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後, 成化二十二年重陽佳節
汪直……不,萬素一身風塵僕僕地踏入了位於京城東四牌樓的“星海匯”。
“你們掌櫃呢?大家都到了麼?”
他徑自走到櫃檯邊,問站著正在撥算盤賬房。
“大少爺回來了?大家都在樓上包間談話呢, 爺快上去吧。”
“素素和阿瀾回來了麼?”
“大掌櫃和楊大人去城門口接小少爺了,一會兒就到。不表少爺已經到了。”
萬素聞言抬頭看了看樓梯,對著賬房微微一笑, 抬腿往樓上走去。
如今他已經二十四五歲青年,身上孩子氣消失, 身量也高了。
常年行軍在外他,身姿挺拔, 眼神堅定, 在配上那不輸女子眼裡容貌,站在哪裡都是一道絕美的風景。
星海匯裡有不女客, 著這位白衣年行動如風, 紛紛投來了愛慕眼神。
“不錯,真不錯。只是怎麼萬家的男兒一個比一個出色,就是不成親呢?”
老賬房百思不得其解。
這賬房正是八年前跟著陳十三娘從草原帶回來的那位。因為頭腦精明, 武力值也夠高, 如今已經成為了京城總店總賬房了。
至於原來“星海匯”賬房, 則被調去了南京的分店, 在那裡管賬。
大明朝廷實施“兩京制”, 這安樂伯爵府萬爵爺開酒樓, 也是南京和北-京各開了一間。
三年前,萬達心心念念“星海匯”南京分店終於開始籌備, 準備在夫廟那邊開一家規格不在北-京總店,娛樂專案還只多不大酒樓。
萬達一想到六百年後,但凡有點名氣小吃和餐廳都是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開光”, 也想跟著蹭蹭名人的熱度。
就說這兩位清朝名人,一位江南,一位逃難,結正事兒沒幹啥,一路上光顧著吃了。給大江南北留了無數所謂“中華名小吃”和一堆一個模裡複製黏貼出來的“美食故事”。
他想著不能讓這兩清朝人專美於前啊,我們大明朝皇帝也要留點屬於自己“光輝歷史”。
於是腦袋一拍就進宮,想求朱見深給自己新開業酒樓提個字。
“這也叫名字?你新酒樓就這個名字?”
朱見深擰著眉毛,一手捏著寫了新酒樓大名紙片,一手摸著鬍子,差點把鬍子都給掐斷幾根。
“這,這怎麼不是名字?這一看就是臣開呀。”
萬達就聽不慣這個話。
這酒樓的名字有什麼不好的?
濃濃地勾起了我鄉之情。
結從廣懷到阿瀾統統給與了否定,完了還一臉同情地看著他。沒想到姐夫也跟他們一樣沒眼光。
這時候,萬貞兒正從寢殿出來,看到朱見深眉頭深鎖,也好奇地走了來,看了看他手上捏著紙條。
“萬達廣場?”
萬貞兒直接將上面寫著四個字直接給念了出來。
“這是什麼?”
“你弟弟新開南京大酒樓的名字……這也算是個名字?”
朱見深為氣結。
小舅眼看就要四十歲人了,怎麼還這麼四六不著。
誰會用自己名字來命名酒樓,這是要多大的臉?
萬達心想那是您沒吃“王守義十三香”,沒用過“張小泉剪刀”,沒穿“李寧牌運動服”。
我萬達用我名字來命名我酒店又怎麼了?那外國人還用自己名字開樂園呢。
“不行,這個名字不能用。就這個吧……”
朱見深說完,御筆一揮,直接寫了“大明樓”三個字。
“大明樓?國營店?”
“你說呢?”
萬達低頭一看,就知道了朱見深的意思了——題字可以,朕就用這個字入股了。以後每年的利潤,都要分一半進朕內庫。
都說買的沒有賣精,到他這裡就是賣沒有皇帝精了。
萬達對著他姐夫比了個大拇指,佩服地點點頭。
“你看看這個。”
朱見深將一個折交到萬達的手上,並沒有因為萬貞兒在場而避嫌。
“八大罪?那麼多?”
萬達開啟折,看到這密密麻麻小字,頭皮都發麻了。
“妄報軍功、侵盜錢糧、排斥忠良、擅作威福、招納無賴、交結朋黨、挑釁強虜、擅自開戰。(註釋1)這是說阿直?我怎麼感覺這是說八年前被砍頭的那個陳鉞呢?”
