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餐廳的角落, 樂聲停止,侍者上來為他添了一盞薄荷水,又微笑著退開。薛未懸有點不太適應地將手攏在那半透明玉石色杯盞上,只覺得面的沁涼都透到了指尖上, 驚的他腦門上青筋都在跳。
從這個角度看去, 能見窗外正在轉圈的風車,和噴泉激打而下, 被亮如白晝的燈光照射出的七彩弧光。
薛未懸從來沒來過這麼高階的……大概是餐廳。
哪怕薛慈給他換了一身面料十分柔軟、制式剪裁看上去都充滿了昂貴代價的衣服, 他還略微打理了一下頭髮和臉上的青紅傷口。薛未懸還是覺得那些餐廳的高階侍者看過來的目光都有著驚詫, 竊竊私語地交流著怎麼會有他這種小混混出現在這種地方。
只是偶爾落過來的視線,都讓薛未懸如坐針氈,覺得面透著非議。
他到底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是兩個世界的人。
就像他和對面的薛小少爺一樣。
薛慈在他對面, 低垂著眼看著餐單。那本選單連外皮都是讓薛未懸看的頭暈目眩的外文, 想必面那些連成筆畫的單詞,他也是一個字都看不懂的。
薛小少爺依舊戴著口罩, 薛未懸望過去的目光忍不住的凝聚在他蒼白如玉石的皮膚, 還有那捲卷翹翹的眼睫上。
好長。
薛未懸會感慨, 他一個男人的眼睫, 長這麼長幹嘛。
過了大概沒幾分鐘, 薛慈突然開口問他:“你要點些什麼?”
薛未懸想也沒想的拒絕:“我不餓。”
他又不認得選單上的字,總不想再出糗。何況他又不是真的來吃飯的,要是薛慈讓他付錢,薛未懸很懷疑自己兜的錢足不足夠支付這一頓飯下來的費用。
薛慈也沒再說什麼。
他面前是同樣的冰薄荷茶,半透明的玉石杯子,底部積著碎冰塊,杯簷還綴著一點清新的小葉片。薛慈用細長銀勺伸進去微微攪拌, 發出清冽的碰撞聲響。薛未懸的眼睛微微上挑,有點驚訝這小少爺怎麼喝個薄荷水的姿態都顯得這麼……
薛未懸把“好看”那兩個字的評價劃掉。
怪做的。
薛慈口罩摘下來了,玉石杯子的邊簷抵著唇部,他抿了一口,嘴中也充斥著那股清新香味。
薛未懸先前一直沒在意這位小少爺還遮擋著臉,反正他猜測是有錢人家的少爺當然要保護好自己,不能將資訊隨便洩露出去,他也就不介意這點怪癖了。不過薛慈摘下口罩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看了過來。
瞥這一眼,便微微怔住了。
薛慈和他的父親半點不相像,卻是另一種更奪人穠艷的樣貌,好看的讓薛未懸的動作都微僵了僵,那雙眼睛在緊盯著薛慈一段時間後,顫抖地往下滾著合上。
果然是好看的不像話的男人。他想。
能生出這樣相貌的小少爺的母親,想必也是一名極為豔麗漂亮,或許還端莊出色的大美人。
薛未懸又想到自己的母親,微微抿上唇,神色冷淡了些許。
他開始顯得有點不耐煩起來。
其實光是坐著的話,薛未懸先前的姿態十分端正,背脊挺直,他外表又還算能騙人,乍一眼看過去也像是某位世家公子。但薛未懸現在顯得不耐煩起來,索性往後一躺,座椅被他用腳推出一段距離,發出“吱呀”的噪音來,也是那些侍者們十分剋制才沒有望過來。薛未懸就這樣半躺在座椅上,半翹著腿,有點吊兒郎當地說:“這也太久了,他怎麼還不過來?”
