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東京
少年的家庭非常普通。
他的父親是一個工作很忙的商人,經常去世界各地出差,一走就是好久。所以並不能夠經常和父親見面。但是實際上,其他孩子的父親也都是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因此與他相比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的母親是普通的家庭主婦,偶爾做做針線活。母親說,是因為她太閒了想找點事做。
母親的兄長經營家庭式旅館,父親經常不在家的話,還是親戚們住到一起比較好照應,因此,他和母親一直住在旅館中。
他的夢想,是和父親一樣,做一個能夠遠遊世界的旅行商人,到各種各樣的地方,看各種各樣的人。他還想,成為國會議員,或者是地方長官,為縣民做貢獻。他聽說,政界人士一般都有商界的資金支援,他想真好啊,還好爸爸是商人,我要努力學習,這樣就能更快地實現夢想了。
少年的家庭,和其他任何一個孩子的家庭都沒什麼兩樣。
本來是這樣的。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少年有一件事怎麼也想不通。
為什麼附近的鄰居說自己是沒有爸爸的孩子。
明明母親和叔父,以及叔父家的孩子都說不知道這樣的流言,明明爸爸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可為什麼自己會變成“沒有爸爸的孩子”呢?
母親說,他們可能是把你和別的孩子弄混了吧。
“哦。”
少年簡單應一聲,便沒有再在意了,低下頭編著花繩。
可是後來突然有一天,母親對他說,爸爸去世了。
那時候,少年“啊”了一聲,沒理解是什麼意思。那年他還只有八歲。
於是母親說,就是死了。
他才知道哭。
哭完了,日子接著過。但少年卻發現,雖然父親去世了,應該突然變得貧乏的生活卻並沒有什麼變化。
除了,不再能見到父親之外。一切如常。
漸漸長大了之後,他越發明白金錢的重要性,也對生活質量的不變產生了質疑。
按理說像他這樣父親去世的孩子,都應該被迫打工才對……也不像是叔父給的錢……那錢,是從哪裡來的呢。
同時,他越發在意母親頻繁地去陵園掃墓的行為。
這樣一聯想的話,少年得到了並不想承認的結論。
“——難道掃墓是藉口……老媽她……!?”
“不對不不不不可能……老媽她都五十多歲了怎麼可能!”
接著又立即否定。
母親已經五十多歲了,這條足以證明一切的證據最根本地否定了阿優從事不法行業的可能性。
但雖然如此,少年的心情卻並沒能安定下來。他吃的每一口飯,用的每一支筆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這樣的感覺如同漂浮著的泡沫,搖擺不定,虛無縹緲,隨時可能破裂,打碎少年的生活。因此他再也無法忍受了,將自己的所有疑問向母親丟擲。
“是呢……既然照喜名問了的話,就證明你長大了呢。”
阿優有些苦惱地按住額角。“該怎麼說呢……照喜名……雖然不是沒有爸爸的孩子,但從一開始,就是要跟別人分享爸爸的孩子。”
“……誒?”
少年猛地抬頭。
“什、麼?”
“爸爸本來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人,但是媽媽任性地非要和爸爸生下孩子。可是爸爸忙著工作,不能一直留在媽媽身邊,所以生下了照喜名之後,爸爸那邊的家就一直出資幫助撫養照喜名。前幾年,爸爸去世了,但照喜名還是孩子,那邊的家就繼續給我們錢,爸爸的骨灰,也有一部分給了媽媽……嗯,就是這麼回事吧。”
就好像,一把將少年推入火坑。或是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代田照喜名,從小就學習成績優異,雖然同學總是說他是沒有爸爸的孩子,但因為腦子聰明學習又好,老師很喜歡他,還說他能考上最好的高中。叔父家的親戚也對他很好,他和叔父的孩子玩起來就像親兄弟一樣。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他就能懷著一顆純淨的心靈,帶著聰明孩子特有的淡淡驕傲感,一路順風地進入好的大學,好的公司,有好的前程。
但是現在,一切都毀了。
他的心靈,他的思想,全都被汙染了。
“媽媽,我終於學有所成,能夠報答你了。”
——這是理想。
“照喜名,你是不被承認的私生子。”
——這是現實。
“啊啊……是這……樣嗎。”
少年扯出一個悽慘的笑容。
——老媽真是笨蛋。
——所有的女人都是大笨蛋!
“什麼‘就是這麼回事’啊!這是能輕描淡寫說出來的話嗎!我的身世,我的父母,就用一句‘就是這麼回事’就帶過去了嗎!!我整個人的存在就都是無關緊要的是嗎!”
“誒?媽媽沒有那種……”
“你就是有那種打算!什麼啊,和叔父叔母聯合起來欺騙我很好玩嗎!?為什麼要對我撒謊啊!?既然撒謊了就不要中途放棄給我徹徹底底地演到死啊!!就算是謊言也要負起責任來好好地遮掩下去不是嗎!?就是因為你隨便地和男人戀愛,隨便地生了孩子,隨便地撒了謊又隨便地說穿,我整個人都被你看做無關緊要隨便對待就可以了的多餘物了!!”
阿優身子一震,咬緊了下唇。
“照喜名,媽媽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隨便對待你的意思。不管是戀愛,生子,撒謊,還是向你坦白,媽媽都有好好地做出判斷,好好地負起責任。以前做的事情,我也會繼續做下去,照喜名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還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這就是媽媽的目標。”
可是阿優畢竟太天真,她只是一個可愛的,可憐的小女人,不論何時一直都是。
“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出身’這個東西啊,是不管付出多少努力都洗刷不掉的汙點,在這個社會,在日本社會就是這樣!!不管學習多麼好都沒辦法改寫戶籍!!我說得對吧!?因為法律上不能和那個男人結婚,我的名字在戶籍上是你的姓氏,沒錯吧!!我並不是商人的孩子,而是一個小旅館的私生子,我所使用的東西,吃的食物,都是對方施捨的,就像是給路邊的野狗吃剩的骨頭一樣扔過來的!因為吃了人家扔的骨頭,我們就得閉上嘴巴老老實實地趴在牆角,絕不能向他們叫一聲!!好,這樣就決定了,我得謝謝你現在就告訴我,這樣我就不用再白費力不用再異想天開地做什麼美夢了!!”
少年的想法或許有些極端,但是,去除了發言中過度中二的部分,剩下的枝幹的確是不可否認的真實。如果要問榮夫人,是否曾有一絲絲給點錢讓他們閉上嘴的想法,她是絕對無法否認的。畢竟,家主死後突然冒出私生子的話,就算是此前大家都知道的事實,面子上還是會過不去。
從那時起,少年卑微的驕傲轉化成了偏執的倔強,他不再開心地露出笑容,也再也沒有和叔父家的孩子玩過,他不再保持全校第一的成績,也很少在課堂上出現。
從那時起,少年拼了命地打工,不再使用母親給的任何東西。
——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不需要誰的施捨,避免唾手可得,禁止不勞而獲!
——我必須用自己證明,私生子不用吃軟飯也能活下去!
少年進入政界的夢想早就灰飛煙滅,現在的他,要尋找一個活下去的意義都很難,過了很久,他才找到一個理由,那就是至少不能再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等著每天的剩飯,吃完了再給人搖搖尾巴。
但是,少年沒有注意到,他的想法中有了一個極大的矛盾。所謂努力改變什麼,或是努力也改變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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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矛盾,將會使他的未來更加扭曲。
這就是,阿優這個蠢女人幹的第三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