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弄假成真】
撐起斑斕傘，少女將面部藏在傘下，才不會有人看到在濛濛雨簾中，她又是怎樣的表情。
在只容一人透過的泥濘土路上，少女身著振袖走在前面，而男人默默撐傘跟在後面。看起來就像是大小姐和保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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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在家中的穿著相比雖然略顯便宜，但她身上仍是貨真價實的龍膽配色*。這場雨後，天氣將會突然變冷，預示著初冬將至。因此，略顯厚重的龍膽並不會顯得壓垮了這矮小的女孩。
{想在這裡殺掉他。或者是殺掉自己。}
女孩的心中浮現出已經並不會讓任何人吃驚的念頭。
走到這一步，兩人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這件事情雖然不說，但她覺得，靜雄大概也意識到了。
沒有用手機，也沒有怕到張不開嘴，在絕望到破釜沉舟之後千繪的一切行動都顯得正常過了頭，她揚起傘邊，露出那雙悲傷如同海流般快要溢位來的眼睛回頭：
“平和島先生曾經說過討厭暴力的吧。小林那次。”
‘幹架傀儡’什麼的，我說過很多次——
男人在遍是飛灰的硝煙中帶著不容反抗的力道和無法看清的速度，將路牌直接槓上小林的身體。
我討厭暴力了吧！？
靜雄一頓，點點頭承認。
“然而，”她微微笑了。“即便討厭，平和島先生仍然在使用暴力，傷害小林，傷害爸爸，傷害其他人。這說明，平和島先生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吧。”
那是最無力的笑容，一步一步將話題引向死亡。
“……抱歉。”
“既然控制不了，就不要為了我勉強壓抑自己的憤怒了。我沒關係的，不用管我。”
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是個不定時發病，有一半可能夭折的孩子。現在的狀況，也只不過是在漏雨的房頂上再鑿出個大洞罷了。
男人握緊了手中的傘柄。
怎麼可能沒關係，在新羅家你也說沒關係，可是那張哭泣著扭曲的臉，完全不像是沒關係的樣子不是嗎！
你爸爸已經拜託我保護你了不是嗎！
強行地關閉憤怒的閥門，力量只能被憋在肌肉中釋放，憤怒也只能在胸口盤繞，這樣的話，首先會被破壞的是自己。這些他都知道。
不知從何時開始，少年已經遺忘壓抑憤怒。
既然怎麼樣也無法“斟酌”，既然會先毀壞的是自己，那麼乾脆連心也一起解放會輕鬆得多吧。明明早就決定好了。
從那以後的十幾年，少年捨棄忍耐。
做出捨棄自己人生的覺悟，解放自己的一切。
結果更加持續地破壞。
竭盡所能破壞。
可是，
可是！
因為不能愛人而遠離人間，在沒有愛的生死搏鬥中，一想到世上還有這麼一個人，不論逃到哪裡都會傷害她，就完全不能忘記壓抑憤怒，也完全沒辦法徹底地解放！
而這個人，這個讓他甘願為之忍耐憤怒而破壞自己的人，居然說得出“不用管我”這種話！
“抱歉，我做不到。”
平和島靜雄不動聲色地推推墨鏡。雨天在傘中戴墨鏡，真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樣。
“誒？”
“如果你想說的就是這個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有廢話的時間不如趕快自我了結算了。”
男人語氣突變。
全世界的人能夠被他輕易地分為兩種。令他火大的人，不會令他火大的人。
而代田千繪，馬上就會從後者變成前者。
她笑笑低下頭。
“那也是解決方式之一。”
“你！”
那無法忍耐的怒火真正地燃燒起來。
沉淪在地獄中的少年曾經如此虔誠地期待著有誰可以拯救他。然而等待著等待著，在永遠都見不到終點的等待中明白了，能夠拯救自己的人，能夠打破“暴力”的牢籠接近他的人，除了親人之外根本不存在。
沒有任何人了。
然後過了很多年，當他從雪野口中得到【保護她】的忠告，當他撐著傘在後面注視著她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這個女孩能夠多忍耐一秒，似乎只要再多一秒，他就能做到，他就能剋制住被放棄許久的“自制”，他就能在除了“完全解放自己”之外走上根本只是奢望的另一條路。
