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大鼠有啥反應？”
薛珅一臉緊張地看著站在籠子前的顧閒，喉頭蠕動，下意識地嚥下一口口水，連聲催問道。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讓我給這些大鼠喂完藥先。”
顧閒隨口安慰道，語氣很是敷衍，緊接著手一伸，從左邊籠子裡抓出一隻白色大老鼠，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老鼠嘴裡塞進去一粒橙色藥丸。
這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老鼠還沒反應過來，藥丸已經落肚，只能滴熘熘轉著一雙小眼睛表達著無聲的抗議。
顧閒滿意地笑了笑，將這只大鼠塞進右邊的籠子。
那裡面已經有2只雪白粉嫩的大老鼠了，都喂過藥，正湊在一起吱吱亂叫，彷彿在用人類聽不懂的語言交流著服藥感受。
幹完這一切，他才說道：“搞定，現在這6只大鼠被我分成了兩組，每組3只，右邊的是實驗組，剛喂了口服胰島素，左邊的是對照組，注射了0.5ml的胰島素溶液。”
“肖蘭，我說得沒錯吧。”
肖蘭是旁邊站著的一個年輕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聞言點點頭。
“沒錯的，顧主任，左邊籠子裡的3只大鼠，都是我一隻一隻親手抓住注射的，0.5ml分毫不差。”
“那就等著吧。”顧閒信心十足地說道：“一段時間後觀察下兩組大鼠的神態，姿勢和活動狀況，看哪一組先有反應。”
三人不再說話，盯著兩隻籠子，眼睛一眨不眨。
一開始，兩組白鼠都很活躍，吱吱叫個不停，有的還四處走動，嗅來嗅去。
過了一會，左邊籠子裡的白鼠先有了反應，由活躍逐漸變為平靜，最後停止了活動，趴在原地不動，有兩隻甚至開始瑟瑟發抖。
“啊！”薛珅懊惱地拍了拍手，說道：“咱們的口服胰島素起效似乎慢了一拍啊。”
顧閒依然保持著澹定：“這很正常，皮下注射肯定要比口服起作用要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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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吧，右邊這籠也快了。”
說完吩咐肖蘭道：“你再對左邊籠子裡大鼠注射0.5ml配置好的葡萄糖溶液，觀察情況。等一會右邊籠子的大鼠也出現反應後，同樣照此操作。”
“好。”小姑娘一口應下，麻利地開始給白鼠打針。
沒等多久，右邊籠子裡喂了口服胰島素的大鼠也紛紛出現了同樣的反應，先是平靜下來，然後趴著一動不動，全身顫抖起來。
不過在注射葡萄糖溶液後，籠子裡的白鼠們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再次發出吱吱的尖叫。
薛珅頓時笑容滿面：“成了，口服胰島素成了。”
“大鼠在口服藥丸後，出現了典型的低血糖反應，跟對照組一模一樣，足以證明其攝入了過量胰島素。”
顧閒也精神一振：“沒錯，這個實驗簡單，卻很有效，起碼說明口服胰島素完整地透過了胃部，進入了腸道，最後進入血液，起到了跟注射用胰島素一樣的效果。”
“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開始，後面的路還長著呢。”
“接下來，我們繼續做大鼠實驗，獲得詳細資料。”
“從降低血糖，降低糖化血紅蛋白，直接在血液中檢測到口服胰島素，以及體內胰島素活化的受體增加這四個方面，來證明胰島素的口服效果。”
