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媽還在比劃著, 雲青岑只是對她笑。
陳媽以為雲青岑是近鄉情怯,在孤兒院工作多年,看著原身長大的她,知道原身對父母的渴求。
很多人都是越缺什麼, 越渴求什麼, 為此可以掩耳盜鈴, 把自己埋進塵埃裡。
辦公室裡, 院長還在跟原身的父母說話:“他現在也是成年人了, 有自己的事業,待會兒他過來, 你們好好說話, 他是個內向的孩子,你們也不要逼他, 畢竟這麼多年,你們不容易,他更不容易。”
陳媽推了推雲青岑的胳膊, 著急的看著他,催促他進去。
雲青岑臉上的笑容沒了。
他敲響了辦公室的門,聲音很輕:“媽媽, 我進來了。”
院長的聲音變大了不少,關切又溫柔:“快進來吧,我還以為你要晚點才到。”
雲青岑推門走了進去。
原本背對著他坐的原身父母都轉過頭看他。
這對夫妻很像——不是五官像, 而是表情,很多夫妻相處久了之後, 微表情越來越相似,給人的感覺也一樣,然後變成了人們嘴裡的夫妻相。
他們不如原身長得好, 但如果細看的話,還能找到一點相似的影子,可能是原身是挑著父母的優點長的。
和雲青岑設想不同,這對夫妻身上看不到“貧窮”的影子,男人有點發福,女人雖然看起來蒼老,但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脖子上帶著的是寶石吊墜的鉑金項鍊,男人腳上穿的皮鞋是個輕奢品牌,一雙鞋兩千多三千。
對普通家庭而言,即便買得起,也多數不會選擇買這麼貴的鞋。
而他們看起來又並不像是中產階級,那就只有可能——打腫臉充胖子,這身行頭是為了來孤兒院專門置辦的。
雲青岑又看向院長,院長的頭髮半白半黑,摻雜在一起,但被她梳得一絲不苟,她看起來並不慈祥,多年的勞心勞力讓她雙頰凹陷,皮膚黝黑,她的顴骨很高,鼻子也高,嘴唇薄,眉毛天生就細,而她數十年如一日的化妝,從沒有素顏見人過,但過時的化妝手法讓她的臉看起來白如瓷磚,跟脖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只看臉的話,人們一定會說她是天生的刻薄相。
但跟外貌不同的是,她有一顆溫暖的心,瘦弱的肩膀跟她的妝容一樣,數年如一日的扛著這個孤兒院,扛著責任和孩子們的未來。
雲青岑看著她。
院長也看著雲青岑,她站起來,高興道:“坐著,坐過來。”
一張椅子放在院長座位的旁邊。
原身是很得院長喜歡的,因為他不善言談,總是沉默著照顧更小的孩子,他又聰明,成績總是很好,畢業之後找到了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甚至買了一套房子,對沒有家庭後盾的孤兒來說,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績。
在外面,他是可以任人欺凌的可憐蟲,但在這裡,他是孤兒們偶像,是工作人員的驕傲。
雲青岑做到院長旁邊,然後安靜的坐下,院長拉住雲青岑的手。
放在雲青岑手背上的手像是乾枯的樹皮,皮跟肉似乎已經分開了,動起來的時候,皮想波浪一樣疊起來,重在一起。
但院長的掌心很溫暖,乾燥。
她抓著雲青岑的手,對雲青岑說:“這位是你……”
沒等院長介紹,男人就激動地說:“我叫張志,我是你爸!”
