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交談的兩人,一旦沉默,黑暗便更黑暗,似乎已將兩人給吞沒,似乎他們再也不會說出下一句話了,又或許,他們的下一句話也已給黑暗吞沒了。
唯有思想永存,兩個思維敏捷的年輕人,他們在想著同一件事,但所想,卻背道而馳著,愈行愈遠。
兒子死了,是另一個兒子殺的,作為一個父親,所受到的打擊,誰能想象?
是啊,這樣一個父親,一個人,真的是和死了有什麼差別。他若還能像平時一樣生活,一樣做事,那才叫沒天理了呢——世上絕不會有那樣鐵石心腸的人,至少百花開絕不是。
——不愧是小晴姐。
“不愧是小晴姐。”
郭長歌一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嘴裡自然而然就說了出來。
這是一句讚歎嗎,或許沒有“贊”,只有無限的“嘆”吧。
郭長歌看不見,但還是看著黑暗中的溫晴,想她現在是怎樣的表情,她殺了一個人,讓一個人蒙冤,還讓另一個人簡直比死了還難受。她毀了一個家,這個家是她朋友的家,她做出這樣的事,內心當然會有掙扎吧。
會有吧?
溫晴所在的那一片黑暗說話了,“我也是運氣好,正好撞見了他們兄弟相爭,才能從旁下手,不然就須多殺一個人了。”
“你似乎有些得意?”
“當然不會了。我只是覺得,能少造殺業,畢竟是好的。”
“小晴姐還真是仁慈。”話裡微有諷意。
郭長歌慣常的諷刺語氣,溫晴聽得多了,當然以前並沒有衝她來過,這還是頭一遭。
“我……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我做的事是你無法原諒的。”
怪她嗎,並不。郭長歌只是一時間無法接受罷了。畢竟,她只是在為別人做事。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為成峙滔做事的……難道……難道是從聚寶坊開始就……”
溫晴搖頭,她知道沒人能看得到,但她還是搖頭。
“刺殺百花開和百千琛,是我的第一個任務。”
“為什麼,為什麼要為他做事?”
“我的父親,曾是成莊主征戰沙場時的下屬……”溫晴並沒打算細說。
“原來是這樣。”郭長歌也沒心情再細問了。
不過……他還有別的疑問。
那個疑問一直像一根刺一樣扎在他肉裡。
可是與溫晴相處的這些日子,那些柔軟美好的時光,一時讓他忘了那刺痛。
“我一直有個疑問。”他說。
“嗯。”溫晴道。
“嗯”的意思當然就是讓他問。
“這個問題我曾問過你的,就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嗯。”溫晴道。
“嗯”的意思是她知道,她已知道他要問什麼。
“你是如何知道的。當初在聚寶坊,你是如何知道少莊主會出現的?”郭長歌問了。
“你呢,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我師父告訴我的。”
“那你師父呢,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郭長歌怔住了,他本應該問一問的,上次見到師父,竟全然忘了。
“等你弄明白你師父是怎麼知道的,就會明白我是怎麼知道的了。”溫晴道。
“現在不能說?”
“現在不能說。”溫晴道。
隔了一段沉默,她又補充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郭長歌沒有回應,他望著那黑暗,黑暗中是溫晴。
在郭長歌即時的想象中,溫晴戴著面具,揭開面具後,卻還是面具。每層面具都是一個秘密,溫晴的秘密的確很多。
無疑溫晴是個美麗的女子,每一層面具都更美麗,而秘密就是她的魅力所在。
郭長歌沉醉於想象中的她,一時竟好似忘了她本來的面目,是怎樣的眸子,怎樣的鼻樑,怎樣的嘴角,怎樣的頜尖……
“可以點上燈燭嗎?”郭長歌請求。
“當然可以。”溫晴點燃了桌上的燭火。
她就坐在燭火後,燭火映亮了她的眸子、鼻樑、嘴角、頜尖……
——啊,原來這樣。
郭長歌不禁微笑了。一見之下,溫晴的相貌還是那麼熟悉,看到就讓人心安,舒適——她的美一點都不刺人,而是就像她面前的燭火的微光,柔和的光輝、宜人的溫暖。
“長歌你,笑什麼?”問這句話時,溫晴也微笑。
郭長歌搖頭,不過臉上的笑意還在。他腳步緩緩地過去,坐在了對面。燭火的微光也映亮他的臉。
“百生的猜測是對的吧?”他轉移了話題。
溫晴點頭,“百公子確實聰明,也確實很有才,只是欠了些經驗。”
“成峙滔要利用他做什麼?”郭長歌問。
“具體,我也不清楚。”溫晴道,“不過我想,應該和《武林志》有關。”
“他是想透過百生,得到《武林志》。”
溫晴點頭,“玉汝山莊的情報網可一點都不遜於廣鳴院,只要有了《武林志》,山莊就能做到廣鳴院所能做到的一切。只不過,莊主還需有人續撰《武林志》,讓《武林志》為他和他的子孫後代所用。”
“續撰《武林志》最好的人選,自然是百生了。”郭長歌道。
“自然是他了,”溫晴頷首道,“他還是一塊璞玉,稍加雕琢,便能有大用處、大作為。”
——那你豈不已是一塊無暇美玉,再無需雕琢。
郭長歌還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竟是一陣冷風,忽然穿窗而入,卷滅了燈燭。
那冷風像是穿過了季節,是從冬天來的。
郭長歌的心緒卻飛回了春天,他們幾人相遇的季節。
“怎麼會這麼冷?”溫晴道。她現在只穿了薄薄的一層裡衣。
郭長歌回過神,趕忙去關了窗,也在同時,“啪嗒”的聲響打溼了窗紙——原來,下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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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兒,溫晴已經復燃了燭火。
郭長歌看到她縮著身子,似乎還在微微顫抖著,楚楚嬌弱的樣子,讓人忘了她剛剛做了多麼可怕的事。
“長歌,我做的事,你會告訴他們嗎?”溫晴的聲音,好像也有些顫抖了。
“他們?”郭長歌雖知,但還是問。
“百公子,還有婉若他們,尤其,是公子。”溫晴輕輕咬了咬下唇,“我求你。”
“我既已知道,便應該告訴他們……”郭長歌淡淡說道。
“我求你……”溫晴的顫聲,似窗外樹上,冷雨中的葉兒。
“你應該很清楚,你若繼續幫成峙滔做事,他們早晚會知道。”
溫晴輕嘆,輕的似嬰兒的微鼾,“我清楚。但現在,我還沒有準備好。”
郭長歌忽然輕笑,笑得讓溫晴的心跳像打在窗上的雨點。
“長歌你……你又笑什麼?”這一次問,溫晴笑不出了。
“沒什麼。”
只是——
百千琛難道準備好了去死?
百花開難道準備好了失去兒子?
百生難道準備好了被父親趕出家門?
應該,都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