萬達搖了搖頭說道,“都是一派胡言。”
“這是昨日督察院和六科給事中聯合上奏,彈劾汪直的奏摺。被朕留中了。”
“這些年,彈劾阿直的折要是堆起來,夠堆滿一個房間了。光十三道監察御史就不知道彈劾他多回了。”
萬達冷笑,“阿直這些年來,為大明盡心盡力,南征北戰,立無數汗馬功勞。光說說他打勝仗:十五年大敗女真,十六年破韃靼王庭,十七年黑石崖大捷……哪一場不能名列史冊,封侯拜相的?結就因為他是個‘宦官’,除了祿米什麼都加不到。就這樣這些文官還要罵他?他們那麼行,他們自己上陣殺敵去啊!”
萬達細數著這些年來汪直立赫赫戰功,萬貞兒在一旁聽了也是默默無語。
她知道阿直從小就喜歡軍務,嚮往做一個頂天立地,流芳百世大英雄。
只是這些年來的戰功,沒有為他贏來文官們的美言,只得到了皇帝和家人心疼,以及滿身的傷痕。
“不談打仗,就說別的吧。”
萬達繼續說道,“打擊大運河官船走私,揭露南京守備太監賣官弻爵,整治全國-軍戶逃籍,改革衛所軍餉支取,重築江北堤壩,改革武舉考試。哦,還抓了兩個和婢女私通駙馬爺,把他們下了獄……我算知道那些文官為什麼要彈劾阿直了。我們阿直把他們應該幹活都給攬下來自己幹了,幹的比他們都漂亮。這不就顯出他們的無能了麼!”
萬達越說越氣。
阿直這兩年變化他都看在眼裡,
孩子功勞越來越多,笑容卻越來越了。
除了在阿瀾和萬達他們一群人面前,汪直還能像往日一樣露出笑容。
在不熟悉外人面前,他已經徹徹底底地變成了一個傳說中陰鷙可怕,陰晴不定“西廠督公”,一個沒有感情戰爭機器了。
回想起二十年前,他在廣西遇到的那個愛吃甜點心,喜歡抱著他大腿的孩子,簡直像一場夢。
“小郎舅,朕後悔了。”
朱見深見到萬達如此憤慨,心裡清楚,他是“三分認真,七分做戲”。
生氣是有,不誇張佔了更大部分。
他們做了二十多年的君臣加姻親,彼此間已經有了難以言說的默契。
朱見深於是也主動放低身段,給了大家一個臺階。
“朕應該聽小郎舅話,在他十六歲那年,就將他放出宮去。從此改換姓名,做一個普通人的。而不是讓他開設西廠……哎,一切都是朕錯。”
萬達看著朱見深“痛心疾首”表情,心想你小老蒙誰呢?
西廠查案也好,上陣打仗也好,我看你用的不都挺順手麼?
只不這幾年四海昇平,最近幾次仗把韃靼和女真都幹差不多了。眼看太子也長大,開始接觸國事。
算算也到了“鳥盡弓藏”時候了,你才想到要讓阿直“退休”吧。
“不晚不晚,要不這樣吧……北-京肯定是待不去了,這裡認識他人太多了。不如讓阿直隱姓埋名,先去南京待一段時間。讓他在那裡陪陪小邱。段時間,等大家都淡忘他了,再給他在南京錦衣衛衙門謀個差使,繼續為國效忠——姐夫你看如何?”