他的雙手在空中舞動,眼角還流出了一滴淚,好像真的是個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到孩子的父親。
而坐在他身邊的女人,也正低頭拭淚,低聲說:“青青,我是馮敏,我是你媽。”
院長大概是被這一幕,被這對夫妻的眼淚感動了,她拍拍雲青岑的手背,臉上擠出一點笑容來。
張志開始介紹起他們的現狀:“我和你媽現在開了一家專門賣麻辣燙的店,這幾年家裡生意還不錯,你二弟馬上就要結婚了,弟媳也是從咱們老家過來的,這些年我和你媽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在這裡有了套房子,能在這兒生根,現在也把你找到了,以後咱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馮敏也說:“你現在有出息,我跟你爸肯定也不會拖你後腿,你弟弟妹妹也都懂事,你二弟也讀完了大學,現在是個白領。”
他們興奮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們是怎麼從一個偏僻縣城來到這裡的。
又是怎麼從一無所有,只能租住床位打工,一步步從社會底層打拼上來。
現在他們有一套八十多平接近九十平的房子,三室一廳,一家人住在一起,雖然擠了點,但是很幸福。
於是在幸福之餘,他們想到了這個他們年輕時拋棄的孩子。
“以前是沒那個條件。”馮敏看著雲青岑,她的眼眶通紅,眼底流露出來的內疚不是假的,她聲音哽咽,“那時候我和你爸每天只能睡五個小時,早上和下午都在工地,晚上就推著小推車去買點麻辣燙,懷你的時候我不知道,我一點反應都沒有,後來肚子大了,醫生說你手腳都長出來了,我就沒舍得……”
馮敏捂住自己的嘴:“可我們養不活你,我跟你爸當年住的是最便宜的地方,兩個人租了一張鐵架床的下鋪,錢還要打回老家。”
張志接話道:“咱們老家現在也好了,我跟你媽打了錢回去,你爺爺奶奶都起小洋房了,三層呢!挺大一個門,一樓就堆點柴和其它東西,二三樓住人,頂樓還能養雞種菜。”
他高興得挑高眉毛,近乎手舞足蹈:“以後咱們一家人,熱熱鬧鬧的。”
等他們把自己想說的都說完了之後,就用祈求並且篤定的目光看著雲青岑。
估計是院長告訴過他們,原身從小就一起期盼著能找到父母,能有一個家,所以他們的目光才這樣篤定。
這世上最不公平,最不講道理的就是感情,無論是親情愛情還有友情,不是你有多能付出,就能得到同等的回應。
感情就是一個人的苦修,而多數人即便經歷九九八十一難,都取不得真經。
雲青岑一隻胳膊支在桌子上,他偏著頭,看著這對中年夫妻,他問道:“是你們把我放到福利院門口的,如果你們這些年想找我,可以直接來這裡問。”
雲青岑聲音很輕,但表情和眼神沒有太多抗拒。
夫妻倆對視一眼。
他們幾次張口,都找不到理由。
最終還是妻子說:“我們兩個養三個孩子,很艱難……都要讀書,要吃飯買衣服,我們有時候也會偷偷過來看,看你在這裡過得好,不敢認你,現在不一樣了,你二弟也工作了,你也工作了,咱們就團聚了。”
張志點點頭:“你媽說得多,你也體諒一下我們吧,我們也沒辦法。”
雲青岑又問:“你們給福利院捐過錢嗎?這麼多年,哪怕只有一塊,你們捐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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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又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院長抓著雲青岑的手,她張了張嘴,打圓場說道:“畢竟你們是第一次見面,彼此都不熟悉,要不互換一下聯繫方式,私下聯絡吧。”
雲青岑看了眼院長。
院長朝雲青岑點了點頭。
但雲青岑不是原身,他對院長的尊重十分有限,他看著張志:“知道我今年幾歲嗎?”
張志愣了愣:“二十四。”
雲青岑點點頭:“不是十歲,也不是四歲。”
張志高聲說:“我們已經給你解釋過了!當年是因為窮!”
雲青岑笑道:“窮就是遮羞布嗎?”
院長想打圓場。
她還沒說話,就看見雲青岑站起來,雲青岑看著眼手錶,他已經見過院長,這座孤兒院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麼吸引力了,他微笑著問:“說吧,這次來找我是想要多少錢?”
馮敏失聲道:“我們不是圖你的錢!你有再多錢都跟我們無關!我們只是想一家團聚。”
雲青岑:“真的嗎?”
