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良很虛弱的樣子, 靠在洗靈池的池邊,大抵是沒有力氣推開她,有些不適地用手掌撐著她的肩頭, 聲音一貫的溫厚,卻帶著難掩的生疏。
在鳳如青的印象裡, 大師兄從不會對她生疏, 更不曾有過排斥她親近的時候,一時片刻也不曾有過。鳳如青面上短暫地僵硬了一瞬,睫毛顫了顫, 甩落一對晶瑩。
穆良近距離看著鳳如青, 唇色有些蒼白, 見她流淚,聲音更低一分, 又問道,“師妹?”
是小師妹。
大師兄一直都叫她小師妹,叫其他的不相熟的女弟子, 才會叫師妹。
鳳如青曾經一直因為這稱呼洋洋自得,這是兩個人之間不同於旁人親密的見證, 也是她在穆良心中, 始終未曾長大, 是當年那個才入山門的乾癟清瘦小孩子的見證。
可現在他叫自己師妹。
與旁人無異的師妹。
鳳如青秀美的面容逐漸扭曲, 她短促地從喉間發出一聲哽咽, 隨即很快地強壓回去。
她扳著穆良肩頭的手不自覺地抓緊, 低頭將額頭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的懷中崩潰,又很快在他的懷中恢復如常。
她其實已經料到了,施子真那種性情, 為仙門,為修煉能夠親手將師弟放逐出山的人,在誤會她與大師兄暗生情愫,又在救她的時候撞見了她與大師兄那等羞恥尷尬的瞬間,他又怎會突然改變心意,許她見大師兄呢。
鳳如青在穆良溫柔的詢問中沉默,將瘋狂湧出的眼淚壓進穆良的肩頭,微張著嘴,無聲地嘶喊。
只有這一次了,就只有今日這一次,從今往後,她再也沒有了疼她護她的大師兄,從今往後,茫茫人世,她又變成了獨自一人。
鳳如青將心中滔天的悲傷強行壓抑下來,腦中不斷有聲音在引誘著她,嘲笑著她,直言告訴她,她這種人就不該活著。她的好師尊是看她無藥可救神識被汙染心魔即將發作,這才可憐她,讓她死前見一面她的好師兄。
鳳如青眼中幽綠色的暗光流動,但在她從穆良的肩頭抬起頭來的時候,卻已經恢復如常。她甚至將悲傷都一併壓在了眼底,只是對穆良淺淺一笑,說道,“大師兄,是掌門令我取些池水,你生得太像我死去兄長,這才一時間不能自控。”
鳳如青放開穆良,退回池邊,從儲物吊墜中取出了一個破舊的水囊,取了一些洗靈池中的水。
她手抖得厲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壓著,在穆良疑惑的視線中,弄好了這才起身,轉身之後卻遲遲沒有邁步離開,背對著穆良哭得額角青筋暴突,嘴唇戰慄不止,可說出的話,卻只是氣息稍稍有些散亂,不帶一點的哭腔,她說,“大師兄……祝你早日恢復,從此仙途坦蕩,千歲無憂。”
“謝謝師妹。”穆良雖然有些奇怪,可這師妹給他的感覺意外的親近非常,他不自覺的聲音更加溫和。
鳳如青閉了閉眼,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這才邁動重如千斤的腳步,朝著洗靈池外面走去。
這短短的一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荊棘密佈的荒叢,扎得雙腿血肉模糊。她腦中不斷地閃過這些年來,她在山中,在大師兄的維護下生活的日子。
她曾經以為,上了懸雲山,她就脫離了塵世顛沛的痛苦,從此也有了家人和兄長,但現在,她寧願從來也沒有被救過。寧願一輩子在塵世為奴為流民,這樣也好過她已經養得結痂脫落鮮嫩無比的心臟,被這樣輕輕一捏,就已經鮮血淋漓。
她曾經有了家人,兄長,弟弟,還有傾心愛慕的尊長,現在又全都沒了。
她沒有一刻像此時這般理解被鬼修引誘著生魂修鬼道的嚴六,只要為了復活他的孃親,不人不鬼又如何,罪孽深重又如何?只要能夠再換阿孃一聲小六,便是萬死,又如何?
