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神戶
那一天,山城幸沒有答應岡本齋作的提議,相對的,她帶走了後來開了刃的銀匕首。
若說齋作是壞人,那他可是大大的樂意並欣於接受。從來就沒有否認過自己的壞,也就不存在氣急敗壞一說。本以為幸能夠多堅持一陣子,想不到只有十一歲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崩壞。
那麼,對於已經無法遮掩的塌陷,他也只有將其引領回該去的方向這一個辦法了吧。
女孩帶走了匕首後,再也沒有出現在孩子們的中間。曾經輕鬆就能振作起來的女孩再也無法振作,所有的堅強和驕傲都蕩然無存。她把匕首藏在榻榻米下面,就像這樣就可以暫時忘記一切似的。
雖然沒有立即答應岡本,但卻接受了匕首,說明她也抱有某種異常的期待。
其實知道,齋作是在充滿惡意地誘惑自己,也知道心中的天平已經無法挽回地倒向齋作,但至少還是想掙扎一下。不反抗怎麼能叫做人類。
即便不再和大家一起玩,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某個傢伙仍然像膠皮糖似的跟著自己。
別的孩子只是被她拒絕過一次就不再主動跟上來了,但是那家夥不同。
是因為其他人都是起鬨而他真心相信著“正義使者”的謊言嗎。小林翔看著自己的景仰眼神令她煩躁,在他的眼中自己仍然是正義使者,這一點從來以前和今後都不會改變。
但越是這樣她就越討厭他。
為什麼這個傻瓜還在相信自己!?為什麼連自己都放棄自己的時候他還在堅持殘酷的執念!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山城幸後來才明白,小林翔要的只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連她都放棄,男孩的心中將再也沒有光亮。他認為自己在自殺時遇到了幸,不是沒有原因的。
幸是照亮他悲慘童年的燈塔,哪怕只有他自己還在維持著她的夢想,假象也絕不會倒下。
絕不會倒下。
“幸姐!等等我啦!不要走那麼快啦!”
男孩的記憶出了問題,因此不管是捉迷藏的第二天雅子一家就消失了,還是之後大家再也沒有一起玩,他都忘了個差不多,一直沒有對此做出任何疑問。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與其懷疑發生了什麼事,不如懷疑自己的大腦來得輕鬆。反正知道了原委也會很快忘記吧。
“煩死了都說別跟著我了!”
從第二次沉淪那天開始,幸的嗓音變得可怕起來,那是“柔軟”一詞被每日處在自責和恐懼中的女孩子殫精竭慮的思考所剝奪的結果。
“幸姐!幸姐!幸……哎喲!”
“別叫了叫魂啊!”女孩子憤怒地回頭,“該死的走路怎麼不看著點啊!”
男孩被扶起來,疼得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沒事嗎,能走嗎。”
“……嗯,稍微……稍微等一下……”
“摔破了嗎,把褲腿挽起來我看看。”
“咦?”翔全身像扎了刺一般連連後退,“不用了幸姐,我能走了,我走給你看。”
男孩咬牙走了幾步被女孩拉住,“你走路的姿勢怎麼變得這麼奇怪,關節脫臼了嗎,還是把褲腿挽起來我看看。”
“不,不用了,我真的沒事了!”
幸滿臉疑惑地看著慌張的翔,一把拉住他的手:“少廢話快挽起來,你想我在大街上把你褲子從上邊扒下來嗎。”
“幸姐……”“挽起來!”
在女孩的命令下,男孩子沉默著咬著下唇,反握住她的手,向路邊拉去。
“過來看吧。”
被小心挽起的褲角露出了摔破的膝蓋——不,在那之前有更值得注意的事情。
在露出膝蓋之前,從腳踝開始向上蔓延的傷痕,像薔薇的荊棘般帶著傷人的倒刺將男孩的腿束縛。
有燒傷的痕跡,割傷,撞傷,有結痂,也有的正在淤青,慘不忍睹。膝蓋的擦傷正好與之前的另一個潰爛的傷口重疊,才導致翔無法走路。
“……翔,你這是……”
山城幸看著男孩子尷尬的笑臉,忽然就明白了。
忽然就明白為什麼即便是最熱的天氣裡,他也不曾穿過短袖的原因。
“呵呵……沒什麼啦。所以我說沒關係,這點擦傷我還可以忍耐。”
“不對,不是擦傷的問題吧!”
她拽過男孩的手仔細檢視。
“原來手上的傷口是這麼回事,”
迅速把對方的袖口擼上去,幸的眼前出現了與他的腿差不多狀況的手臂。
“手臂上也是嗎!”
翔卻只是傻笑著抽回胳膊,把袖子放下蓋住全身的傷口。“沒關係,沒關係,很快就長好了。”
“誰幹的。”
忽然沉下去的語氣裡充滿了憤怒,女孩心中的天平再次劇烈地搖動著。
——我究竟應該選擇什麼樣的未來。成為什麼樣的大人。
——既然法律和道德不能約束自身那就徹底利用基因將世界鬧得天翻地覆!如果無法用“正義”衡量世間的一切行為,那就用我的心情來衡量!
