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這裡嗎？”
“這裡挺不錯的。”
“哦。”
淺淺霧靄遊蕩之下的原野，一對年輕人緩緩前行。
凱琳手中的燭燈就像是這原野之間的一隻夜光蟲，上下起伏，晃晃悠悠，不知目的地前行。她不知道要去哪兒。她現在想著的只是和易秋在一起，這令她感到安心舒適。
兩天前剛下過雨，這邊的路還顯得泥濘，不過都穿著靴子，還不至於打滑。
抬頭望天，就可以看見層層疊疊的陰雲，但是無法被陰雲覆蓋的紅月發出的絢麗的緋色之光讓夜空看上去很晴朗。起碼凱琳覺得今天天氣很好，或許是因為身邊有感覺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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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是？”凱琳伸出手指向極東之地。
易秋駐足望去。
像是陰雲沉降在大地上，緋色之下映照出一片炫目的紫光。
“或許是極光。”
“極光？可是這裡既不靠南也不近北啊。”
“大概吧。”
“你心情不好？”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嗯。沒什麼。”
易秋微微呼出一口氣，他繼續向前，看上去漫無目的。凱琳從後面牽著他的衣角，這樣讓她感到安心。
東邊那裡是什麼，易秋很清楚。那裡將是整個夢境的混亂之源。
叢草的水漬打溼凱琳的褲腳，她憋著沒有跟易秋說，不想去打擾到對方的心情。直到易秋忽然停了下來，凱琳在後面輕輕撞在他的後背。寬大的後背，但是沒有溫度。
“怎麼？”
“我們去哪裡停一停吧。”易秋指著原野下面的那一處小山。
“看樣子那裡前些天下雨流過山。”
“是的。”
易秋輕輕一躍，跳到楞壁下面。他轉過身朝凱琳張開懷抱，“下來吧，我接住你。”
“不要緊嗎？”
凱琳將燭燈遞給易秋。
“沒事兒的。”
“那好吧。”
凱琳臉稍稍紅了，交映著緋紅之光。她放心往前倒去，倒在易秋的懷抱裡。
易秋扶著她的後頸，穩住她的身形，然後放開她轉身往前。
“我很重麼？”
“沒呢。”
“哦。”
凱琳撅著嘴默默跟在易秋後面。這底下本來就是沒有路的，土質鬆軟，現在顯得更是泥濘。凱琳跟不住易秋的步伐，她有些焦急。
“可以等我一下嗎？”
易秋好似沒有聽到，沉沉往前面走去，他手裡的黑傘從遠處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柺杖。
凱琳小聲埋怨，循著一點影子跟在後面。
這裡有許多的碎石，踩在腳底難免硌著，凱琳為此感到惱火，她覺得如果對方不是尼爾先生的話，肯定一輩子不會做這樣的事情。這個想法令她感到開心，開心之餘有些害羞。
“他在幹什麼？”
走前去了後，凱琳憑著淺淡的月光，依稀看到易秋駐足在一處山石土包邊上，抬著頭望著什麼。
“在等我嗎？”
凱琳加開步伐，特意換上的紫色大衣上沾上了泥漬。
她跟了上去，將燭燈放在旁邊，雙手壓在膝蓋上喘氣。
“尼爾先生，你在做什麼？”
易秋背對著她，輕輕問：
“凱琳。”
“嗯？”
“你說世界的本質是什麼？”
“啊？是哲學問題嗎？抱歉，我沒有學過哲學。”
易秋好似沒有聽到她的話，“這個世界有生命，有消亡對吧。”
看似在問，他實際上是陳述。
“是呢。”
“生死會是這個世界的本質嗎？”
“萬物有生有死，或許是這樣。”凱琳不敢多說，只能撿一些大眾語錄，她可不想讓對方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沒有知識的粗陋人。
“我會死亡，你也會死亡，對吧？”易秋現在是在詢問。
“為什麼話題突然這麼沉重呢？”凱琳有些疑惑，也有些不情願。她想今晚應該是浪漫的夜行，而不是在紅月之下探求世界本質這樣的奧義哲學。
“抱歉。”
“沒！沒。”
易秋默默看著這個擋住那道間隙的小土堆。他知道把這個土堆挖開很不現實，轉而抬頭朝周圍望去。
“你在找什麼？”
凱琳提著燭燈，站到易秋的旁邊。
“我想去上面看看。”易秋指著山頂。
山很矮，已經不能說是山了，畢竟還沒有新約大教堂的鐘樓高。但是凱琳有些不願意上去，她感覺這不像是約會時間。
“為什麼？”
“凱琳。你難道不覺得山頂的月色更美，風更溫柔嗎？”易秋轉身，眼中帶著希冀的溫柔。