他又何嘗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何嘗沒有察覺過他被欺騙,但抱著那一絲幻想,哪怕是鬼修幻化了他阿孃的樣子,也能讓他自欺欺人。
鳳如青轉出了洗靈池,看到不遠處負手而立的施子真,她剋制不住地按著心臟蹲下來,跪趴在地上,雙手緊扣著身下的地面,指甲劈開的疼痛,不及她心中萬分之一。
她渾身黑氣瀰漫,施子真發現立刻走過來,將手掌覆蓋在她的頭頂,純厚的靈力滌盪她的全身,鳳如青淚流滿面地抬頭,嘴角血流順著下顎瀰漫。
她抓住了施子真的手甩開,聲音仿若從牙縫擠出來,“師尊,你說得對,我確實不適合修無情道。”
施子真看著她眉心透出的黑氣,眉頭緊皺,再度伸手,卻被鳳如青接住,她問他,“是師尊將大師兄的記憶抹消的嗎?”
施子真眼見她眉心黑氣更重,她卻不讓自己幫忙,微微皺起眉頭,在他的眼中,鳳如青這便是在胡鬧,他也根本無法去共情她的悲痛,無法理解喜怒哀樂依附另一個人而生的心情,更不會做什麼事情,還要專門同什麼人去細細解釋。他是施子真,是修真界眾人望塵莫及的仙首,不是穆良。
於是他神色甚至有些責怪地看著鳳如青,直接道,“這是對於你們來說最好的選擇。”
鳳如青宛如心臟被利劍貫穿,因為這劍太過鋒利,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看不見血流,只有絲絲縷縷的冰涼。
施子真當然不知道穆良對於鳳如青的重要,那是讓一個有心上人的女孩子,為了救他性命,肯含淚捨身的存在。
可現在什麼都沒了,穆良活著,她的大師兄死了。
鳳如青垂下頭,這一刻甚至沒有表現出多麼的歇斯底里,她的悲痛和快樂無人理解無人在意,她表現給誰看,憑空惹誰的厭煩和笑話呢。
她垂下頭,跪在施子真的面前,沒有再拒絕他為自己滌盪神魂,雙眸看著面前十幾年不染纖塵的靴履,心中想著,再重來一次,她絕不會選擇扒住。
她在今日之前,甚至心存死志,但這一刻,卻不會再有不想活的想法。
有人護著,總是格外的嬌柔和脆弱。
而現在護她十幾年的人沒有了,她再次變成了那個塵世掙扎求存,即便是斷了腿也要跑,被埋進了死人坑也要掙扎著爬出來的野狗。
她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施子真本來眉頭緊鎖,他鮮少有會為了什麼事情發愁的時候,不過感覺到了小弟子心智再度恢復,他滌盪起來也更順暢,這才稍稍舒展了眉心。
片刻後收手,鳳如青仰頭看向他,竟然笑了笑,說道,“謝謝師尊救命。”
施子真卻因為她這一笑,再度擰起了眉心。印象中這小弟子每一次見到他,都縮成小小的一團,要麼就躲在穆良的身後,有時候會在為他收拾寢殿的時候偷偷看他,但並不會露出這樣的笑。
這笑……讓施子真想到了當初那個從被妖獸的血浸泡的坑中爬出的髒汙少女,也是用這樣的笑,扒住了他的靴履,對他道,“仙人求你帶我走。”
那當中並沒有多少真情實感的求生欲,那是瀕死的小獸,下意識對著靠近的人發出的哀鳴。
施子真想要將手掌覆蓋在鳳如青的頭頂,學著穆良平日的樣子,揉一揉她,可他只是手指動了動,便想到這小徒弟對他的心思,頓時被蜇一樣地縮回手,還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
鳳如青表情恢復如常,是一派的恭順,只是一雙眼黑幽幽地盯著施子真。
施子真壓著不適,別過頭不與她的眼神相接,是莫名其妙的心慌,卻因為微微擰眉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十足的厭惡。
鳳如青看在眼裡,腦中一直叫囂著不肯停止的聲音,此刻終於消停了。
死了一般的安安靜靜,只是此刻但凡施子真看上一眼,就會發現他的小弟子已經瀕臨入魔,那眼中的幽綠化為暗色,摻雜在濃黑之中,呈現出十分漂亮邪惡的斑紋。
而施子真卻只是開口,“你見了穆良,明日卯時來懸雲殿找我,我會將青沅門少掌門的魂魄交予你,你帶著交予青沅門的掌門人,將他給你的東西帶回門派。”
鳳如青未等說話,施子真看了一眼已經垂頭的她,又說,“我會派幾個弟子隨行,你務必快去快回!”