這副模樣,更流露出了一點他混跡在市井街頭的氣息,就算是身上的衣裝再唬人,也藏不住他原本的本性了。
薛慈抬頭看他一眼。
“不要翹椅子,會摔跤。”
薛未懸微微一頓。
薛小少爺又垂下了眼,攪拌著杯中的薄荷水,繼續平靜無波地說,“不要躺著翹腿,不禮貌。”
薛未懸身上感覺更僵硬了一些。
他並沒有回薛慈的話,只是過了一會,自己又悄悄坐好了。
薛未懸臭著臉想,不是因為別的,只是這到底是自己的金主,目前為止不好得罪。
沒讓薛未懸不自在多久,他們等待許久的人終於姍姍來遲地趕來了。
這家餐廳原本是薛浮為符合弟弟的口味而精挑細選出來的,離洲城最大型的遊樂園很近,用餐結束之後,他們可以走這特色打造的紫藤花長廊,散步完可以去遊樂園。薛浮帶上了相機,準備拍下許多張意義珍貴的合影,畢竟他能和阿慈相處的時間很少……但薛浮沒想到,這樣本該是極美好的一天,卻從一開始就走偏了軌道。
薛浮收到了薛慈的簡訊,知道阿慈在裡面等他。
但之前所期待的共同用餐,在這時卻讓他無比地猶豫起來,甚至帶了一點即將上戰場的躊躇。
在公司裡面發生的意外,那個私生子找上門來而被阿慈發現的事,薛浮已經透過屬下的彙報知曉了。
他發了很大一通火,但對現在的情況也於事無補。
薛浮甚至開始惱怒起來,他還是太心軟了些,沒做的那麼絕,沒想到現在卻被阿慈發現,而他卻束手無措,不知該如何面對幼弟的疑問。
薛浮當然可以編造出各種理由來哄騙薛慈,也可以讓那個私生子改口,對薛慈承認他只是上來圖財的騙子,甚至是永遠的消失而絕後患——
但是他已經騙了阿慈這麼久,又怎麼忍心還要謊言一次又一次地編造完善,用來欺騙無比相信自己的弟弟。等到以後萬一被揭穿,為兄長,他可能永遠也再得不到阿慈的信任了。
薛浮想起這種可能便覺得心虛,再想起惹出這一切事端的薛父,都有了一些怨氣。
還是讓父親親自來和阿慈解釋吧。
薛浮冷淡地想,已經做好了打算,到時候阿慈問起來,便全推到父親身上,讓他來解釋。
……反正歸根結底,是父親惹出來的麻煩。
做好萬全準備,薛浮走入餐廳。侍者上前接引,恭敬地將薛家大少爺帶往了二層的位置。
薛慈藉著靠窗位置,已經由巨大的單向玻璃處看到了停在外面的車輛,和從裡面下來的兄長。他手中的玉石杯子轉了兩圈,又重新覆在了唇邊,留下很淡一層的水漬。
侍者微微側身鞠躬,給薛浮讓出一條道路。而薛浮臉上也再看不出慌亂神色,他唇邊含帶著一點溫柔意,修長的腿跨了過來,在看到薛慈的時候,步子一下邁得很大,轉眼便到了薛慈的眼前。
“阿慈……”相比平時,薛浮的聲音更輕緩許多,像是在安撫自己的幼弟。但是湊得近了,就算是薛浮眼底再只容得下一人,也沒眼瞎到身邊明晃晃的一個活人還看不見了。
薛浮發現那裡坐著個人,但也只以為是薛慈在洲城的好友,只垂眼瞥了一下,看清那人的樣貌後,臉色才一下難看了起來。
薛未懸很囂張。而他雖然在薛浮面前叫得再兇,面對薛浮這種看著無比冷淡莫測的人,心中卻還是有一分敬畏,十分警覺地清楚薛浮其實並不是什麼很好相處的人物。這更像是狼崽對於危險的一種探索直覺,要不是他現在的狀況太過左右支拙……薛未懸其實並不想和薛浮這種人接觸。
所以他每次來找薛浮,其實都刻意控制了次數,甚至從來只提錢的要求,而沒有真正踩到對方的底線。薛未懸想過自己這般刀尖起舞,也總有一天要陰溝翻船,卻沒想到這一天來的如此之快。
薛未懸看著薛浮的臉色,默不聲地攥緊了手邊的杯子,過於消瘦的手蹦出青筋。他臉上神色未動,但背微微弓起,像是炸起了全身上下的毛。
薛浮就站在一旁,目光緊盯著薛未懸,不發一言,黏稠空氣中似乎有什麼燒灼的液體流淌著,緊扼著人的喉嚨。
這種詭異的對峙一直持續到薛慈抬起了眼。
他說:“坐。”
薛浮在拉開的某張座椅上,哐當一聲地坐下。
發出的巨大聲響,對於擁有良好家教的薛家大少爺而言,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然後薛未懸就眼睜睜地看到了讓他萬分警惕的薛浮臉上的變化,一瞬間的落差堪稱京劇繼承人。
薛浮神色和緩,微微低下了頭,微抿起的唇角莫名透出了弱勢無比的意味。
“你聽我解釋。”
薛未懸:“……”
薛慈頓了一下。
他平緩開口:“又不是哥哥的兒子,哥哥要解釋些什麼?”
