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灰濛濛的世界被顏料上色, 所有鮮明的色彩一一浮現。
一切被雨聲掩蓋過的色澤與聲音再度清晰,煙火氣與人聲環抱住整個城市, 水窪倒映著細碎璀璨的星空。
就跟方懷想的一樣,這天的星星很漂亮。
靠海的水鄉小城,整座城市遍佈河流, 每一條河流都倒映著漫天的星光、匯入大海。
街上沒什麼行人,兩人沿著路邊慢慢地走。
方懷還沉浸在剛剛一瞬間情緒裡,有些新奇又有些快樂。鎖住靈感的門開了一條縫隙,卻又還差一點什麼。
“我以為你工作很忙。”方懷說,“平時不想打擾……你想坐船嗎?”
他瞥見了靠著岸邊停泊的小舟, 思維忽然跳躍一下。
這是可以租給遊客的船,晚上無人管束,船工坐在旁邊昏昏欲睡。
方懷會划船,尤其是這種小船。他以前住的山裡也有溪水河流, 方建國自己打了一隻小船,就停在門口。
“……”
方懷說完,才覺得這不太合常理。
太晚了, 也不安全,葉於淵也不一定會喜歡。
淺琥珀色的眸子中閃過些侷促,他鼻尖被風吹得微微泛紅,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抱歉, 當我沒——”
不等他說完,沉默的男人微一點頭:“嗯。”
他面上沒什麼特殊的表情,薄唇展平, 漆黑的眸子卻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柔軟。
昏昏欲睡的船工打了個噴嚏醒過來,看見兩人,開啟手機看了一眼。他用一口方言嘟嘟囔囔道:
“老闆,你們終於來了,再晚半小時預約就過期咯。”
方懷沒太聽懂:“什麼?……預約?”
葉於淵輕咳一聲。
船工於是沒多解釋,只是把船槳交給方懷,簡單示範了一下。
方懷一邁上了小舟。他上手很快,畢竟以前經常划船,那個和這個僅有細微的區別。十分鐘後,方懷自己劃出幾米,又熟練地一擺槳,小船穩穩當當地停在岸邊。
“我會劃這個,”他看著葉於淵,一掃幾天來的悶悶不樂,笑得英俊又不馴,帶著幾分少年意氣風發的味道,“想試試嗎?我們去看大海。”
每一條河流都會通向海洋。
連方懷自己都沒有發現,他曾經和葉於淵說話時還有些侷促、此時一點點不見了。
他顯得熟稔又親切,眼睛裡滿滿的是神采與快樂。
西裝規整、向來嚴肅的男人沉默片刻,微一點頭。他比方懷高上不少,垂下眼眸,剛要邁步——
一隻手伸到他面前。方懷的手指修長好看,因為並不是養尊處優地長大,指腹有些繭。
方懷亞麻質地的襯衫袖子挽了起來,淺琥珀色的眸子水洗過一般乾淨,眼角眉梢都像是盛著星光。他怕葉於淵沒坐過這種船、站不穩,下意識伸手要牽他。
水波漾開,夜風溫柔。
“……”
葉於淵食指磨挲一下袖釦,喉間一時發緊,食指蜷了蜷。
半晌後,他有些笨拙地伸手、握住了方懷的手。
方懷對此一無所覺。
小船分開水,晃晃悠悠地往前劃去。船槳攪碎盛在水中的星子,空氣中是微涼的潮氣與雨後獨特的味道。很快起了風,方懷乾脆鬆開船槳,讓水流帶著小舟慢悠悠地前進。
他自己則仰著頭靠進小船裡,支著長腿,眸中映著漫天的星子。
“今天的星星很好看。”
“嗯。”
“葉於淵,你今天能來,我很開心,謝謝你。我之前其實……其實挺沮喪的,我丟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嗯。”
方懷說,葉於淵安靜地聽。他話不多,一直聽得認真。
小船穿過燈火街道,從小河道駛入江流中,向著大海的方向行去。
晚風很輕地吹過身側。
“找到了嗎?”葉於淵忽然低聲問,“重要的東西。”
方懷偏頭看他,葉於淵坐著,此時也恰好垂眸看來。兩人對視半晌。
“還沒有,差一點點。”方懷笑了笑。
的確是差一點點。
他耳邊能聽到隱約的音符,不再是一整片的空白,那些音符雜亂無章、擁擁擠擠,但最主要的東西還空著。
葉於淵很低地嗯了一聲。
他沒有多問什麼。
“我有時候覺得,人是很渺小又孤獨的一種生物,”少年伸手比劃了一下,仰頭看著星空,說,“就像一小塊石頭,被人扔進水裡,就一直被帶著往前走。”
不斷地分離,不斷地告別,最後握在手中的東西很少很少,一陣風吹來就無影無蹤。
方懷微垂下眼瞼,在夏末暴雨過後帶著潮氣的這麼一個夜晚,忽然想把心臟翻一翻、想把掩在角落裡的東西也拿出來,看看星星。
小船被風帶著往前。
葉於淵沉默又溫柔地坐在方懷身側,隨著他的視線看向無垠的夜空
“我……不想找到它。”
方懷看著星空,忽然說。
他到這一刻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他的靈感,是被他自己放棄的。
從一個月前剛剛來到南市,一直到現在,他寫了幾首歌。而那首寫給粉絲的《星星》,是一個契機。《星星》意味著他在被人喜歡,他也在嘗試回應別人的感情,和人建立更深的情感羈絆……
但那又算什麼呢?