鳳如青抬手抹了抹面上髒汙淚痕,用衣袖蹭著嘴角乾涸的血跡,聞言頭也不抬地點頭,“弟子謹遵師尊命令。”
“你且先回去。”施子真說完之後,下一瞬便原地消失。
鳳如青還在擦著嘴角血跡,反反覆覆,乾涸的血跡並不好擦拭,她用的力度很大,直至將嘴角擦出了血痕,她才停下,看向施子真消失的地方。
那雙眼中的黑色更加少了。
鳳如青從地上站起來,沒有再回頭看一眼洗靈池的方向,徑直出了焚心崖,卻沒有回長春院,而是去了百草仙君那裡。
百草仙君正在園中種植草藥,鳳如青走到他的身後,他回過頭來看著她,眼帶詢問,鳳如青便開口,帶著那種沒有笑意的笑容,說道,“仙君,我是不是被邪祟汙染,已經無可救藥了?”
施子真和百草仙君都沒有告訴她實情,是她腦中的邪祟為了讓她喪失生志,才會說的。
百草仙君驚訝了一瞬,接著還以為是施子真說的,畢竟施子真那個直腸子,會直接對將死之人說你快死了無藥可救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他頓了頓,正想要開口,鳳如青便又帶著那種笑說道,“仙君啊,我想活,真的一點辦法都沒了嗎?”
百草仙君頓了頓,卻是答非所問,“你師尊是不是要你去青沅門?”
鳳如青看了他片刻,自嘲一笑,收起情緒道,“是的。”
百草仙君將手上汙泥以清潔咒術去除,垂眸說道,“命數天定,我們雖為修者,亦是凡人,又怎能違逆天意呢。”
鳳如青輕輕籲了一口氣,沒再停留,待百草仙君從袖口拿出個什麼東西要交給她的時候,鳳如青卻已經不在園中了。
鳳如青徹夜未眠,腦海中邪魔一直在蠱惑她,可她生志竟然比先前還要堅定不移,那邪魔似乎惱羞成怒,開始折磨她的識海,她一整夜頭疼欲裂,窩在自己的小床上面,冷汗浸透了脊背,卻一聲不吭。
第二天卯時,她準時出現在懸雲殿外,穿著一件黑色的披風,乃是去年在她生辰的時候,大師兄去凡間祛除邪祟回來,帶給她作為生辰禮物的。只是她始終沒有跟大師兄說過,她的生辰是假的,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何時生,連年歲都是施子真根據骨齡來判斷,不過是想要大師兄為她做些什麼而已。
鳳如青包裹得只露雙眼,面巾蓋住了所有的傷處,一夜的時間,她已經被折磨得沒有什麼人樣,識海中的疼痛,是直接作用在神魂,但她哪怕被折磨得將自己掐得青紫,也未曾放棄過生志。
隨行的弟子有些眼生,鳳如青都沒有見過,施子真很快從結界中走出來,將一方小鼎遞給鳳如青。
“這是池誠的魂魄,你務必親自將他交予青沅門掌門,然後將他給你的東西速速帶回。”施子真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鳳如青,見她這幅打扮,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而後就是交代隨行的弟子們御劍帶她。
她如今境界已然掉得差不多了,修為同外門弟子無異,懸雲山距離青沅門路途不近,以她這種靈力散亂的狀態,御劍堅持不了一個時辰。
施子真不是穆良一樣溫柔多言的人,簡單粗暴地交代了兩句,就命眾人速速趕路。
三元符文印的通行符文,先前鳳如青一直期盼著能名正言順地得到,好溜下懸雲山,避開悲劇的未來,改投別門,再尋著機會聯絡大師兄。鳳如青總知道,無論何種情況,兩個人身處何種立場,大師兄都不會生她氣,不會不理她。