雖然有點坑爹的概念在裡面,但這一刻,薛浮還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頭,和自己相關的嫌疑全都洗清。
“只是,”薛慈的神色還是很平靜,那雙低斂的眉眼透出姣好的、令人心軟的溫和氣質來,“哥哥如果很欣賞他的話,就應該帶在身邊好好教導,他以後會成為一名令你滿意的弟弟和助力,而不是放任他繼續過現在難以為繼的生活。”
那一瞬薛未懸的表情只能用“裂開”來形容。
他知道薛慈要讓自己辦的事,原來只是來陪他見一面薛浮的時候,都覺得這小少爺的錢也太好騙了吧。
不要說五萬,給他五百塊都幹。
哪怕這有可能會得罪薛浮……但和救命錢比起來,實在也不算太為難的事。
不過薛未懸也實在沒想到薛慈會說出一番這樣的話,他並不想痛哭流涕的感動,而是除了震驚之外,總有些警惕,並且疑心薛慈喊他過來,難道是為了更好的折辱他嗎?
要不然,他怎麼……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薛未懸要緊抿著唇,不至於讓自己洩露出丟臉的神色,臉也不會因此發紅發脹。
而薛浮——
他聽見薛慈說這些話,臉上的表情也更像是晴天霹靂來著。緩了半天,崩住了自己的神情,強按捺下混亂情緒,試探說道:“阿慈,你、你……”
薛浮臉上的遲疑神色更重:“是在吃醋嗎?”
薛慈:“……”
“沒有,哥哥。”
在應對弟弟的情緒上,薛浮也不算很拿手,但就算遲鈍如他,也能發覺現在的薛慈並不是在和他鬧彆扭之類,而是真切的因此而觸及到情緒上反感的一點。他不敢再胡思亂想,斟酌地說道:“阿慈,你不要氣到自己。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一種……”薛浮猶豫了一下用詞,“說為父親做出的微小補償也好,或是一種同情心理也好。我從來沒想過他帶在身邊,或者是當成做手足兄弟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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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浮認真地看向薛慈,眼底神色溫柔又專注,“我承認的弟弟,永遠只有你一個。”
雖然薛未懸對薛浮也沒什麼手足之情,但這樣被明晃晃的嫌棄,他臉色還是有些難看起來。那雙眼頓時沉了下來,薛未懸撇開頭,一下站了起來,抱著手臂耐著火氣說道:“夠了吧,小少爺?你讓我來看,是特意看你們的手足情深,還是證明你在你哥哥眼底實在是重要?”
“你閉嘴。”對薛未懸,薛浮實在沒什麼好耐性。聽到他不耐煩的嘲諷之言,眼底頓時陰鬱森冷起來。他還沒和薛未懸算他敢鬧到薛慈眼前的一筆賬,倒是讓他得意忘形起來了。
而與此同時,薛慈也開口說道:“你坐下。”
相比薛浮的聲音而言,薛慈聲調很輕,幾乎要被他兄長的聲音給蓋過去了。但薛未懸還是奇蹟般的聽了個清楚,身形微微一僵,還是坐了下去,緊閉著唇齒,也不知道是先聽了誰的話。
而薛未懸身形僵硬的像個木偶後,薛慈的目光重新落到他的兄長身上。
薛浮剛所說的話似還猶在耳旁。
薛慈微微一闔眼。
比薛浮剛認真剖析,還要更清晰的,反而是已經相距他十幾年——或者說是前世的記憶。
薛慈和他兄長的關係一貫平常。薛浮是眾人眼中天驕,薛氏未來的繼承人。薛慈平平無奇,是點化不了的愚鈍次子,還極不受寵。
許多人都會感慨,薛浮這樣驚世之姿,怎麼偏偏就得了個那樣的弟弟。
薛慈有時候也會想。
但偏偏更多時候,心卻也曾為他兄長在各類媒上所散發的光芒而覺得驕傲自豪不已。即使他不像其他那些世家公子一般,還能和周邊朋友炫耀,薛慈沒有朋友,無人可傾訴,也不妨礙他在心中得意洋洋地想:
那是我哥哥。
我的血肉至親。
薛慈一直以為薛浮的冷淡,是他性情生來如此。
畢竟他那般優異,天資卓絕而目下無塵。又誰會用那些世俗的要求,來規定一個天?薛浮對每個人都是一致的冷冽平靜,而他這個關係並不算親近的弟弟,獲得同等待遇也再尋常不過。
本就應該如此。
何況薛浮對薛慈,其實也並不算如何差勁,至少對比薛父起來,還少有一些溫柔貼。會在薛慈高燒得神志不清時為他叫來醫生,也會偶爾問及薛慈現狀,給予一些令薛慈銘記的關懷。
