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輿直接抬到了隆德殿面前。
當初風長天搬空了整座皇宮回北疆, 隆德殿是被洗劫得最徹底的一處。但今晚它被裝修一新,大紅宮燈下垂下繁複瓔珞,在風中微微碰撞, 發出清靈的聲響。
風長天居然把隆德殿選為了大婚之所。
接下來會有宮人將她攙扶進殿內, 然後等著風長天到來。
六年前她的婚禮就是進行到這一步為止,她被扶進坤良宮後, 接下來的就是無盡的等待, 直到天亮,她的皇帝夫君也沒有過來和她行合巹禮。
那是她人生當中最漫長的一夜。
姜雍容此時才訝異地發現,那一晚雖然早已經過去,但那一夜裡的絕望感覺竟然依稀還在, 它伴隨著這場熟悉的婚禮, 頑固地從心裡升騰起來,宛如陰魂不散。
“陛下……”
禮輿外傳來司天監禮官弱弱的一聲,似乎想阻止什麼。
然而這點阻止太微弱了, 彷彿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出聲有多無力。
禮輿的大紅繡金鳳絲簾被掀開,一隻手伸到姜雍容面前。
這隻手骨節分明,顯然不是一隻宮人的手。
姜雍容的心跳了一下。
她比誰都更熟悉這隻手,知道它蘊含著多麼恐怖的力量, 而此時它掌心朝上,像是等待著一朵花落入其中的姿勢,帶著無比的耐心, 無限溫柔。
姜雍容深深吸了一口氣, 將手放進了他的手心裡。
他的五指收攏,穩穩地握住了她, 手上的力量與溫暖全面地包圍了她的手, 並由她的手直傳到心間。
這一個瞬間, 她猛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並非再一次成為皇后,而是嫁給風長天。
所有的緊張都有了來處,心臟再也不肯安份,在胸膛裡活蹦亂跳,血液升溫,面頰滾燙。
她來這裡不是為了封后,而是為了嫁人。
她要嫁的人,此刻就在面前,就在身邊。
風長天穩穩地落著她的手,牽著她走向隆德殿。
從這裡開始,對於姜雍容來說,每一步都是全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
回顧過往,從遇見風長天開始,她死寂暗淡的人生就已經開始了全新的一場。
風長天牽著她走進隆德殿。
笛笛上前扶著她在榻上坐下。
蓋頭擋住了她的視線,有限的視野裡,只瞧見風長天一截大紅繡金線團龍的下襬,底下露出一雙黑靴,靴子緊緊地裹著修長小腿,在衣襬的行走間時隱時現。
他走到她面前,道:“雍容,我要揭蓋頭了。”
“陛下,日月未曾交輝,開口不合禮制——啊!”
伴隨著禮官的嚎叫,姜雍容的視野裡頓時少了一個人。
姜雍容:“……”
被扔出去了?
“吵死了。是爺成親還是你成親?”風長天語氣十分不悅。
人生頭一遭成親,本來就已經很緊張了,這傢伙還老在他耳邊叨叨叨叨個沒完,煩死了。
他深吸一口氣,一支硃紅鑲金的秤桿握在手裡,大紅的蓋頭就在咫尺,只要輕輕一挑,他和雍容這間最後一道障礙便告消失。
可見鬼地,他的手居然在發抖。
他的手可以捏死最兇殘的敵人,卻有點握不住這小巧的稱杆。
風爺當然不允許自己竟然這麼慫,一咬牙,挑開了姜雍容的蓋頭。
紅綢如水,一點點露出華麗巍峨的後冠,上面鑲嵌的寶石的珍珠爭光耀眼,赤金輝煌。
底下的人穿著一身紅色禕衣,肌膚如玉,明眸如畫,緩緩地、慢慢地、一點一點抬起了眼,望向他。
……我死了。
風長天聽到自己心裡有個聲音道。
姜雍容……變成了他第一次見到的模樣。
紅衣如火,容光勝雪,在剎那間就將他周身全部的空氣奪走。
他彷彿回到了那個夜晚,他來到陌生的京城,陌生的皇宮,在殺聲和烈火之中聽到了琴聲,衝進了一座宮殿,看到了一個美人。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就叫一見鍾情。
唯一不同的,是眼神。
當初姜雍容的眼神寂滅如死,像一潭永遠不會起一絲波瀾的死水,而此刻她的眼波就像是春日照耀下的湖泊,波光粼粼,一片瀲灩。
這就更要人命啊啊啊!
姜雍容也看著他。
他身上的吉服是大紅底繡八寶團龍,富麗華彩,熠熠生輝,穿在他的身上,更襯得他眉眼深邃,鼻樑挺拔,出奇的俊美。
“陛、陛下……”小豐子哆哆嗦嗦開口,“該獻祭了。”
有禮官的前車之鑑,誰也不敢開口打擾陛下。可是,陛下您今晚就要算這麼一直看著娘娘發呆嗎?