但如今她無論遭遇什麼,變成什麼樣子,都沒法再和大師兄傾訴她的無可奈何。
她或許會死在半路,會難看地曝屍荒野無人收屍,但不到最後關頭,她不想輕易放棄。
識海中的邪祟似乎又強大了,但不知是不是鳳如青的錯覺,她緊挨著拘魂鼎的時候,就會稍微舒服一些。
拘魂鼎裡面的散發出的氣息冰冰涼涼的,能夠緩解鳳如青心中鬱躁。
鳳如青發現了這一點之後,就時時刻刻將拘魂鼎捧在自己的頭側,識海中的邪祟不能作亂,又開始胡言亂語。
——你不死也成,將這拘魂鼎中的死魂獻祭給我,供我吃得暢快,我便不折騰你。
——說不定我一高興,還能告訴你求生的辦法,畢竟你這爛修為竟能承受住我的詛咒活到現在,求生意志之強,也算我們意念相同。
——反正這拘魂鼎中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人,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修。
——女娃娃,我可是一直對你留手,你還猶豫什麼?!
鳳如青閉上眼睛,捧著拘魂鼎由兩個御劍的弟子輪換帶著,她將拘魂鼎湊近自己的頭,裝著聽不到他的聲音。
但是這聲音反反覆覆,魔音入耳一般地在迴圈。
他威逼利誘,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想要讓鳳如青開鼎將池誠的靈魂獻祭給他。
他甚至告訴了鳳如青能夠與他並存的辦法,只要一直獻祭給他純澈的修者魂魄,他能助她瞞天過海,繼續留在門派守著她的好師兄。還能讓她的修為更加強悍。
還有心魔破界之法。
邪魔入神識,這話比在耳邊還要有誘惑力,若非心智堅韌非常,怕是早就供邪魔驅使。
然鳳如青不回應,不接話,甚至放空思想,直接將這邪祟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我乃三千年前修至極境的鬼修,若不是遭了天道的追殺,如今這天下誰人不匍匐在我腳下,喊一聲鬼祖!
——現如今我落得殘魂一片,但你那好師尊好師兄依舊只是我眼中沒斷奶的娃娃!你敢不聽我說話!啊啊啊!
——今日我便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邪祟越發暴躁,因著鳳如青的忽視直接發瘋。
一行人連續御劍已經足足半天,本也正在尋一處開闊空地暫時落腳休整,未曾想在下行之時,鳳如青突然哀叫著在半空中跌下佩劍。
身側弟子乃是平日守禁地的高階弟子,反應極快地將鳳如青拉住,急急落在地上,但是落在地上之後,鳳如青還是抱著拘魂鼎,摔在地上翻滾不止。口中發出的聲音不似人聲,她的面巾被蹭掉了,臉上青紫交加,簡直慘不忍睹,而她翻滾幾圈之後,手中的拘魂鼎也抓不住滾落到別處,這作用在神魂上的疼痛霎時間翻了數倍。
隨行的弟子們一見她這般,立即圍聚在她的身側,結誅邪陣,赤金符文劈頭蓋臉地朝著鳳如青壓下,她身上溢位的黑氣被這符文壓制,滋滋啦啦地腐蝕了她的皮肉,她愈加痛苦,更加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扭曲在地上,恨不能扎進泥土,恨不能一死了之!