——他就能，回到平凡的“日常”的路。
男人將傘柄從右手換到左手。
隨著即將爆發的憤怒，少女的眉頭也相應地皺緊。然而，面色沉穩得根本不像是馬上要發火的靜雄熟視無睹，緩緩抬起右手伸出雨傘的保護範圍，摸上了她的脖子。
纖細的脖頸。似乎只要發動使用筷子那麼大的力量就會輕易折斷的脖頸。
他的手指沾上了雨水，帶著刺骨的涼意滲進她的皮膚。
能回到平凡的“日常”的路。
——看來只是死路！
在半人高的葦草叢中，在泥濘的小道上，在雲腳低垂的天空下，在瓢潑的大雨中，平和島靜雄很慢很慢地將整個手掌貼住她的側頸。之所以很慢，是他料想著從她的口中聽到哭聲，尖叫或者求饒。就像所有被他打過的人一樣。如果那樣，他或許能夠停手，對自己說其實只不過是想嚇唬她玩玩而已。
就像“如果你想說的就是這個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有廢話的時間不如趕快自己解決算了”也只是激將法而已。
可是，代田千繪一語不發地咬緊牙關承受著正在沸騰的血液，用任人宰割的平靜表情看著他，甚至有兩份期待，看得極深才能發現。
——她是真的想死。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靜雄明白，自己已經無法停手。所謂“假戲成真”，原來並不是激將法。
可惡。
可惡！
一定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事情顯然不該如此發展！
男人內心的憤怒漸漸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所取代。對放棄生命的千繪的憤怒，此時此刻已經無法停止的謀殺，把他逼成了為被害人哀歌的儈子手。
只要試圖和他人建立一點點聯絡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無法控制的暴力所左右，破壞一切的他，發覺自己果然是個只有如此程度的男人。
手在發抖。
傘在發抖。
他鬆開左手扔掉紙傘，那脆弱的防雨用具被風吹跑眨眼間就打著滾兒不見了。瞬間渾身溼透的靜雄學著右手的樣子將左手也籠住少女的脖子，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畫面。
“……我說過，我討厭暴力的吧……”
重複的話語。
“可是你卻想讓我使用暴力……”
狂吼的風暴。
“……是啊。”
模糊的視界。
工作的目的是為了得到錢，得到錢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物質需要，滿足自己的物質需要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毫無目的。
——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死。
她要活著，雖然沒有目的沒有意義但她要活著。看起來很無恥吧？看起來很無賴吧？多少次她自己也這麼覺得。
之所以能夠堅持苟活於人世，是因為她在等。
——終於不用再等待了。
受夠了你們，也厭倦了自己，那麼，就了結來看看吧。
我們兩個，死一個吧。
現在，就是我了。
男人收緊虎口，感受到少女脖頸內部的氣管，食管與血脈。漸漸開始無法呼吸的肺部和缺氧的大腦發不出訊號控制手的活動，少女松了手，另一把傘也隨風飛上天空被撕個粉碎。
既然我們兩人的血聯絡在一起，只要其中一個死了，就不會有人難過了。
和夢中一般無二的場景，被平和島靜雄掐死。如果就這樣可以永遠不醒來，如果現在開始是永遠的長眠，做好微笑的表情輕鬆地迎接它才是我該做的。
千繪滿足地一笑，張開口，想要說什麼，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靜雄只看見隔著大雨如注，那個沉默寡言，病弱瘦小，卻聰明乖巧的女孩兒揚起最後一個微笑，說了他的名字。
“平和島靜雄……”
發不出聲音。
{‘血緣’切斷，你自由了。}
再見。
【代田千繪，二十一歲，社交障礙，待人極冷淡。作為一個具有社會性的人類唯一過於理性的地方在於她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和不能做的事情分的很清楚，對於做不到的事情很容易就放棄。因此總給周圍的人以消極的印象。】
【看來她是沒有稱為主角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