風長天如夢初醒,恍然回神。
帝后在洞房之前還得先祭祀天地與祖先。
殿中陳列著豆、籩、簋、俎等物,風長天與姜雍容一起祭祀,每祭一次,便一起用一次餐,這是表示今後同食同飲的意思。
自從掀起蓋頭,風長天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姜雍容的臉,該祭什麼,怎麼祭,全是宮人安到他的手裡。
他的目光太過炙熱,如果姜雍容是塊蠟,此時早該被盯化了。
祭祀過後,宮人捧上一對玉杯。
玉杯乃是用一整塊玉料刻成,中間一條細細的玉鎖鏈連在一起,杯身上雕著龍鳳翔雲。
兩人各端起一杯,先飲下半杯,再和對方交換酒杯。
風長天接過她的杯子,唇貼合著她方才飲過的位置,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姜雍容,慢慢地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姜雍容被他這樣看著,只覺得自己的臉已經快要著火了。
小豐子也有點膽戰心驚。
很擔心陛下堅持不到禮成,就要把娘娘撲倒一口吞了。
合巹禮成,帝后分別被引到東西偏殿更衣。
姜雍容卸下了沉重的後冠,揉了揉僵硬的脖頸,然後就見宮人們託上來一套大紅色衣裳,赫然又是一套吉服。
姜雍容:“……”
按規制,此時應該是換下吉禮袍服,穿上常服。
“這是陛下特意吩咐的。”笛笛抿著嘴道,“依我看,風爺……啊不,陛下,陛下是實在是太喜歡娘娘穿吉服了,所以讓娘娘穿了一身又一身。”
既然新郎是風長天,那麼想要一個完全按照儀制來的婚禮想也不可能。姜雍容乾脆將儀制規章從腦子裡扔了出去,起身由宮人服侍更衣。
衣裳一上身,袖口金線刺繡的鳳凰彷彿要騰空而去。
很眼熟。
剎那間,她想起來了,這是風長天在飛雲閣訂的那身吉服。
一顆心本來已經像是浸在甜軟的汁水裡,現在益發軟得不可思議,也甜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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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懂他的意思了。
“你們都下去吧。”姜雍容吩咐。
“可頭髮還沒梳好呢。”笛笛道。
“下去。”姜雍容看著鏡中的自己,“我自己來。”
宮人們面面相覷,哪有新婚之夜讓皇后娘娘自己梳頭的道理?
但今晚這場婚禮註定和皇宮中以前舉行的任何一場婚禮都不行,連禮官都被扔出去了,她們哪裡還敢多嘴?當即和笛笛一起依言退下。
姜雍容對著鏡子挽好了頭髮,簪上簪子,推開門,往寢殿來。
按儀制,是皇后先被送入帳中,然後恭迎皇帝入帳。
但此時,風長天已經在殿內等著了。
他身上穿的也是紅底金繡,華彩非凡,比起前面那身大婚袞服少了幾分威嚴,卻多了幾分華豔,為他的面龐增添了一絲魅惑之感。
殿中一個宮人也沒有留,他站在殿中,周身是玉珠金寶富麗堂皇的深深殿堂,以及紅燭高燒輝煌燈火,所有的光芒都向他匯聚。
他凝望著她走近,目光深深,好像已經在這座宮殿等了她千年萬年。
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就在用這樣的眼神看她了。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姜雍容真想告訴當初的自己,在他第一次問她願不願嫁給他的時候,就大聲告訴他,她願意。
願意嫁給你,和你共度往後每一個朝夕。
願意嫁給你,和你一面面對每一場風雨。
“雍容,”風長天向她伸出手,“我從前見人家成親都是要拜堂的,我們還沒有拜堂。”
是的,帝后並不拜堂,因為天底下沒有什麼能讓皇帝行禮。
但此時此刻,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皇帝。
他們是風長天和姜雍容。
只是風長天和姜雍容。
“好。”姜雍容眼眶微微發熱,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笑容,“我從前只成過親,還沒拜過堂。”
“那是因為老天爺讓你等著我。”風長天說著,口裡道,“一拜天地。”
兩人在殿中跪下,深深叩拜,以頭觸地。
“二拜高堂。”
兩人對著門口,門口是掛滿紅燈籠的庭院,以及庭院上方佈滿星晨的天空。
他和她想拜的人,都在天上看著他們。
風長天道:“那個,父皇,母妃,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你們,但今天是你們娶媳婦的好日子,怎麼著也該跟你們打聲招呼,看,兒子我挑得媳婦漂亮吧?”
據說人死之後都會化為星辰,不知道哪一顆會是母親?姜雍容仰望著星空,在心中默默道:“母親,今天是女兒嫁人的日子,你看到了嗎?這就是女兒給自己找的夫婿。她待我很好很好,若是你還在,你一定也會喜歡他的。”
兩人起身,相向而立。
“夫妻對拜。”
兩人深深向對方彎下腰去,然後忍不住抬頭看見了彼此。
殿中四角皆燃著一座七寶樹燈,四壁還點著紅燭,明亮的燈火匯聚在殿內,彷彿將這座宮殿變成了一座異彩閃爍的奇異世界。
他們在這奇異的光中望著彼此,在對方的眸子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
“禮成。”風長天輕聲道,聲音輕極了,像是怕聲音重一些,會驚擾了什麼,“雍容,現在可以叫夫君了。”
“你近一些。”姜雍容道。
風長天低下頭,俯首就近,姜雍容湊在他的耳邊,輕輕吐出了那兩個他等待已久的字:“夫、君。”
聲音輕,還帶著一絲微顫,像是風中細細的嬌黃花蕊。
這一聲就像是濺進油裡的一點火星,風長天只覺得自己的血液中有火焰騰然而起。
他彎下腰,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再給今夜喊了最後一聲:
“禮成,送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