而那邪祟繼續在她腦中煽風點火——看看這些弟子,這就是無情道,他們可對你這個漂亮的小師妹有半點憐惜之情?
——你快看看清楚,這世界上就一個穆良,還已經將你忘得乾乾淨淨,你既然想活著,何不與我修鬼道,鬼道可一日千里,到時候你那師尊都不敢小覷你,你甚至能夠把他踩在腳底,讓他扒著你的靴履求生,何不痛快!
——快快將那拘魂鼎中的魂魄獻祭於我!
鳳如青將自己的身體扭曲成難以理解的樣子,她身上黑氣濃郁,面容扭曲可怖,神魂被攪碎一樣地疼痛,更勝當初窺天石上經歷的洗靈之痛!
但她卻始終咬緊牙關,不曾答應,忍無可忍之時,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種就殺了我!別以為我不知!我死,你亦無法活——”
鳳如青自然是猜的,經過這麼多天和這邪祟的較量,兩個人都是在試探著彼此的邊界,邪祟一直試圖勸她放棄生志,她不放棄,它便惱羞成怒,可見若不是她自願放棄,這邪祟的能耐,也就僅限於在她識海中興風作浪了!
她喊完這話,又抓過身側弟子佩劍抵在自己的脖頸,整個人抖得如同被狂風撕扯的蝴蝶,卻低低地笑出比邪祟還像個邪祟的聲音。
“你若再敢折騰我,我便就此抹了脖子!”鳳如青語氣陰狠得與平日判若兩人,“極境鬼修,你現在也不過是個靠著我這種廢材苟延殘喘的噁心玩意罷了!”
四周結陣弟子無不動容,他們是奉施子真之命而來,此行有兩個目的,一是若鳳如青不曾受邪祟徹底侵蝕,他們便送她入青沅門,去見青沅門掌門。
可若鳳如青受邪祟驅使,被邪祟侵蝕,他們的命令,便是……誅殺入魔弟子。
他們平日在禁地閉關不出,並不認識鳳如青,可幾人乃是三境巔峰,當然知道這邪祟汙染識海,是何等的兇險非常,若是被邪祟折磨,作用於神魂的疼痛,更甚身體無數倍。
他們自認若是走到這一步,都不一定能夠有這纖瘦非常的女子堅韌。
鳳如青是在威脅邪祟,亦是在賭,賭這世間螻蟻尚且偷生,無論是鬼修還是修真者,沒人想要死去。
況且她亦是色厲內荏,真的快撐不住了,這疼痛,並非是人能夠承受,若是邪祟再繼續,她真的不若死了來得舒坦!
細細的血線順著脖頸劃入衣襟,識海中的風浪止息,她脫力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條脫水的魚一般大口地呼吸,汗水浸透了外袍,黑氣逐漸在她的周身消散。
隨行弟子收起誅邪陣,伸手欲扶鳳如青,鳳如青卻虛弱地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空茫,“師兄可否給我片刻喘息的時間?能否幫我將拘魂鼎撿回來……”
伸手的弟子眉梢微動,沒有說話,又看了看鳳如青扭曲的手臂和腿,鳳如青當然知道自己方才掙扎得過於狠,生生將自己的骨頭扭得錯位。
她對著隨行弟子笑著,伸手面不改色地將自己的肩膀、手臂、腳踝和膝蓋都扭回正常的位置,這才說,“不牢師兄們憂心,只消給我片刻……”
欲伸手為她治療的弟子頓住,神色微變,同同伴對視一眼,接著將滾落到不遠處的拘魂鼎撿了回來,放在了鳳如青的旁邊。
他們本也是要原地休整,便距離鳳如青不遠處原地打坐調息。
而躺在枯葉和被她蹬得亂七八糟的泥土中的鳳如青,卻閉著眼,放空自己的腦子,像從前在塵世的每一次苟延殘喘一般,儘可能最快速地讓自己忘卻痛苦,積蓄體力。
腦中安靜片刻的邪祟,又忍不住出聲——你這是何苦,不過一個殘魂而已,都不肯給我吃,你這女娃娃好生小氣。
鳳如青側臉碰上冰涼涼的拘魂鼎,舒坦了不少,不知為什麼,她在這上面,嗅到一些施子真身上冰冷清幽的氣息。每次她嗅到這種氣息都會心猿意馬,但此刻,只有心口的隱隱作痛。
那自稱是極境鬼修的邪祟,以為這一次鳳如青也不會回答他的話。
但是片刻後鳳如青卻虛弱地開口,聲音幾乎是氣聲,“拘魂鼎中,是池誠,當初若不是池誠自爆傷你,為我們爭取時間,我們早已經死在了你的手裡。”
那鬼修這次不屑地哼了一聲——雕蟲小技,你以為真的能傷到我?