凱琳無法承受心動之人的溫柔，心裡面難免多想。他莫非是要在山頂向我表達愛意？這個想法讓凱琳害羞。
易秋變成一個拐騙小紅帽的大灰狼，循循善誘。
“或許那裡有什麼驚喜在等待著我們。”
“這樣嗎。”
凱琳稍稍糾結，然後就同意了。
易秋溫柔地看著凱琳。在這最後的溫柔時間裡，他俯身牽起凱琳的手，像戀人一般拉著她緩緩前進。
興奮的眩暈感讓凱琳腳步有些不穩，她另一只手扶在易秋的腰上。
“尼爾，這樣不”
“這樣不好嗎？”
凱琳望著易秋坦誠的目光，吃吃笑著，然後搖了搖頭。
登山的路途在這夜裡顯得辛苦，但是凱琳始終沉浸在“月色更美，風更溫柔”之中。此時的沉默，比千言萬語來得更加浪漫。
穿行過一堆亂從而生的灌木，他們來到山頂之際。易秋停了下來，他往上面看去。那裡是一個平臺，看得到人工修築的痕跡。
“凱琳？”
“嗯。”
“你來過這裡嗎？”
“小時候來過。”
“那個時候有這樣的平臺嗎？”
“沒呢，那時候，這裡是一片草坪。或許是新修的吧。”
易秋沒有說話，輕輕牽著凱琳往前走。
“凱琳？”
“嗯。”
“你覺得上面會是什麼？”
“莫非是一個隱居的老人？”凱琳調皮地說。
“呵呵。”
走了幾步。
“凱琳？”
“嗯。”
“你希望上面是什麼？”
“我希望啊，是一個可以讓人坐著吹吹風的地方。”凱琳懷著這樣的希冀。
“如果不是，你會失望嗎？”
“不會呢。跟尼爾在一起，我已經不會有任何失望了。”
易秋忽然頓住，他轉過身，直直地看著凱琳溫順的雙眼。
凱琳臉頰發燙，鼓起勇氣，輕輕將額頭抵在易秋的肩膀上，小聲問：
“你在看什麼？”
“看你。”
“我知道。除了我呢？”
“只有你。我的眼裡只有你。”
凱琳忽然抬頭，易秋輕輕在她額頭一吻。
月色一下子絢爛起來，吹拂二人鬢角長髮的夜風溫柔起來。
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易秋拉著她快步往前。
“我們上去吧，上去吧。”
凱琳迷迷糊糊之中說了一聲好的。
順著臺階而上，純黑色的平臺忽然出現在兩人的眼前。翻騰的黑色氣息在兩人出現的剎那就消散，凱琳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便只剩下一塊如同被炭火烤焦的石臺。
在石臺中間，到處都是破碎的，隨意擺放著的殘缺的雕像。它們怪異的形狀像是在傾述著這裡的罪惡，頂著緋紅，它們像是在血中生產的怪誕魔獸。原本絢麗的月光，溫柔的風在這一刻陡然變化。凱琳感覺到一陣濃烈的噁心感從胃裡面升起。她沒有看到噁心血腥的東西，但是黑色石臺中間橫陳的怪異形狀的雕像讓她的精神感到一股刺痛。這股刺痛迅速蔓延到全身。她的胃裡翻江倒海。她拼命搖晃頭，然後無力地坐在地上，不讓自己在心動之人面前吐出來。
她無法理解這瞬間的變化，所有的、一切的美好的事物在這一刻隨著黑煙消失。只剩下猙獰的怪獸雕像。
當她痛苦之時。易秋忽然蹲坐在她的面前，將臉湊過來，嘴巴堵在她的唇上。心裡的潮水驀然氾濫，這來得太快！
太快！
快到她毫無準備，毫無抵禦地將所有的心思毫不保留地傾瀉出去。她痴痴地看著易秋紅色的眼睛，在裡面尋求到一絲溫柔。她安心了，不再疑惑了。她將眼睛閉上，將自己沉浸在這份溫柔的享受之中。
閉上眼睛的凱琳無法知道，易秋正直直地瞪大眼睛。環伺在他身周的黑霧忽然爆發，像是激烈的暴風雨，搖晃他的身體，要將他身體的每一寸都撕碎。他神情痛苦，身體更是痛苦。扭動的腐爛的肉一點一點吃掉沒有腐爛的血肉。
凱琳忽然在嘴裡感受到一絲猩甜。她張開眼，看到易秋神色之間的扭曲。她連忙推開易秋，然後摸了摸嘴巴。
一手讓人眩目的血。
“天啊！尼爾，你怎麼了！”
善良的凱琳此刻將所有的心裡放在關心與擔憂易秋上。
易秋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他的嘴裡冒出一串又一串鮮血。他伸出顫抖的手，緊緊抓住凱琳。
“凱琳？”
“我在！我在！”凱琳眼淚一下子衝出眼眶。“尼爾，尼爾！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易秋忽然咳了一聲，然後鼻子裡面開始冒出鮮血。
“不！尼爾！”
易秋忍著疼痛，忽然大聲說：
“凱琳！”
凱琳被突然起來的聲音嚇到顫抖。
“凱琳。你聽我說，一定要仔細地聽我說。”
“我聽，我聽！”凱琳扭著哭腔，“我會的，我會的。”她不斷重複。
