維護的那個人,只不過是你的姦夫!”

她站起來,不言不語,開了門走出去。她走出了宇天大廈、走出了仰止廣場……

晚上的時候,雨下大了。城市的雨季,一貫是這種淅淅瀝瀝的調子,四姐坐在椅子上,揉著她患了關節炎的雙腿,心裡就在怨這種溼答答的天氣。老天似乎剛看了場悲劇,止不住洶湧的淚水紛紛揚揚飄灑下來。

庭院裡傳來車子的聲音,她慌忙站起來出門去,容海正的座車已駛入了穿廳,車窗玻璃降下來,她看見主人那張臉上,有一絲難得的焦急:“太太呢?”

“一大早出去了,說是去看醫生了,還沒有回來呢。”

容海正示意司機,車子又駛出了容宅。

四姐心中納悶,剛剛走回客廳,又聽到車聲,忙又出去,果然是洛美開車回來了,她忙開啟車門,說:“先生剛回來找您呢。”正說著,容海正的車子也駛回來了,大約剛剛在門口遇見了,所以掉轉回來。

洛美下了車,也不攏一攏大衣,任由那水貂皮的毛邊打水門汀上拖過去,她一直走到客廳裡,雙手一垂,鬆鬆的皮草大衣就自她肩上滑下來,落在了地上。她像個機器人一樣,慢慢地往樓上走,一步一步地上著臺階。

容海正幾步追上她,一下子扣住了她的手:“你去了哪裡?”

她的目光虛虛地從他的臉上掠過,令他不自主地心悸。他只是在醫院裡,在她父妹猝亡後見過她這種目光,他知道,這是萬念俱灰。

她的聲音是生硬的,彷彿聲帶已不受她控制,她只答:“醫院。”

他硬生生將她按在了牆上,幾乎是用吼的:“去做了什麼?”

她偏過了頭,拒絕感受他溫熱的鼻息。他強迫她將臉轉過來:“你說話呀!”

她是茫然的,所以她是無畏的。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在一座活火山上。她只從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反問:“你說呢?”

他壓抑著胸中翻騰的怒火:“你敢!”

“我已經做了。”她蒼白無力地垂下頭去,“現在隨你處置。”

如果手中有刀,他絕對會一刀割斷她纖細的頸;即使沒有刀,他的手也已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漸漸收緊。

她艱難地喘息,那種聲音真是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他說:“我一定會殺了你,如果有辦法開脫罪名的話,因為我不想為了一個冷血動物� ��坐牢。”他撒開手,語氣中帶著尖銳的嘲諷,“我承認你打擊了我,但是你的所作所為恐怕會適得其反。我絕不會放過言少梓,你等著他從仰止大廈上跳下來吧!”

她奮力地攔住他:“我是你的妻子,如果離婚,我有你的一半身家。”

他一震,回頭看她,目光如刃。

“我有言氏家族的B股的30%、A股的15%,我還有你在BSP中股權的一半,我反對你的決定,你無法輕易讓董事會透過!”

他帶著一種重估的心情來打量她,末了,他冷笑:“你這算徹底地背離同盟了?你以為翻臉就可以難倒我?好!我成全你,明天就約律師來,你別想從我這裡得到一毛錢!你願意陪著他一同去死,你們兩個就一齊到地獄裡去做一對同命鴛鴦!”

她凜然:“我還怕什麼?我從來沒有怕過死。我也早該死了。是你把我從死域里拉出來的,我不過是又回去了,所以我什麼都不欠你的了。何況你當初娶我是為了什麼,你心裡明白。”

他的臉色在一剎那變了,原本是一副睥睨鄙夷的樣子,但是一下子都變了,臉色變幻莫測,最後終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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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你見到證據了?誰給你看的?”

她答:“言少梓。”

他眼中微蘊著笑意,彷彿是愉悅:“很好,你是打算相信他了。”

洛美望著他:“你的計劃真是天衣無縫,你娶我也不過是為了找個替罪羊,你早就轉移了資產,把BSP做成了一個空殼,你等著復仇成功後我替你去坐大牢;而你,拿著百億的資產,可以逍遙自在地去過下半生。”

他慢慢地點頭:“不錯,我起初是這樣計劃的。”

她的眼底終於有什麼碎掉:“果然如此,我一直懷疑,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計利益地付出,你不是做這種傻事的人,原來都是做戲,容海正,你真是算無遺策。”

他卻轉開臉去:“我算無遺策,但我沒有算到一條,那就是你。”

她近乎麻木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愛言少梓,我也知道他愛你,所以我才會接近你。在我的計劃裡,你確實應該是個替罪羊,在大牢裡過完半生。可是後來我改了主意,因為……”他終於望向她,嘴角上揚,彷彿是笑,“算了吧,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的。”

她冷冷地道:“我確實不會再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話。你謀殺我父親和洛衣,派人在車上動手腳,派人在洛衣茶中下麻醉劑,做出酒後駕車出車禍的假象,然後又來告訴我是言氏家族下的毒手,騙得我的信任與合作。容海正,你真是煞費苦心。”

他的臉色微微震動。

她說:“可惜,你殺人滅口得遲了一些,那個司機在臨死前留下了信件,指證是你讓他下安眠藥和興奮劑的,這算不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官洛美,我承認我當初對你動機不純,但你也別把全部的罪惡扣在我頭上,做過的我承認,沒做過的,你別冤枉我。”

“冤枉?”她輕蔑地反問,“我冤枉你什麼了?我沒有見過你這麼骯髒的人。為了把言少棣除掉,你竟然利用我,讓他以強姦罪入獄,你太不擇手段了,根本沒有一點人性,你根本不是個男人!事後你對我那樣好,在千島湖,原來是負疚於心!我想想真是覺得噁心作嘔!”

他揚起手來,她把臉一揚,彷彿就等著他這一掌,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最後,他終於咬著牙:“官洛美,我真是後悔,我後悔認得你。這世上隨便一個女人,也會比你強,我花了多少心思,我做了多少事情,你沒有心嗎?我愛你,我那樣愛你——我把全盤的計劃放棄,我寧願冒著最大的風險放棄原來的計劃,我甚至想用孩子來留下你,你就是這樣待我?你寧可相信言少梓無辜,也不肯相信我?”

“你愛我?”她譏諷著笑,“原來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容海正,你還妄想我替你生孩子,剛剛我在醫院裡,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心裡不知道有多痛快,因為你這樣的人,活該一輩子斷子絕孫!”

他那一巴掌終於扇下來,扇得她頭暈目眩,她緊緊地抓著樓梯扶手,以免栽倒下去,而他卻驟然大笑,他仰面哈哈大笑著,轉過身去朝外走:“我真是錯看了你!我真是低估了你。我真是錯了!錯了!哈哈哈……”

他狂笑著走出門去了。

洛美像打了一場大仗一樣,一下子軟軟地滑坐在了樓梯上。

窗外是冷雨的夜,那種滴答滴答的聲音,似乎會從耳入腦,將人身上最後一絲暖意都帶走似的。

洛美就是那樣精疲力竭,坐在樓梯上聽著那冷冷的雨聲到天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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