鳳如青沉默片刻,又呢喃一樣地說,“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父親,在等他回去。”
她想起那個在鬼界中說要賠她衣服的少年,鳳如青比誰都知道,他的驕傲是被人寵出來的,就像她的嬌柔和無能也是被人寵出來的。
池誠本該帶著這種驕傲和跋扈一直長長久久地活著,最後成為一派掌門,長成一個暴躁如野狗又不近人情的中年人,然後在千年後或許會死於青沅門所有大能一樣的毛病,靈力爆體。
他不該夭折在鬼境,他自爆只為了拖延一些時間,鳳如青如何能夠辜負他一顆少年剛正不屈的純善之心,將這樣一個曾經並肩作戰,只剩殘魂的義氣少年,獻予一個邪祟飽口腹之慾?
“你不配碰他。”鳳如青閉著眼睛說。
鬼修沒有說話,接下來的一路上,也沒有再作祟,鳳如青沒有心存僥倖,覺得他一個曾經修到極境的鬼修,被自己幾句話打動。他不過是沒有其他的辦法,並且察覺了她的不可能妥協,暫時放棄了而已。
不過一直到了青沅門,鳳如青捧著拘魂鼎,被青沅門的弟子引進門派之中,那邪祟都未曾作祟。
隨行弟子跟在她身側,在青沅門靜心大殿,他們見到了青沅門的掌門,青沅門掌門乃是位樣貌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名叫池中節。修真界大多修者會將相貌停留在最年輕的時候,但池中節是先娶妻,後中年入道,相貌停留的年歲,乃是他妻子亡故之時。
他著一身鴉青色道袍,玉冠高束,腰纏清歡劍,站在靜心大殿的石階之上,給人一種沉鬱的威嚴。
鳳如青捧著拘魂鼎走近,他看上去面上無甚變化,眼神卻細微地閃爍,接著嘴角微抿,眼角細紋透露出他心中的焦灼與悲切。
這世間最苦痛,便是喪母、喪妻、喪子,而池中節母親早已亡故,妻子半路撒手歸天,現如今兒子又猝然夭折,心中之痛,即便是不曾出口,卻也能夠透過他周身滯澀的靈力窺知一二。
鳳如青並未表現出什麼畫蛇添足的悲傷和同情,這樣的痛苦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安慰。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立在大殿之中,儘量讓自己的脊背挺直,捧著拘魂鼎奉上,平靜地陳述。
“我乃靈雀山任務隨少掌門一同入鬼界的弟子之一,也是唯二的倖存者之一,”鳳如青說,“少掌門修為出挑,心性高潔,乃是我輩望塵莫及的大義之人。”
青沅門掌門似有所動,眉梢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強忍悲痛之態。
鳳如青繼續道,“我與倖存弟子,多虧少掌門捨身拖延,自爆重創鬼修,才能得以苟延殘喘至我師尊營救,少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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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如青說到一半,就被剛勁渾厚的靈力拍得飛出老遠,在地上滾了幾圈,嘔出一大口血,爬了兩下,這才堪堪爬起。
“憑什麼,”池中節聲音裹著難言悲痛,“憑什麼我兒那般優秀卻要身死,只餘殘魂,而你等卑微無用、修為低劣之輩,卻能苟活至今!”
