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叔的狀態，蘇傑心想這或許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
同樣，也是李叔最後的機會了。
摒除雜念，這一次蘇傑沒有外掛加持，但當他開始手持著塗滿凡士林的三腔二囊管開始插入時，那股無匹的自信還是從內心深處迸發了出來。
加入了內芯的支撐，三腔二囊管的操控性進一步提升，蘇傑抓著管子慢慢往鼻腔裡面送，手指間的觸覺可以清晰的反饋導管前端的情況。
絲滑暢通。
絲滑暢通。
頓澀。
頓頓頓頓頓……澀。
前端再一次到達了咽喉部。
這一次蘇傑甚至都不用主動提醒李叔，感受到咽喉處的異物，李叔自己就開始拼命地滾動喉結。
疼痛其實較前幾次沒有改變，但蘇傑的話語卻讓他明白，機會可能就僅僅剩下這一次了。
如果再不成功，眼前的這名醫生就要放棄自己了。
嘔血很痛。
三腔二囊管從鼻腔插入胃內也很痛。
但和十幾年的喪妻喪女之痛比起來，這些卻又沒那麼難以忍受。
這麼多年來，李德也有偶爾清醒過，可每當夜深人靜，李德滿身大汗的從夢中驚醒，看著周遭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回憶起了那一天妻女的悲劇和自己這麼多年來經受的痛苦。
他反而覺得，現實是噩夢，瘋了才是解脫……
最厲害的無痛技術是攻心，走的就是另闢蹊徑，並沒有降低疼痛本身，而是提高了病人疼痛的閾值，讓他們可以忍受平常難以忍受的痛苦。
這一刻，李叔痛的眼淚花子汪汪的，可他還是在努力的吞嚥，不願意輕言放棄。
蘇傑沒有讓李叔的痛苦白受，三腔二囊管的操作談不上多麼複雜，極其相似的胃管很多科室都是由護士操刀，唯一的難度就是如何在病人如此痛苦下穿過狹窄的咽喉部。
而有了內芯支撐的管子操縱性大大提升，李叔這一次的配合也空前的好。
這次，一定能成功！
蘇傑眯著眼睛，手指感受著管子前端所遇到的障礙，腦海裡則浮現出一張咽喉部的動態3D影響。
狹窄的咽喉部，會厭就像一片樹葉一樣，上下搖曳，每當李叔開始吞嚥時，這片會厭便會短暫的向後傾斜，遮蔽氣管，暴露食管。
這也是人體防止食物進入氣管的一種生理機制。
蘇傑要做的，就是趁會厭後傾的瞬間，將管子精準的插入食管內！
經過之前那次的反覆插入，蘇傑已經漸漸找到了手感。
初冬深夜的病房裡，即便開著暖氣，依然處處散發著寒氣，不過蘇傑之前已經把雙手搓的通紅，血液快速迴圈，寒冷此時反而刺激著感官靈敏度進一步提升。
突然。
蘇傑大喊一聲：“李叔，用力*******神疾病者，思維往往更加純粹直接，尤其是在這種即將休克的邊緣，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命令，李叔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樣，臉上雖然痛苦無比，但喉結卻在拼命滾動，他已經把所有僅存的理智全部交給了蘇傑。
而蘇傑也絕不會讓他失望。
感染科醫生甚至都沒看清蘇傑是怎麼發力的，原本頓澀的三腔二囊管突然就有了靈性一般，滑如泥鰍，‘咻’的一下就鑽進了李德的鼻腔裡面。
從視覺上看，都不像是蘇傑用力在送管子進去，反而像是蘇傑緊緊攥著管子，但還是沒有抓住……
“進去了？！”
楊宇晨驚呼一聲，倩倩聞言也忍不住抬起頭，從楊宇晨粗壯的臂彎間望向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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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了！？”倩倩就好像夫唱婦隨一樣，雙手抱著楊宇晨的胳膊，用同樣的語調驚呼道。
三腔二囊管透過了最狹窄的咽喉部，隨後便一馬平川，蘇傑抽出導管內部的導絲，恢復柔軟的管子在凡士林的潤滑下飛快滑入。
最終，蘇傑將管子穩穩停在了刻度65cm處。
“注射器！”蘇傑對著值班護士喊道。