“我很想家,”少年閉起了眼睛,聲音愈發低了,“但我在被風帶著往前走,認識新的人、新的事物。我最重要的人、我的故土、我的同伴都留在身後……我被他們遺棄了。”
方建國很喜歡喝酒,方建國打麻將運氣特別不好,家門口的榕樹上新搬來了一窩鳥兒,桌上的報紙好久沒換——他明明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楚,但記憶裡的色澤又逐漸淡去,他就要失去它們了。
所以寫不出歌了。
並不是真的沒有靈感,是他的潛意識裡在抗拒這些。抗拒新的旅程,抗拒著往前走。
漫天璀璨的星星依然閃爍著。
葉於淵安靜地聽著。
“我與這個世界產生了越來越多的聯絡,我很開心,但是又很難過。我離方建國和故鄉越來越遠了,關於他們的最後一點東西也消失了。”
“還有我養過的小動物……它們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這個世界上。”
方懷閉上眼睛,微蜷起來,短暫的快樂過後,再一次感覺到了冷和疲倦。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麼多話。
他平時並不經常想這些,但卻不代表它們不存在。所有的情緒積攢在一起,到此刻才後知後覺地一點點流露出來。
沉默許久的男人忽然開口:
“沒有消失。”
他的聲音很低,平靜的語氣,卻莫名有鄭重的意味,尾音夾雜著嘆息隨著晚風一點點淌開。
方懷一怔。
剛要攀附上背脊的寒冷忽然止住。
“不會消失的。”
“那是北斗七星,小熊座的旁邊是北極星,北極星的旁邊是月亮。”
方懷不由地睜開雙眼,向天際望去。
那一秒的時間驟然被拉長,晚風放緩速度。他置身於大海與天空的間隙裡,一瞬間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與孤獨,下一秒,又被那低沉的聲音帶回人世。
時間與距離的界限一瞬間被模糊,耳邊的聲音與多年前的一聲嘆息忽然重疊起來。
那一天他走丟了。
大約是六七歲的時候,一個人在森林裡迷了路,還摔了跤,一邊茫然地往前走。之後的記憶就不太清晰了,一直到現在還模模糊糊地蒙著一層。只記得那道聲音。
記憶裡的那個人伸手、不太熟練地把他抱在懷中。他平時沉默寡言,第一次說這麼多話,尾音的微啞也溫柔極了。說的是……
“北極星的旁邊是月亮,月亮下面——”
“是家。”
現實與記憶裡的聲音再次重合,多年前的色彩跨過歲月翩躚而至,在數年後的夜晚暈染浸開。
夜風忽然又急促起來,潮水聲慢慢上湧。
“看不見家,”方懷的聲音發緊,和許多年前說了一模一樣的話,“我被它遺棄了,回不去了。”
葉於淵沉默半晌。
他眼神柔軟,低聲問:
“你看得見月亮嗎?”
星星閃爍的時候,看不見月亮,而月亮沒有消失。
“月亮只是睡著了。明天、後天——”
總會回來的。
像是一切離開的、遠去的東西。
星光盛在方懷淺色的眸中。
隨著夜風拂過,那一道縫隙一點點開啟,更多的色澤與聲音透露出來,許多雜亂的音符在他腦海中一點點交織纏繞。
月亮只是睡著了,像是哄小孩的話。
方懷一時有些啞然,一時又有些想笑,然而心裡漫上來的卻是更多更加激烈的情緒。這個道理他並不是不懂,但被葉於淵說出來的時候,彷彿又被賦予了更深刻更鄭重的東西。
他沒由來地相信,葉於淵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月亮沒有消失嗎?”
葉於淵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漆黑的眸子沉默又柔軟地落在少年身上。他坐在小船上,脊背挺直,模樣不見拘謹,忽然微微側身,垂下眼眸,一手從江水中掬起一捧:
“你看。”
清澈的水倒映著漫天星子。
然而星子的背後,不知是不是因為光與影的特殊效果,彷彿臥著一輪明月。
方懷忽然失聲。晚風的流速放緩,他的視線落在葉於淵掌心裡。
——他從深淵裡,捧出了月光。
“葉於淵……”
“不會消失的。”
葉於淵微勾了下唇角,一閃即過,很快恢復了平靜的模樣。他沉默又認真地注視著方懷,把這句話低聲重複了一遍。
晚風輕軟。
方懷張了張嘴。
潮水驟然漫上來,他的靈魂在大海中央,與海水星光共鳴,忽然隨著急促呼嘯的海風一同在天地間震顫!
