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東京的列車在星空下的軌道上疾馳。
穿過田野,穿過北海道與本州島之間聯通的青函隧道,穿過山林,最後衝進一片白霧中。
恍忽間,鳴海悠睜開眼。
眼前的畫面,並不只有白霧了。但依舊像隔著一層霧面玻璃一樣,有種朦朧的感覺。
霧面玻璃之外,是富麗堂皇的大廳。各式各樣的人在聚會,他們穿著正裝,舉止剋制,相互之間攀談交流。
鳴海悠對這些不感興趣,嘗試著改變視角,發現自己像是這場晚會的受邀者之一。
轉過身來,在晚會大廳的角落裡,各個方面都完美、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少女,穿著純白的晚禮服,安靜地獨自站在大廳角落裡。
少女低著頭,手裡捧著一本書
沒有人過來搭話,許多想要靠近少女的人,也大多是遠遠地瞧了一眼,就沒有了下文。
“今出川桑?”
他此時的位置,恰巧是今出川千坂身邊,伸手能一把把少女擁入懷裡的距離。
於是開口想陪孤單的少女說一說話。
儘管是在夢裡,但被困在白霧裡的今出川千坂總歸是真實存在的,或許會把夢裡的記憶帶回現實。
“……”
少女依舊低著頭,翻了一頁。
鳴海悠只當對方不想搭理他,盡力透過霧面玻璃想去看清少女手中書的名字。
從厚度上來看,似乎像是一本小說。
但無論是什麼,在貴族小姐少爺們互相交流的晚會上,站在角落裡看書,都有些太過奇怪了。
實在看不清,索性就冒著被少女一腳踢倒的風險,伸出手去想要把書抬起來去看封面。
……
蒙著霧的畫面中,他伸出似半透明的手,從書頁間毫無存在感地穿過。
這一次,他只是夢的旁觀者。
“……”
不甘心的少年,臨時自創魔法咒語,甚至配上了動作,大喊出聲。
然後發現,自己的聲音根本穿不透眼前這層看似輕薄的白霧。
回過頭,大廳中央的結伴男女,開始跳起舞來。
動作各有差異,可節奏基本一致。
卻始終沒有音樂聲傳來。
某個智商七點的笨蛋,這才注意到,從一開始睜眼看見這層畫面的時候,他就沒有聽到大廳裡的那些人之間交談的話語聲。
同樣的,連移動位置、甚至彎腰蹲下改變視野位置都做不到。
整個霧面,像是一出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的默劇,靜靜在他眼前播放著。
一段今出川大小姐的往事。
沒有絲毫意外,一直到舞會環節結束,少女依舊在低頭看書,對這場晚會發生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晚會結束,少女合上書本,鳴海悠終於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書名。
畫面一轉,今出川千坂坐上一輛令他感到有些熟悉的黑色轎車。
駕駛位置上,是穿著西裝的一條松子。
轎車在樓宇街道間穿行,最後停在了他來過的,少女在松濤區的那座庭院。
‘看來是不久前的事情,從少女的樣貌上來看,也的確不會是太早的事。’
只是,一直到現在,他都還等著有什麼衝突和矛盾爆發。
結果見到的卻只是今出川千坂去參加晚會後回家的一段日常。
也好。
他現在的狀態只是一個旁觀視角,如果看得生起氣來也沒辦法做些什麼。
夢裡這時的千坂家,是有傭人的。
有保姆幫忙打掃衛生,又有專門做飯的女僕。
鳴海悠看了一眼那女僕做的料理,不如他。
儘管他也吃不到。
吃過飯後,大概是泡澡睡覺了。
但已經到了此時,夢境也還沒有絲毫結束的跡象。
讓他心裡略感有些不妙。
下一秒,霧面後的景象就印證了他的想法……
潔淨的更衣室裡,少女動作輕盈地將自己身上的白禮服脫下來,隨手丟在旁邊的軟凳上,幾乎毫無保留地露出白嫩的肌膚。
只剩樣式簡單的白色內衣還穿在身上。
但要想洗澡,不可能不脫內衣。
鳴海悠拼盡全力抵擋住頭頂小惡魔的蠱惑,強迫自己移開視野,收斂心神,盯著天花板。
但這個殘酷的世界,怎能讓他如願?