馮敏拼命點頭。
雲青岑眼睛微眯,聲音溫柔:“我不信。”
馮敏激動地站起來:“那你要怎麼才信?媽把心挖出來給你看你才信嗎?!”
雲青岑看了眼手機螢幕,他嘆氣道:“那好吧。”
馮敏和張志都松了一口氣。
又聽雲青岑說:“挖吧,我在這裡看。”
眾人:“……”
馮敏捂著胸口,哭得抽個不停。
雲青岑有些煩:“你們有什麼就直說,不然以後就沒機會了。”
雲青岑看著張志的眼睛:“我沒跟你們開玩笑,說還是不說,選擇權在你們。”
大約是雲青岑的表情和眼神太堅決,又或許是他們本身的渴求已經到達了頂點。
張志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他因為發福而變成圓形的臉看起來更加臃腫,有汗水從他的額頭滴落,他沒有看雲青岑的眼睛,而是看著雲青岑的下巴。
“我們看新聞了。”張志的聲音很小,似乎羞於啟齒,“你拿到了很多錢。”
張志舔了舔自己的幹得起殼的嘴唇,聲音大了一點:“我們想找你借點。”
這句話一出口,馮敏的哭聲更大了。
最無恥的話說出來,接下來張志說的更順暢,他剛剛那副裝出來的激動蕩然無存。
“你二弟要結婚了。”張志抹了把臉,縮著脖子說,“現在的房價太貴了,我們兩口子存了這麼多年錢,只存了四十萬。”
“你弟媳雖然也是咱們老家來的,但家裡有錢,在這兒給她買了套房子,說是她的婚前財產,親家說,你二弟必須也有套房子,他倆才能結婚,還不能太偏,必須在四環內。”
張志不敢抬頭看雲青岑:“四環內最便宜的房子,買個六十多平兩室的,也得兩百多萬,首付拿三分之一,也要接近七十萬,現在還差三十萬。”
“我們知道你現在手裡錢多,就三十萬,等你二弟結了婚,成了家,他還你,他現在在當白領,能掙錢!”
雲青岑被逗笑了:“他在做什麼工作?一個月工資多少?他到時候還不還房貸?還有錢還債?”
雲青岑:“三十萬,你們把自己現在住的房子拿去抵押貸款,三十萬不是隨便貸嗎?”
馮敏小聲說:“咱們家那套房子房齡過二十年了,不能貸款。”
雲青岑:“那你們自己不是還能貸嗎?店面可以抵押。”
馮敏再次把頭低下去。
張志:“你還有個弟弟。”
他們不能把全部都給一個兒子。
所以就來找這個被早早拋棄的大兒子。
張志深吸一口氣:“這筆錢,你二弟一定會還你,我們盯著他。”
院長忍無可忍地站起來,她眼裡含著淚,手拍在桌子上,指著張志的鼻子怒罵道:“好的時候你們沒想到雲青,現在缺錢了,記得來找他了!他欠你們了嗎?!欠了嗎?!你們要不要臉?!他小時候,孤兒院預算不夠,他們那批孩子,半個月才能吃一次肉!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一次餃子!那時候你們人呢!”
張志臉漲得通紅:“他欠了!”
他是大喊出來的。
院長看著他,張志緊捏著拳頭說:“他欠我們一條命。”
“他的命,是我們給的。”
馮敏終於哭完了,她祈求道:“雲青,我們知道,那個鄭氏賠了你很多錢,三十萬而已,你就當打發要飯的,你不缺這三十萬,但沒有這筆錢,你二弟就結不了婚,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如果因為這個結不了婚,他會崩潰的。”
“血濃於水,雲青,你以後也會需要兄弟之間互相扶持的。”
“咱們是一家人。”馮敏似乎找不到話說,來來回回重複這兩句,“血濃於水。”
但雲青岑卻很直接地說:“不可能。”
雲青岑冷漠地看著他們:“我為什麼要用三十萬打發你們?三十萬,都可以供孤兒院裡好幾個孩子讀大學。”
張志:“我是你爸!”