先是遠遠的人聲、岸邊的燈光與漁歌,然後是星辰、大海、月光。
他看見了月光。
方懷的心緒在星空下隨著浪潮聲起伏,他在繁星中掬起一捧更深切的色澤,它掩在夜幕背後,藏在宇宙與一切故事秘密的深處,它亙古不曾消亡,永遠不會褪色。
從世界第一簇火光、人跡罕至,到人煙熙攘,所有人都在被時間的洪流裹挾著往前走,無法控制地告別、分離、沿著不同的道路前行。但每一個方向都向著月亮,所有曲折綿延的旅途都是在回家。
方懷霍然起身。
他的眸子一瞬間煥出光彩來,無數音符在腦海中自行編織成段,壓抑許久的靈感在這一瞬間噴薄而出!
小舟靠岸,夜風溫柔。
他需要一架鋼琴和一支筆。
“我找到那個重要的東西了,我……我想寫歌了。”
“嗯。”
方懷邁步上了岸邊,下意識急促地往前走。他沉底壓抑了許久的心臟忽然躍了起來,血液向四肢百骸流淌,他很快樂,但又感受到了比那更深層次的東西,讓他想要迫切地去寫點什麼。
葉於淵站在他身後,脊背挺直,沉默又溫柔地注視著少年的背影。
夜色輕緩地落在兩人中間。
葉於淵食指磨挲了一下袖釦,眸中有失落的情緒一閃即過,很快恢復了平靜。
他低聲說:
“我也不會走。”
“這麼多年,我很想你。”
方懷不會聽到。
但那沒關係,只要他快樂。
至少……
前面的少年忽然停下腳步。
葉於淵一怔。
方懷轉過身,幾步跑到葉於淵面前。他微仰了頭看葉於淵,忽然伸手,擁抱住他!
葉於淵的呼吸停滯了,心臟微微發緊。
風中夾雜著些海水的潮氣。
他明明知道這個擁抱的含義——並不難猜,感謝、友情、快樂的分享,不可能包含他所期盼的那一種。他明明知道,甚至有些懊惱氣悶,但心跳仍然無可控制地……一點點失速。
這個夏末夜晚賦予某種旖旎又浪漫的意味。
男人遲疑片刻,不太熟練地伸手,把少年和星光一同攏進懷中,溫柔又剋制回應了這個擁抱。
夜色深了,萬家燈火一盞盞熄滅,而星光卻愈發奪目耀眼。
“葉於淵,”方懷退開些,鼻尖泛紅,呼吸急促,認真地看著沉默的男人說,“這首歌叫《深淵月光》。”
葉於淵耳畔發熱:“……嗯?”
“我想把它送給你。”
“你等等我,好不好?”
少年乾淨的音色很溫柔,像是醞釀著一個全世界最美好的夢境。
方懷願意相信葉於淵。
而葉於淵信仰方懷,那是他的神明。
這種信仰是近乎盲目的。
——你等等我,好不好?
江面波光瀲灩,星光與燈火灑在他身上。葉於淵的眼神軟得不可思議,許多的話盛在其中,只等以後一點點說給方懷聽。
他認真地說:“好。”
只要是你,多久都等。
方懷再一次推開書房的門。
智能機的呼吸燈在桌上一點點閃爍,立式鋼琴沉默地佇立在角落。方懷並不知道,他手機的直播開了一整個晚上,就放在安靜的房間裡,沒有人察覺,彈幕還時不時劃過一兩條。
【聯絡上石斐然了嗎?讓他提醒一下崽崽關直播啊。】
【崽崽出去了?沒帶手機?我查到那邊在下雨,不知道有沒有帶傘啊……】
【大家都在蹲什麼啊,快十一點了,不睡嗎?】
【我想等崽崽回來。希望崽崽快點好起來。】
【+1】
大家都知道是靈感的事情,但沒有誰直接說。從常理來說,這短期間內是不可能好的,所以粉絲們也沒抱太大的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安靜了許久的麥克風那頭,有輕微的開門聲傳來。那仍然掛在直播間的九十多個人不由地松了口氣,然後下一秒,又忽然瞪大眼睛。
有鋼琴聲。
方懷掩上門扉,呼吸仍未平復。他開啟琴蓋,閉著眼睛,按下了第一個琴鍵。
他沒有看,大腦裡卻清晰地浮現出了每一個音符的樣子。他接著檯曆上一行半的音符往下彈,旋律連成一片,如潮水上湧,把他的靈魂裹挾於無盡的星辰于海洋之中。
音符躍動著交織纏繞,他在綴滿星星的夜幕與深海中前行,他在最遙遠的地方遇見了一朵玫瑰,在最幽深的地方看見了月光。這一段樂章浪漫又燦爛,深刻如史詩,卻又溫柔得不可思議。
靈氣四溢。
仍在看直播的人只覺得這幾乎有點超出想象——他們能分辨出方懷之前的旋律寫的好,而在這一段曲調中,他們卻失去了清醒的自我意識,頭皮發麻,被拽入旋律中共振!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好。
【啊啊啊啊啊】
【我的天】
他們以為這就是極致。
卻沒想到,再下一秒,許多人情緒隨著鋼琴的震響,一瞬間攀上巔峰,無法控制地戰慄了起來。
他們聽見了……歌聲。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寫更新寫到電腦沒電了……今早爬起來更orz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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