萬達也順杆坡,將他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說了出來。
一心要做孤臣的邱子晉,這兩年都在重查刑部舊案。得罪了一群勳貴,要他命的人差不多可以繞紫禁城一圈。
為了保-護他,皇帝在去年把他放到南京去“閒置”了。
“嗯,甚合朕意。”
朱見深滿意地點了點頭,萬貞兒坐在一旁,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正好正好,臣的這個‘萬達廣場’……哦不,陛‘大明樓’也要開業了。就讓阿直去那裡直接幫忙唄。讓小邱也來算算賬嘛。”
萬達趁機打蛇上棍。
朱見深直接把御筆往他身上一扔。
翌日早朝,朱見深做出了一個讓文武百官“彈冠相慶”決定——西廠督公,北-京御馬監太監汪直,欺君弄權,挑釁邊事,罪孽深重。
姑念其年輕,且於國有功,顧從輕發落,發往南京,看護皇陵。西廠從此解散,永不複用。
雖然沒有按照文官們的心意,將汪直下詔獄,直接處死,不這樣的處理結已經夠讓他們歡欣鼓舞了。
畢竟有牛玉、黃賜等太監發放南京的先例在前,這樣一來顯得朱見深對汪直的處理也不算特別照顧。
日的夜晚,萬達帶著一身平民打扮的汪直進宮,給朱見深和萬貞兒,還有太子辭行。
“阿直哥……”
站在御花園堆秀山的御景庭裡,十三歲朱佑樘雙眼通紅地望著身穿斗篷的汪直,雙手緊握。
什麼時候,阿直哥進紫禁城,還要這樣偷偷摸摸了。
這裡難道不是他“家”麼?
“殿下不要這樣,這是好事。”
萬貞兒拍了拍朱佑樘手背安慰道,“你阿直哥從此以後就可以做他自己想做事情,為自己而活了。咱們應該為他高興才對。”
“可是,娘娘……”
十三歲小少年還是一臉委屈。
可是娘娘,孤這就真很寂寞了啊。
阿瀾哥自打前些年領了軍務,就常年在沿海城鎮對抗倭寇,極回京城。
如今阿直哥也要去南京,可能以後就再也不回來了。
這京城裡,就剩下孤一個人了。
雖說宮裡皇和公主們越來越多,但他們和孤都不親。
能說得上話,也只有偶爾入宮舅舅了。但是舅舅又那麼忙,如今是幾個月才能見上一回了……
朱佑樘抬起頭,看著汪直跪,鄭重地給父皇和皇貴妃娘娘磕頭,心裡一片酸楚。
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孤家寡人”。
“從今往後,你就不叫‘汪直’了。”
朱見深看著汪直,眼角泛紅。
“朕賜你姓‘萬’。你就叫做‘萬素’吧。”
“‘萬素’謝主隆恩。”
汪直跪地,此時的他,已經是淚流滿面。
六歲認識了素素,七歲進宮,十二歲成為御馬監太監,十六歲出任西廠廠公,十七歲開始領兵出征……
這個紫禁城承載了他太多太多回憶和不捨。
而如今,他終於要離開這裡,開啟另一段屬於他自己人生了。
站在他們身旁萬達,也是不斷的哽咽。
都說“天家無情”,但是朱見深這一家子,卻是他最有情有義皇族了。
“走吧……”
萬達拉起匍匐在地,已經哭得不能自已汪直,“去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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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阿素回來了啊。”
一群人正在包廂裡討論熱火朝天,到推門而入的萬素,陳十三娘興奮地揮了揮手。
“來的正好,大家都在商量著怎麼讓太……讓阿樘和他沒過門的妻子上一面呢。”
陳十三如今已經是“星海匯”掌櫃兼主廚。八年前這位美人廚師出現,曾經一度讓“星海匯”人滿為患。
他素素居然在把廚房從後面挪到了前廳,宣稱什麼“明火亮灶”,讓大家吃放心。其實還不是借“美女大廚”招牌攬客。
這陳十三刀也不負他期望,菜做好吃,人也長袖善舞,把“星海匯”生意又帶上一層樓。
說起來這裡頭還有一個故事。
這十三娘原先離開草原時候,已經對素素死心了。
到了京城,她又宣稱自己其實心裡一直裝著一個人,聽說這個人就在京城,求素素給他牽線搭橋。
素素一聽立即答應,只求她別再纏著自己。
結陳十三拿出三本菜譜,說自己心裡暗戀寫了這三本菜譜“星海大師”已久,求素素介紹他給她認識……
所以至今陳十三娘還沒有生她的“草原十四刀”,倒是和“京城十四刀”小卉成為了跨了輩分忘年之交。
“阿素來了啊,我給你去倒茶。”
“謝謝小卉姐。”
萬素笑道。
小卉小時候一直住在宮裡,和汪直也幾年的玩伴,兩人熟悉很。
陳司膳前兩年生了一場病,不再擔任尚食女官。只是作為普通宮人跟在萬貞兒身邊。如今小卉也出宮,在“星海匯”裡做廚子。
萬素這次來,就是為了將她帶回南京,去做“大明樓”主廚。
“阿樘,你今天出宮,陛知道麼?”