待少女脫掉衣物,走進浴室,薄霧後的畫面再次變換。
他的視線,不可避免地和一隻小腳剛踩進浴缸裡的美少女撞了個滿懷。
“偉大的天使大人!請務必原諒我!我是您忠實的僕從,這種誤會完全是受無惡不作的惡魔所害!”
“對不起!今出川桑!”
……
……
朦朧的夢伴隨著躺進被窩的少女合上雙眼而漸漸消散。
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他的臉上。
能達成這一點,車窗的位置、列車的方向、以及對應的時間,缺一不可。
在列車上能被朝陽以如此溫和的方式喚醒,是一次相當寶貴的體驗。
但揉著眼睛的鳴海悠,還在留戀夢中的景象,覺得車窗外的太陽壞了他的好夢。
從奈井江到東京,一千多公裡的距離。
即使是乘坐新幹線,算上停站靠站的時間,等到了東京的時候,多半也已經接近中午十二點了。
他從肩包裡拿出麵包和汽水飲料,填了下肚子。
不是他被彌生秋早傳染了……彌生家所在的那個村子,百貨鋪裡只有汽水,就連電解水之類的東西都沒有——那種沒有味道的瓶裝水,對村民們毫無吸引力,只是想解渴的話,來自山林清澈見底的溪水就可以直接喝。
還比瓶裝水多了份甘甜。
也難怪彌生秋早會這麼喜歡喝汽水了。
他買的是兩人一排的車票,但或許是夜間班次,又是從北海道出發到東京的原因,身旁靠過道的座位,始終沒有人乘坐。
整節車廂裡,滿打滿算,也沒有十個人。
推著小推車的服務員,從車廂裡經過,推車上是各種便當或者飯糰。
只是啃麵包沒有吃飽,於是買了兩個帶梅子的飯糰。
還沒有在今別町從彌生秋早的手裡搶來的那不帶梅子的半個好吃。
隨身帶著的《櫻花莊》已經看完了。
此時的他閒著沒事幹,用手機翻看著東京的新聞,找著有沒有什麼大事發生。
[初高中生放假,東京暑假有哪些值得一轉的地方?]
[……]
[新人新書再次加印三萬冊,剛起筆就寫出《魔王與天使》的村上老師,是否成為下一個黑馬?]
“什麼啊……又加印了?”
這件事文村編輯還沒有通知他,這些網絡新聞編輯是從哪裡得到的訊息?
[神寺原高中暑期翻修校舍,在無人教室發現屍體!]
點進去之後,發現是一隻死去了的流浪貓。
雖然發現去世流浪貓也是一件值得講一講的事件,但取這樣的標題博人眼球顯然不合適。
劃出新聞之前,他順手給新聞編輯者點了個舉報。
[……]
眼花繚亂的新聞標題在他手指間劃過,突然動作一頓,停在了一行在一眾博人眼球的誇張標題周圍,一行不起眼的黑色粗體字上。
[文京區小日向町住宅區失火,已撲滅,無人傷亡。]
鳴海悠點開新聞頁,第一時間看向日期。
就在昨天。
大火當天就撲滅了。
但不妙的是,新聞放出的幾張照片裡,有椎名家的身影。
這樣的話,怎麼可能沒有傷亡?
依照椎名未央的性子,少女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想要把自己那一本本畫冊都帶出去。
在大火之下,想要這麼做根本來不及。
剛剛重新整理出來,新釋出的新聞。
不知道朝日倉子是否瞭解具體的情況。
新聞部的她似乎在暑假找了一份記者相關的實習工作,應該比他知道訊息要更早些。
[悠:椎名桑現在怎麼樣了?]
訊息很快發了出去,鳴海悠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有些太過急切了,於是又補了一句。
[悠:朝日桑。]
大概有五分鐘,他才等到朝日倉子的回信。
[朝日:我們正在找。]
“……”
什麼意思?