“然後再不斷最佳化，用在其他大型動物身上，直至最後進入人體臨床試驗。”
薛珅懸著的心落了下來，握緊拳頭，激動地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太好了，顧閒，這個專案能這麼順利，你功不可沒啊。”
顧閒謙遜地一笑：“哪裡，你的奈米顆粒才是關鍵，若是沒有它的保駕護航，胰島素根本無法透過消化道，起到該有的作用。”
“真是天才的構思，將奈米顆粒分為3層，最內層包裹胰島素包裹，最外層覆蓋塗層，中間層則連結吸收促進劑。”
“如此一來，就可以讓藥丸避開胃酸的腐蝕，完整地進入小腸，在腸道中溶解掉外殼，釋放出第二層的細胞穿透肽（CPP），殼聚糖和螯合劑。”
“在它們的幫助下，胰島素分子可以快速透過腸壁，經門靜脈直接進入肝臟，然後隨著時間逐漸釋放出來，達到長效降血糖效果。”
“呵呵，”薛珅挺胸抬頭，侃侃而談道：“奈米顆粒是我從奈米藥丸中得到的靈感，雖然作用很大，但並非我的得意之作。”
“事實上，我覺得最難的還是研究腸道細胞膜中，奈米負高斯膜彎曲在拓撲上對於膜滲透性的模擬計算，將多肽物理特性的模式與膜彎曲變化所需的幾何特性關聯起來，極大地增強了口服胰島素的穿透作用。”
“環狀細胞穿透肽（CPP）具有很高的內體逃逸效率，但它並沒有在物理意義上穿過細胞膜，而是一種拓撲方式的穿膜，同時在穿膜之前，期間和之後都能保持分子完整性。”
“研究得知，CPP分子在細胞膜上可以透過氫鍵彼此交聯，形成高濃度的脂質結構域，與周圍膜之間產生線張力，從而在細胞膜上形成一個凸出的囊泡。”
“在囊泡形成後，與細胞膜連線的頸部產生負高斯曲率，從而具備了一種高勢能，使得囊泡能夠脫離細胞膜，進入細胞內部。”
“囊泡隨後在細胞內破裂，釋放出裡面的CPP，達到完整穿越細胞膜的效果。”
“整個過程中，CPP不可思議的穿透能力，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這一神奇的作用給了我極大的啟發，我們利用它的這種能力，以共價的方式，連結到奈米顆粒上，使其能夠攜帶胰島素分子成功進入腸道細胞。”
“這就是物理學在奈米尺度上的生物學應用，真是絕妙而偉大。”
說到最後，他臉上已然露出無比虔誠之色，彷彿一位物理學的狂熱信徒，在仰望至高神的光輝。
“啪啪啪！”顧閒忍不住鼓起掌來，讚道：“果然萬事萬物都離不開物理學啊。”
“殼聚糖和螯合劑的整合，可以開啟腸上皮細胞之間的緊密連接，增強30%的藥物滲透性。”
“CPP則乘機帶著奈米顆粒迅速進入細胞，三者結合，將胰島素的生物利用率提高到了90%以上。”
“這已經跟注射胰島素沒有什麼差別了。”
一旁的肖蘭也感慨不已：“這樣一來，全世界的糖尿病患者都能擺脫掉每天注射的痛苦，就像吃維生素片一樣補充胰島素，真是偉大的發明。”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顧閒和薛珅兩人同時搖了搖頭，異口同聲道。
“為什麼呀？這麼好的藥物研發出來，難道不是馬上推向市場，引來每個病人爭相搶購嗎？”
肖蘭睜大眼睛，一臉的茫然和不解。
“你這個女助理，還是太年輕啊，剛畢業沒多久吧。”薛珅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彷彿看到了過去懵懂無知的自己，忍不住呵呵一笑。
“真是羨慕年輕人，在象牙塔裡呆了太久，對社會的毒打一無所知。”
這話聽得肖蘭漲紅了臉，卻又不能反駁，只得低頭小聲道：“剛過了試用期，上週才轉正。”
薛珅哈哈一笑，正要說什麼。
顧閒趕緊打斷了他，說道：“年輕氣盛是好事嘛，誰沒有年輕過，天真一點也無妨，要珍惜這為數不多的時光。”
“不過啊，肖蘭，我要問你個問題。”
肖蘭站直了身體，恭敬道：“顧主任，您說。”