易秋激烈地咳嗽一聲，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凱琳驚懼地拿起他垂下的手，然後貼在自己臉上。她的眼淚再次湧出。她感覺不到易秋手上的溫度了，一點都感受不到了。焦急絕望的她看不到易秋身旁的大黑傘正在顫抖著。
“凱琳，我出了一點事情，只有你能幫助我，知道嗎？只有你能。”易秋說得很溫柔，將所有的信任託付給凱琳。
凱琳來不及去喜悅了，她被悲傷佔據所有。
“我馬上就要死掉了。”
“不！不！你不會！”凱琳嘶吼著。
易秋輕輕撫摸凱琳的臉，眼中的溫柔到了極點。
“聽我說，親愛的。”
凱琳身體顫抖一下，帶著哭腔。“嗯。”
“我馬上會消失在這裡。等我消失後，你將這個雕像放在黑色石臺最中間的凹槽裡面，然後滴一滴你的血液進去。”
“我會的，我會的！”
“凱琳，你記住。不要勉強，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我本是將死之人，本來就想著在這最後的時間裡，陪我喜歡的人度過一個美麗的夜晚。你已經幫我實現了，我了無心願了。凱琳，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深深喜歡上了你。我裝作失憶，來到你的身邊，想要與你度過每一次溫柔的日常和夜晚，那是我最喜歡的。最喜歡的。喜歡你可愛的笑臉，喜歡你俏皮的眨眼，喜歡你輕輕捋開頭髮的溫柔，喜歡你穿著黑色護士服的樣子，喜歡你每一次撫摸我的額頭，喜歡你，喜歡你的所有。所有。雖然之前你更多的只是想要從我身上得到利益，但是這一份真實的感覺是我畢生所求的。我身邊環繞的各種各樣的女孩，她們美其名曰欣賞我的品德，欣賞的才華，可不過都是一群被資本腐蝕了內心的花瓶而已。凱琳，你是第一個讓我心動的女孩，也是……也是……”
易秋的眼中忽然淌出一股鮮血。
凱琳呆呆地看著他，震撼的感覺卷席著她的心。她才知道原來自己被人關注了這麼久。原來有人一直在乎自己，原來自己從來都不是孤獨的。原來這一切都是被人寫好的悲劇。可為什麼？為什麼是悲劇？為什麼？
眼淚從她眼眶之中落下。她期待的浪漫愛情故事比她想得更加浪漫，更加容易被後人傳頌。因為悲劇的愛情故事總是比喜劇的愛情故事讓人更加容易記住。
“也是我最後一個心動的女孩。”易秋了無生機地吐出最後一句話。此時他的眼前已經是一片血淋淋了，看不到凱琳的臉，看不到緋色的紅月，看不到身邊顫抖的大黑傘，看不到扭曲著的影子。
凱琳如遭雷擊。她驀然反應過來，自己最愛的人正在懷中死去。
易秋的手緩緩落下。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噴湧的鮮血將他全身染紅一片。周遭的風忽然大了起來。
一陣風吹來，易秋的身體一點一點蹦碎，蹦碎成黑色的灰塵，像剛才消散的黑煙一樣，消散。
“不要！”
凱琳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後一縷黑煙，但是沒有。
懷中失去支撐的帽子、衣服、鞋子無力落下去。
凱琳絕望失聲痛哭。她猛然醒過神來，跌跌撞撞地從易秋的衣服裡面找到一個雕像，一個讓她看一眼便感覺眩暈的雕像。她不顧一切了，按照易秋同她說的。她拼命地望著石臺最中間跑去。
處處都是腐朽風華的雕像，被她踩一腳就揚起巨大的灰塵，被狂風號令，彌蓋她的視線，與此同時，從來沒有被遮擋住的紅月在這一刻被遮擋住了，不知何處來的巨大的，厚重的陰雲將整個紅月覆蓋住。
她跌倒在地。她往前爬。她忘記了所有，帶著悲傷往前爬。那裡是她僅僅記得的了。
黑色的凹坑出現在她的視野裡。與此同時的是，風變本加厲了，吹起塵土和尖銳的石渣子，全部撞在她的臉上，劃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狂風阻擋她的前進，還有狂風中帶著的嘶吼聲和嗚咽聲，像是來到了地獄邊境，像是來到了陰魂密佈的古戰場。但是這些已經不能阻擋她的前進。
剛才的話語一陣一陣地刺痛著她的心，那一個溫柔的吻更是加重了這種刺痛。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真摯情感的她徹底失守。她不顧一切，不顧自己，要將這個雕像和自己的血送進那個凹槽。
在意識渙散之際，她實現了。她重重地將沾著自己血的雕像扔進了那個凹槽，然後在一陣震動之中癱倒在地。
哈。全部都安靜下來了。
所有的都清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