可無論張志和馮敏多激動,雲青岑都是那個局外人,他的情緒沒有絲毫波動。
雲青岑看著張志,張志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雲青岑的目光太冷了,冷得像是沒有人類的情緒,宛如一隻野獸。
張志在心裡給自己打氣——雲青欠了他一條命,無論如何,雲青也是他和馮敏生的,雲青有今天,也多虧他和馮敏一念之間,沒有把雲青帶到城外丟棄,而是給他選了一個不錯的福利院,是雲青欠他們的,不是他們欠雲青的。
越是這麼想,張志就越覺得自己沒錯。
“你、你不給我們錢,我們就去曝光!”張志找到了底氣,壯著膽子喊道。
雲青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曝光什麼?”
張志:“曝光你有了錢卻不管家裡人!”
雲青岑聳聳肩:“去吧。”
他看了眼手錶,對院長說:“今天我還有事,抽空再來看您,錢方面您不用擔心,在院裡再添置點東西吧。”
然後雲青岑就朝辦公室外走。
院長有些呆愣。
但雲青岑已經跟張志擦肩而過。
張志著急地去抓雲青岑的胳膊,但雲青岑就像身後長了眼睛,張志沒能抓住雲青岑的手腕。
張志急了,口不擇言地罵道:“沒爹媽教養的東西!”
雲青岑已經走到了門口,他轉過頭,用疑問地口吻問:“請問你能再說一次嗎?”
馮敏去扯張志的衣服,想讓丈夫閉嘴。
但張志的大腦充血,理性蕩然無存,他繼續罵:“連自己的親爸媽,親兄弟都不管,你生下來我們就把你丟到山上,等狼把你叼走!”
雲青岑站在張志面前,他“嘖”了一聲,然後折起袖子,取下了自己的手錶。
他的動作慢條斯理,嘴角還帶著笑,像是哪家的大少爺出遊,總是溫文爾雅,慢慢悠悠,等他取下手錶放到桌子上,這才對著張志微笑。
他伸出手,拍了拍張志的肩膀,語氣中帶著憐憫:“這是你自找的。”
張志還沒來得及說話,院長和馮敏也還沒反應過來,雲青岑就一腳把張志踹到了牆壁上。
這一腳正好踹在張志的胸口,張志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疼得五官扭曲,好像身上的每一寸骨頭都被卡車碾碎了一樣。
但雲青岑沒有放過他。
張志聽見了雲青岑的腳步聲,在瓷磚地板上格外清晰。
他聽見馮敏的祈求聲,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見妻子正抱著雲青的腰,不讓雲青朝他走來。
可在他眼裡力氣並不小的妻子,在雲青面前如蚍蜉撼樹,雲青的手一撥,妻子就跌坐到了地上。
雲青岑走到張志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然後雲青岑蹲下去,他手裡還拿著水杯,他舉高水杯,水流就這麼淅淅瀝瀝的落到了張志的頭上,臉上,甚至還有水灌進了張志朝上的那只耳朵。
“我不喜歡別人威脅我。”
雲青岑嘆了口氣:“威脅別人之前,就不知道掂量一下自己的籌碼嗎?”
“我來見你們,已經是很給你們臉了。”
雲青岑抓住張志的頭髮,把張志的頭提起來,在張志的耳邊微笑著說:“下次你們再來,我就打斷你的腿。”
“相信我,我從來不開玩笑。”
“不對。”雲青岑笑道,“多數時候,我都是不開玩笑的。”
然後雲青岑鬆開手,他站起來,理好自己的衣領,拍了拍衣角。
他整理好之後,對癱坐在地上的馮敏笑了笑。
“想要三十萬?好啊,如果你們願意一人出一條腿的話,可以。”
雲青岑戴上手錶:“那我很願意出這三十萬,用來打發要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