鳳如青跪在靜心大殿之上,聞言卻是笑起來,抹了下嘴角血跡,早就料到了池中節這種反應。
這乃是普天之下所有人對逝去致愛會有的反應,憑什麼呢,憑什麼我心愛的孩兒為救你們而死,而你卻活著!
他其實不該責怪,可這世間的很多事情,誰都沒有錯。
鳳如青咳了兩聲,本就渾身暗傷,靈力紊亂,又被這樣一擊,雖不致命,卻也是雪上加霜。她清除喉間積血,繼續道,“如今少掌門只剩殘魂,懵懂無知,能夠回到池掌門身邊,必然是……”
鳳如青說到此處,便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她知道,池誠哪怕身餘殘魂,回到青沅門,他就還是那個肆意桀驁的少年。
她真心為池誠高興,也真心的悲痛到極點,心牆崩塌。
她與池誠同為人,不同命。池誠縱死,卻有人等著,而她人間黃泉,再無等她之人。
鳳如青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畢竟青沅門掌門盛怒下的一擊,當今天下能夠受得住的也沒有幾人。
她一直仿若漂浮在虛空處,上不著天下不落地,過往化作煙雲,如夢似幻地環繞著她,她卻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
她安逸閒適的人生因為妄念灰飛煙滅,大師兄的笑容,小師弟的依戀,五穀殿中廚娘做的乳糕,這一切的一切,她都再也觸碰不到。
窺天石的慘烈結局,她感激戀慕的白衣仙長,全都離她遠去,鳳如青不知自己漂浮了多久,再醒過來之時,是在一個人寬厚的背脊上。
她如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氣,五臟六腑似乎被攪碎一般的疼痛,頭也裂開了一樣,但她第一反應是抱住了這脊背,恍惚地叫道,“大師兄……”
御劍弟子脊背一僵,緩緩下落,片刻後落在一處空地,解下了把他和鳳如青纏縛在一起的飄帶。
他轉過頭,鳳如青眼裡的淚落下,眼前清晰了,她的夢也碎了,不是大師兄,是先前去青沅門的隨行弟子。
“師……妹。”他將懷中一個以靈力包裹的草藥遞給鳳如青,“這是青沅門掌門給你的,你帶著,我們正在回門派的路上,你且再忍忍。”
鳳如青低頭看了一眼,遲疑了片刻之後,便認出了這是什麼。
雙姻草。
原來師尊要她務必帶回的東西,果然是十分珍貴,青沅門才有的稀有靈物。
她是當時得知了小師弟的出處,去問大師兄,大師兄畫給她看的,這東西貌不起眼,花並蒂而生,陰陽兩色,煉製過後,乃是絕佳的溫補藥物。
她慘笑了一下,到此刻總算是明白師尊偏偏要派她去青沅門送池誠殘魂,原是用池誠換了此等珍貴之物。
連她都料到池中節必然意難平要遷怒,師尊怎會沒想到,他必然是想到了,只是物盡其用罷了。
左右她也快死了,左右無藥可救,有她這個半死的靈雀山倖存弟子去承受池中節的怒意,還能換取如此寶貝,何樂而不為?
鳳如青捧著草藥,慘笑起來,她甚至想要撕碎手中的草藥,想要將殘碎的草藥拿給師尊,看他會不會惱羞成怒地拍死她。
她眼中幽色閃爍,手已經附著到草藥外的靈力罩之上,她縱使再虛弱,弄碎手上的東西還是有力氣的。
她未曾發現自己已然被邪祟侵染的更深,思想發生了變化,偏激而極端,眼中幽色流轉,連看隨行弟子的神色也變得充滿敵意。
但她看著這靈物,最終還是沒有下手,因為她猛地想到,這說不定是給大師兄用的。
畢竟師尊再是厭她爛泥扶不上牆,對大師兄卻總是看重的,這草藥若是給大師兄的,她怎能毀去?