——傷害他人的人都活該!都要受到我的懲罰!
——就讓我用瘋狂的野獸之血在黑暗中為他人的生命畫上句號好了!
“說,誰幹的。”
女孩表情猙獰。
“沒,沒有誰……”
男孩吃驚地看著她的臉,嚇得說不出話。
“我問你究竟是誰幹的!”
她緊緊揪住翔的領子,男孩看見自己驚恐的雙眼在她的瞳孔中搖來晃去。
“爸,爸……”
他囁嚅著說出了一直不願讓任何人知道的事實。
“是爸爸……但是幸姐你不該知道,因為你打不過爸爸的……”
翔垂下眼睛。
男孩不曾期待幸能將其拯救。父親太強了,誰都不可能贏他。因此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著不要死。
“做得到。我一定做得到。”
幸拉著翔向前走去,快到不容猶豫。“帶我去見你爸。”
——我只有一件事好做。我只有一件事可做。
——就是從現在開始,不再為“正義”,而是為自己而活。哪怕最終等待我的是法律的懲罰。
但最終,她還是太天真了。
分分鐘日益增長的堅定決心,在見到翔的父親毆打母親的當下就土崩瓦解。
“不要!”
從家中傳來刺耳的嚎叫,身邊的男孩一瞬間就變了臉色往裡衝。
“翔!”
“幸姐別進來!”
說完這句話,男孩的身影就消失在玄關之後,然後不出所料地,他的尖叫也響了起來。
“爸爸!求你別生氣!求求你別生氣!”
男孩的求饒只說了一半就被摔東西的爆裂聲打斷。幸站在門外,呆呆聽著裡面的哭喊,辱罵,爆炸和敲打聲,難以上前。
說不清是什麼力量牽引她邁進玄關,在遠遠地見到小林家混亂的狀況後,女孩抬頭看著翔的父親高大的身影,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翔說得對。
——我打不過他,我根本無法戰勝他,即便失去理智,墜入黑暗,也絕對無法擁有超過他的力量!
——我太弱了……
男孩轉頭看到站在門口的幸,大喊著要她退下。與此同時翔的父親也看到了這個擅闖私宅的侵入者,舉起手中的電視遙控器。幸眼睜睜地看著遙控器像是斧頭狠狠落下,黑影逐漸刺破視線,卻完全無法動彈。
電光火石之間,渾身傷口破裂的男孩子滿臉是血,嘶吼著抄起父親剛剛扔到地上的彎折的棒球棍狠狠敲向握著遙控器的那隻手!
“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乒哐!
隨著球棒的痛擊,男人手中的遙控器掉在地上。
“王八蛋……你居然敢反抗我……”
男人捂著手。
“你居然為了保護別人傷害給予你血肉的父親!”
“這樣的兒子我不需要!今天我就在你媽面前把你掐死!”
——可惡,我太弱了……
——如果我能更乾脆一點的話……
女孩的雙眼捕捉到男孩的父親逐漸逼近他的手,如此有力,充滿威力,翔必死無疑!
“啊……”
彷彿是從地下湧起的聲音。像是妖怪在作祟,在詛咒,是野獸充滿憤怒的□□,不具有任何語意。
“……啊……啊……!!”
無法解釋自己的行動,女孩僅僅跟從身體的決定就衝上去擋在男孩身前,將自己纖細的脖頸暴露在男人的手下。
然後,那積聚著憤怒的怒吼就被生生遏進喉嚨。
“呃……!”
無法呼吸。
根本無法呼吸,全身動彈不得,就連叫聲都發不出。成年人恐怖的力量足夠擊垮這樣一個年幼的女孩。
還是第一次,感受到“被害”的危險。
但是,因為太害怕,連放縱自己的本能向他反擊都做不到,女孩用力亂蹬著,單純地被壓在心口莫大的絕望感所影響,做出毫無效果的掙扎罷了。
人格正在毀壞。生命正在剝落。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絕對不要……
女孩臉上終於出現了恐懼的表情。
——誰來救救我!
一聲悶響突然傳來,在男人的腦後撞擊著。隨即,男人的視線失去了焦距,手掌也沒有了力氣。
這已經是幸所能承受的極限了。
落在地上,就要摔倒的瞬間,有人接住了自己。
眼前的,是青梅竹馬的男孩的臉龐,臉上的鮮血難以掩飾皮膚的白淨。
他的五官仍然如此稚嫩,但那雙充滿虔誠光芒看向自己的眼睛,此刻只是鑲嵌在眼眶中無神的眼珠而已。
“……翔……”
女孩失去意識之前一直無法將視線從他俯視自己的眼神中移開。
那從鮮血中露出的眼睛,透著深深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