薛慈無比孺慕兄長,也理所應當的以為薛浮對每個人都是那副模樣。
所以在他發現薛浮對另一個人……另一個弟弟居然會更加關注,甚至悉心教導扶持的時候,會心下生出鬱氣來。
薛浮帶薛未懸回到了薛家。
薛慈嫉妒,無奈,對薛未懸充滿敵意,卻始終沒有做些什麼。
因為將薛未懸帶回來的是他的兄長,和他為同一父母而出的血親。
薛慈對居在薛邸的薛未懸,始終牴觸又不屑。
哥哥不過是看你可憐,所以才悉心照料,你接回薛家,你視為薛家血脈來教導。
直到薛慈在深夜回到薛邸,他的兄長和薛未懸都未睡,書房的燈光明亮,房門半掩。薛慈從門前經過,明亮燈光卻似照出他所有陰暗心思,像是冬日的陽光,都帶著凍人溫度,薛慈無所遁形的照亮,要看他蜷縮著露出難堪的姿態。
薛浮感慨地說,聲音中不無遺憾。
“未懸,你要是我親生弟弟就好了。”
那一瞬間薛慈連血液都因此寧凝結,全身彷彿淬著冰般說不出話,牙齒都跟著打顫抖。
他還無比清晰的聽見,薛未懸似乎發出了一聲苦笑。用同樣遺憾又有些羞澀的聲音回道:“就算不是,我也一直將你當做我的哥哥。”
並不僅僅是因為嫉妒。
薛慈可以接受他的哥哥有了另一個弟弟,接受父親有了另一個兒子,接受突如其來的薛未懸侵.入他的生活,甚至受到更多的寵愛。薛慈需要時間適應,哪怕那個過程無比痛苦,甚至漫長的需要十幾二十年,為了和父親兄長同處一個家庭中,薛慈都願意慢慢適應,去接受自己被改變的生活。
但薛浮的話,透露出的意思,卻是更希望薛未懸能取代他的存在。
取代他成為薛家的小少爺,薛浮的弟弟,父親的第二個兒子。
薛慈這發現,原來他是那個被“可憐”的人。
薛浮所有的在意,都只是突如其來的憐憫。
接下來便是爆發爭吵。
薛慈實在是個從小乖到大的小孩。他很少和薛父發生爭執,更沒有對兄長有過頂撞的時候,以至於他闖進書房當中,突如其來的爆發,像是積蓄許久的死火山的噴發,連薛浮都因此愣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深深皺眉望向這個從沒有對他高聲過的弟弟,眼底甚至不見少怒意,只是煩躁和不解。
“薛慈,”他說,“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滾出去。”
於是薛慈徹底從薛邸滾了出去。
如果不是重活了一世,變成了幾歲的小孩,遭逢了連薛慈自己都無抗拒的變故,他想必也不會再滾回來了。
而現在的薛慈,又開始如他所說,連發瘋都剋制無比。薛未懸的存在是引子,他原來能無比清晰的回憶起和對方相關的一切。
薛慈沒興趣這種沉鬱發洩在現在毫無反抗能力的薛未懸身上。
所以他薛未懸帶到薛浮面前,也無比清楚地告訴薛浮。
選擇帶走你最欣賞偏愛的弟弟,他會成長為足以讓所有人滿意的薛家少爺,代替他這個無趣的、不被期待的存在。
讓一切迴歸到它本該的、正確的道路上。
不要再一次次互相折磨了。
但現在的薛浮,也偏偏如此篤定,確信無比地回答他。
薛慈開始有點頭疼。
他沒伸手去揉一揉額尖,只是低頭攪拌了一下薄荷水,碎冰已經融化,而原本極為純淨的特供飲用水,也出現了絮一般的微小雜質。
它永遠都待在那裡。
薛慈在短暫沉默後,那張皙白的面容更顯得顏色如雪消融,殷紅唇瓣微微張合。
“哥哥,你不用這麼篤定,這麼不猶豫的來回答我。”薛慈音色平緩,那雙黑眸像化開一譚墨般黑沉寂靜,“我不是在質問你或者是試探你,不需要你用絕對到堵死每一條路的語氣來應對現在的局面。”
在薛浮又忍不住要出聲為自己辯解前,薛慈率先說道:“總要相處一段時間,能知道合不合適。或許你之後的想法會發生改變,會覺得薛未懸做你的弟弟……”
薛慈說:“也很不錯。”
薛浮內心忐忑。
他有點猜測不出薛慈現在在想些什麼,只是疑慮阿慈這樣單純,或許會被薛未懸這樣油滑的人所哄騙,從而接納他。一想到這,薛浮便覺得萬分牴觸起來。
他不能容忍薛慈除了自己外,還會有別的兄弟。
同時也萬分後悔起來。
他早知道,自己絕不應該去管薛未懸的事,要不然現在也不會惹得一身腥,連面對薛慈,都是抑止不住的心虛。
禍害。
薛浮充滿火氣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