萬素轉過頭,看著被眾人眾星拱月坐在主位上朱佑樘問道。
十六歲朱佑樘,也已經長成了翩翩年,只是有些於瘦弱,性格也靦腆。
可能是因為童年的時候住在內安樂堂,身體底沒有打好,這位太子身子骨一直有些病病歪歪,饒是萬達和陳司膳想盡辦法給他調理,也不什麼起色。
不即便這樣,也到了該談婚論嫁年紀了。
說到這群孩婚事,真是讓朱見深和萬貞兒操碎了心。
“這還不是小郎舅錯?他不成親,連帶著阿瀾年紀一把了也不成親。阿直過去在宮裡不論,怎麼出宮那麼多年了還是不成親?還有小卉都多大了?說到底,都是小郎舅錯!他把大家都帶壞了!”——來自朱見深的咆哮。
所以輪到朱佑樘要結親,每個人都很興奮。
“父皇知道。難得今天阿瀾從松江回來,父皇特許孤微服出宮。”
朱佑樘低下頭羞澀笑了笑,“也,也是知道,今天張家姑娘要到‘星海匯’來用餐,讓孤來看一看她。”
這兩年皇漸長,朱見深已經開始為他遴選太子妃。他可不能坐視萬達把太子也給“帶歪了”。
目前朱見深最屬意的人選,是河北興濟女子張氏。其父乃是國子監生張巒。
據說張氏不但美貌,而且性格活潑、知書達禮,雖然比朱佑樘要大上一歲,不這在朱見深看來根本不算什麼問題——大點好啊,年紀大才穩重嘛!
邱子晉在南京呆了好多年,去年年初已經回到京城。不出於對他安全考慮,皇帝沒讓他直接回刑部當“大殺器”,而是讓他先去國子監掛職,做了司業。
今天邱司業特意約了張監生到“星海匯”喝酒,還了帖,說這是“重陽家宴”,自己將會帶上妹妹出席。
前些年邱父邱母接連故去後,比邱子晉小了足足十八歲邱小妹就跟著兄長一起生活。
邱學霸的妹妹自然也是學霸,乃是京城第一才女。
於是張監生也決定帶上自己女兒出席,讓兩個女孩做個伴兒。
這一切都在萬達的設計,為的,就是在正式選妃前,讓這兩個年輕人見上一面——盲婚啞嫁要不得!
朱見深覺得這個王八蛋小舅想法很沒有規矩,但是他不得不贊同。
於是決定讓梅千張今晚護送太子出宮,微服到“星海匯”來見張家大姑娘。
“來了,來了,我們來了。”
就在此時,包廂的房門再一次推開,萬達、楊休羨兩人帶著萬瀾走了進來。
“素素!楊大人,阿瀾!”
萬素一步跨到他們身邊,欣喜地看著許久未見幾人。
素素明明已經年過四十了,卻依然不顯老。站在楊大人身邊,簡直像是兩輩人。
倒是阿瀾,常年在海邊打仗他,如今越發挺拔俊俏,英武非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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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前幾年,陛還感慨過,說阿瀾長得有他祖父宣宗風範。萬素小時候宣宗畫像,阿瀾確實與他有幾分相似,有其英姿勃發,光明磊落的風範。
“阿瀾,聽說你又打勝仗了。”
萬素緊緊地拉住阿瀾手。
“阿直哥,聽說你在南京錦衣衛又立功了。”
阿瀾反手將他手掌握得更緊。
目睹兩人“親密互動”楊休羨眉頭一皺,感覺事情有些失控。
就在他反覆考量要不要把這個情況告訴萬達的時候,突然十三娘說話了。
“哎,你們看,小邱和邱小妹來了。快來!”
一直趴在欄杆邊的陳十三刀指著面,興奮地說道。
“跟在他身邊那個中年人是張監生麼?那後面帶著兩個丫頭女孩就是張大姑娘?”
“給我看看!”
十三刀話音剛落,一群人全部擠到了了三樓欄杆邊,差點把這“星海匯”掌櫃從樓上給擠了去。
朱佑樘抓著欄杆,屏住呼吸看著面盈盈走進來的兩位女子。
像是心有靈犀似得,那用團扇遮住自己面容女子突然抬頭,往上面瞧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