值班護士此時甚至都有些沒反應過來，一晚上都快速精準執行醫囑的她，愣了片刻，才從搶救車上拿了一個注射器遞給了蘇傑。
拿著注射器，蘇傑接上三腔二囊管，用力抽吸，注射器裡立刻充滿了渾濁的胃液……這意味著管子已經放置到位了，前端已至幽門。
確定導管已經放置到位，蘇傑緊接著趕緊向氣囊內注氣。
三腔二囊管止血的方法非常簡單粗暴，管腔上附有三段氣囊，分別位於消化道極易出血的三個位置，當管子放置到位後，就可以充氣，重物牽拉，從而起到壓迫止血的辦法。
和指壓止血術一樣，簡單粗暴，但十分管用。
感染科醫生眼裡滿是不可思議，之前的睏倦此時也早已消失無蹤，她雖然身為內科醫生，鮮少有搶救的機會，但三腔二囊管屬於科室特色，她值班小十年，也動手置入過很多次。
失敗居多，成功很少。
但失敗也能積累經驗，而且往往失敗積累的經驗比成功更加豐富。
李德這個病人精神異常，而且此時嘔血如此嚴重，自己幾乎都已經宣判他沒救了，可眼前這個實習醫生是怎麼把管子置進去的？
搞沒搞錯，他只是個實習醫生啊。
感染科醫生想不通，小聲嘀咕道：“難道是我潤滑的還不夠？”
他瞟了一眼桌子上，滿滿一瓶凡士林已經被蘇傑用的精光。
蘇傑沒有解釋什麼，只是淡淡道：“老師，趕緊去請內鏡科會診吧，三腔二囊管管治標不治本，而且這管子放在病人身體裡面，病人也很痛苦。”
“明白，我現在就去聯絡。”感染科醫生收起了之前的傲慢，緊了緊身上的大衣，快步向值班室走去。
倩倩找夜班護士要了一些溼紙巾，站在李叔床邊，細心地把李叔嘴旁已經幹固的鮮血慢慢擦乾淨。
經此大難，李叔已經徹底神志不清了，眼角滿是淚痕，滿臉褶皺的皮膚無力的耷拉著，就像一塊破抹布，鼻腔裡還插著一根粗粗的管子，尾端吊著一根500ml的鹽水。
有種痛苦，叫做看著都疼。
倩倩眼淚又開始閃爍。
蘇傑這時候走過來，輕聲道：“沒事了，三腔二囊管止住血了，止血藥也用上了，再聯絡內鏡醫生過來會診，李叔一定能挺過來的。”
倩倩咬著嘴唇點點頭，可又擔憂道：“這次是挺過來，可下次呢，李叔反反覆覆已經發病很多次了，不是每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的，哎……”
兩人雖然不是親人關係，可自從弟弟送到四院後，每次探望弟弟時，都能看到這位老先生，不知道從何開始，倩倩就已經把他視為很親近的人了。
幸福的人大多相同，不幸的人則各有各的不幸，因此能在不幸的人群裡找到同類，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老先生早年是大學教授，是高階知識分子，平常就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在病房裡還經常會教導弟弟，如果不是放不下自己的偏執，倩倩覺得老爺子其實晚年可以過得很幸福。
老爺子是這樣，弟弟呢……倩倩心裡忍不住泛出了一絲苦楚，眼眶內有淚光閃爍，楊宇晨趕緊走過去輕輕扶住了她的肩膀，默默支撐著她。
蘇傑看到兩人上一秒還保持著克己復禮的距離，這一刻竟然都已經這麼親密了，眼角忍不住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低聲說道：
“我剛剛說的話你們也都聽到了，我騙李叔說這次的治療是為了孩子，只要治療成功，孩子就能安全出世。”
“如果李叔真的闖過這一關，我想，這個謊言最好再繼續下去。”
倩倩不解道：“繼續下去？”
“嗯。”
蘇傑說：“李叔肝硬化腹水治療效果反覆，很有可能就是因為他覺得肚子裡面是他未出世的孩子，一旦治療稍微有些效果，腹水症狀減輕，他就開始反抗治療。”
“我雖然不是很懂精神疾病患者的治療，但針對李叔這個病人，我覺得還不如順著他的執念，告訴他，一切的治療都是為了孩子順利出世。”
“李叔是因為孩子才弄成這樣的，或許，為了孩子他也能重新恢復正常的生活。”
倩倩愣了愣，然後若有所思道：“所以，四院那邊的治療可以也繼續這個謊言，即便腹水症狀減輕，也可以用‘孩子馬上就要出世’來解釋？”
蘇傑點頭：“沒錯，讓我們把謊言進行到底吧，為了孩子這個執念，李叔的病說不定還有好轉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