隨後是一段音訊訊息。
鳴海悠直接點開,將手機的揚聲口放到耳邊,裡面傳來朝日倉子語速極快、有些急切但卻清晰冷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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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同時還有正在跑動時才會產生的呼呼風聲。
“從火災被撲滅到現在,椎名母親、我、消防隊和警察,都在找。但整個小日向町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
鳴海悠快速思考了下椎名未央可能在的地方,發了過去。
[悠:東京大學附屬醫院、隅田川我們之前放煙花的那個河邊公園。然後可以問一問椎名家附近的住戶,有沒有死去的老人在舉辦葬禮,去葬禮上找一找。]
[悠:我現在正在新幹線上,預計中午就可以到東京,到時我也去找。]
“嗯,鳴海桑也不要著急,小日向町已經找過了,椎名桑應該沒事。另外的話,鳴海桑可以試著給椎名桑發一下訊息。我們發消息打電話都沒有得到回應,你的話,說不定可以。”
[悠:好。]
話雖是這麼說。
但他隱約間對少女回應他的訊息不抱什麼期待。
滴。
滴。
發短信太慢,他直接將電話打了過去。
一直響到最後一聲,沒有提示不在服務區,也沒有提示關機。
手機不在身邊?
想來也是。
如果椎名未央身上帶著手機的話,直接透過通訊訊號應該就可以鎖定少女的位置了。
[悠:你們試過手機信號定位嗎?]
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把訊息給朝日倉子發了過去。
[朝日:還沒有……我現在正在去東大附醫的路上,這就打電話給警察讓他們試一下。]
還在列車上的鳴海悠,即使心情急切,卻也什麼都做不了。
只好先把手機放下,一邊索然無味地看著窗外的景色,一邊全神貫注地等著手機傳來震動聲。
列車穿過一片杉木林,細高如塔的杉樹,樹枝被攔在軌道外的鐵絲網擋住。從車窗照進來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
叮。
訊息回了過來。
鳴海悠連忙拿起手機。
[朝日:手機定位在小日向町……椎名母親在客廳沙發下面找到了。]
[悠:椎名家現在怎麼樣了?受火災影響嚴重嗎?]
訊息框被朝日倉子的回覆頂了上去,鳴海悠看著對方發來的描述,心底一沉。
[朝日:很多物件都燒燬了,最嚴重的就是椎名的房間,椎名的房間裡有很多的書和畫冊,基本都……]
至少手機的定位不是在隅田川裡。
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一邊心情焦躁地期望列車能夠跑得再快一點。
列車駛出杉木林,光線重新明亮起來。
鳴海悠看著車窗外湛藍天空上將朝陽和大片藍天分割開來的飛機雲,開始後悔為什麼自己沒有選擇直接去札幌的新千歲機場坐飛機飛回東京。
“……”
朝陽下青綠的稻田微微泛著光,鳴海悠透過列車的車窗放眼望去,能看到小路上趕著牛在趕路的農民。
他對牛不感興趣,因為小時見過很多次,也不覺得新奇。
只是心裡想到什麼的時候,恰巧將目光投向窗外,看到了這一畫面而已。
‘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變得這樣關心除自己以外的人了……’
椎名、彌生、還有今出川千坂也是。
雖說他之前一時興起,立下了拯救懷夢美少女來打發時間的計劃。
但現在他做的,早已經不是“打發時間”的程度了……
即使是對已故的父親,考入東京大學的承諾,也只是保證了自己在拼盡全力去做而已。
默默記在心裡的承諾,沒有向別人提起過,也沒有寫在什麼日記上、書本上。
或者用記號筆寫在照片背後過——如果一個目標是他發自內心想要完成的,他真的會做出這種事來。
成為大陸導遊的夢想,他就寫在了自己在今別町的臥室裡。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大概是向第一眼看見的神秘美少女表白;在從圖書館裡回到家時遇到一隻貓;回到學校之後見到為他的失憶而落淚傷心的可愛少女之後吧……
生活沒有了固定的、難以實現的目標之後,他似乎就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地改變了。
被這個世界肆意揉搓,捏成造物主想要的樣子。
[朝日:東大附醫找過了,不在;隅田川附近的公園裡也沒有找到;小日向町前幾天的確有一個姓川上的婆婆老掉了,但在淺草寺舉辦葬禮已經是五天前的事了。]
[悠:那……我再想想。]
厭惡這樣的自己麼……
鳴海悠一邊思索著椎名未央可能出現的地點,一邊冒出這樣的想法。
得出答桉後,當即把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扔進了垃圾箱。
怎麼可能厭惡?
他朝著目標前進是出於自身意願。
擔心其他人也同樣是出於自身意願。
在這一點上,他始終是自由的,沒有人逼迫他做出選擇。
現在注意到了就好。
告戒自己不要陷得太深,及時在遍體鱗傷前,全身而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