於是她又珍而重之地將雙姻草收進懷中,貼身放著,對隨行弟子說道,“走吧,回山門。”
一路上鳳如青醒醒昏昏,幾次到極限,卻在強撐,腦中邪祟大抵因為她神志不清,大部分時間昏死,沒有機會興風作浪,倒是讓鳳如青少了一番痛苦。
到了門派之中,隨行弟子直接帶著鳳如青去了焚心崖,鳳如青醒來,便看到施子真正站在洗靈池邊上,而本該泡在其中的大師兄,還有帶她回來的隨行弟子都不見了。
施子真收回為鳳如青輸送靈力的手,一對上她的視線,立刻急急問道,“雙姻草呢?!”
“快拿來!”施子真幾乎沒有這樣焦急的時候。
鳳如青艱難起身,斗篷滑落,她視線有些空洞,低頭從懷中取出了雙姻草,卻沒有急著遞給施子真,而是語調平平地說,“大師兄呢?”
“閉關。”施子真說,“給我。”
鳳如青做了一個朝前送的動作,卻又收回,確認道,“這……是給大師兄用的嗎?”
施子真並沒有馬上答話,而是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鳳如青,自己都這般的離死不遠,她想的竟還是穆良。
不怪穆良如此疼她,可這兩個弟子都太過多情,無情道上註定神傷。
“師尊,”鳳如青執著地問,“是嗎?”
施子真這才抿了抿唇,擰眉有些彆扭的別開頭,說道,“是。”
鳳如青這才露出釋然的神情,將雙姻草交到施子真的手中。
施子真取了,連忙轉身進了禁地,待他出來的時候,鳳如青正靠著一處石壁坐著,垂眸,渾身圍繞著黑沉的死氣。
她快死了,她自己也知道的。
不甘心啊,不想死啊。
可是她也沒有辦法了。
施子真快步朝著她走過來,伸手隔空以靈力扶了她一把,這才說,“去洗靈。”
饒是鳳如青瀕死,聽到這話也哆嗦了一下,側頭看著施子真,虛弱道,“師尊……”
洗靈之痛猶如凌遲,她已經內府痛如刀割,她就不能死得輕鬆一點嗎?
施子真因著在他寢殿沐浴池的那些糾纏,忌諱與鳳如青觸碰,因此只是以靈力託著她,不由分說地扔進了洗靈池。
果然猶如凌遲,不,她身懷即將入魔之氣,更勝凌遲。
但鳳如青卻連叫都叫不出了,在池壁上撲騰了兩下,就跌落在池底。
施子真將她拖上來,她昏昏沉沉地在池壁趴著,身體如一條魚不斷抽搐。
施子真將掌心一片葉片化作靈流,拍在鳳如青的頭頂,這疼痛便更如同鐵錘當頭敲砸。
但是鳳如青這般都未曾伸手去擋,她已然沒了生志,任憑施子真如何折騰,算是還他曾經獸潮之中的救命之恩。
然而這種死亦無所謂的淡然,在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從識海中抽離的時候突然間崩塌!
他竟是要將她的記憶抽離。
不!
鳳如青胡亂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撕心裂肺地喊道,“不!師尊不要!不要!”
她不能被抽離記憶,她不能忘了穆良,不能忘了那十幾年。那是她活到如今,唯一美好的十幾年!
她猛地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明明瀕死連路都走不了的人,不知為何爆出了一股強大的力氣,抓得施子真手腕上都被指甲劃出了血痕!
“不,我不要忘!”鳳如青死死盯著施子真的眼睛,瘋狂搖頭吼道,“你不許將我記憶抽離!”
施子真被她一抓,再一吼,竟然有些傻眼。
鳳如青卻又馬上意識到自己沒有能力反抗施子真,開始哀哀求饒。
“讓我死吧,師尊,讓我下山,隨便死在哪裡都行。”少女臉上扯出討好至極也卑微至極的笑,“或者你殺了我也行,”她說,“求求你,只要別抽出我的記憶……”
讓我帶著這記憶死,別讓我如行屍走肉一般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