“你既然在醫藥公司，那麼想必應該知道，胰島素是在1921年發現的吧，發現者為了造福全人類，放棄了胰島素的專利。”
肖蘭臉上露出崇敬之色，說道：“是的，這是人類醫藥史上的奇蹟，開啟了生物基因工程的時代，發現者班廷醫生是一位善良而偉大的人物。”
“他僅僅以1塊錢的象徵性價格，出售了這項專利，希望所有需要胰島素的人，都可以獲得治療，同時他還拒絕在藥品專利上署名，因為他認為‘胰島素屬於世界，屬於全人類’。”
顧閒點點頭，感嘆道：“可惜事與願違，本是基於人道和無私的奉獻，卻在資本的扭曲下，變了味，逐漸變得面目全非，成為一場持續100年的巧取豪奪。”
“班廷醫生想必也沒有想到吧，他放棄了專利，卻沒有拯救任何病人。”
“100年後，在製藥業最發達的鷹國，他的祖國，卻有數百萬人因為價格高昂用不上胰島素，被逼得去地下市場進貨，甚至還有一些人，要重新研發胰島素這種救命藥，簡直是可悲可嘆。”
“胰島素發現100餘年，現在任何一個製藥的大學生在實驗室裡就能簡單地獲取，按道理應該像青黴素一樣廉價，且廠家眾多。”
“但一百餘年來，整個全球市場都被禮來，諾和諾德，賽諾菲三大醫藥巨頭所壟斷，就連國內80%以上的市場，被他們牢牢把控。”
“至於價格更是常年保持高位，近幾年國內還好，由於集採的原因，被打了下來，降到了幾十塊一支，但鷹國的胰島素價格一直非常高昂，普通人沒有醫保很難承擔。”
“任何科技發現，面世100年後，都不可能這樣，看看手機，看看電腦，僅僅30年，就變得廉價且隨處可得。”
顧閒笑眯眯地說道：“那麼我要考一考你，為什麼偏偏胰島素會出現這樣的現象？”
肖蘭一臉氣憤，脫口而出：“還不是醫藥公司的陰謀，就想趴在病人的身上，一直吸血到天荒地老。”
話剛出口，她似乎感覺到不對，想起自己也在醫藥公司工作，瞬間露出尷尬之色，辯解道：“這個，我不是說三清啊，我是說禮來他們。”
顧閒點點頭，不以為意，笑道：“你再仔細想想。”
肖蘭面露思索之色，好一會，才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可能進入門檻比較高？”
“先從生產方面說起，胰島素藥品沒有專利，但有生產技術專利，雖然在實驗室環境下小批量加工很容易，但大批量穩定的低成本生產，還是很難。”
“至於銷售方面，胰島素也不像感冒藥，隨便吞下去就行，它需要皮下注射，這就需要醫生的專業指導，而且要想充分發揮藥效，需要根據病情配合使用兩三種胰島素。”
說著說著，她漸漸地恍然大悟，語調也越來越快。
“因為胰島素使用不當會導致低血糖，容易引發死亡，對醫生的培訓就特別重要，這個往往是藥廠來做的，這就導致胰島素企業的入門很難，但市場份額很穩定。”
“第三點是供應鏈，注射用胰島素需要冷鏈運輸，低溫儲存，需要很好的渠道支援能力。”
“第四點是用藥環節，病人需要血糖儀試紙來檢測血糖，需要注射筆來日常注射，這對用藥體驗和效果很重要，需要一整個體系來支撐，而且病人習慣了一種藥後，往往不願意輕易改變。”
“綜上所述，這些內容看著都很簡單，但是一旦形成了先發優勢，後來者想要超越就很難了，不是做不到，而是做到了不賺錢。”
“國外那幾家大廠已經做到了極致，後來者就算進入這個市場，也賺不到大錢，就沒有什麼動力了。”
顧閒和薛珅相視一笑，眼中同時流露出讚賞之色。
“可以啊，肖蘭，你懂得夠多的，看來進了公司，學習一直沒鬆懈。”
顧閒笑道：“不過呢，如果三大巨頭就只做到這些，還是阻攔不住後來者的腳步的。”
“要知道，這可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一百多年啊。”
“胰島素產業可是暴利行業，全球數億人每天都要用來保命，只要人口源源不斷，金錢也就滾滾而來，沒有比這更好的黃金賽道了。”
“要沒有一點絕活，三巨頭絕保不住自己的壟斷王座。”
說到這裡，顧閒停了下來，實驗室裡陷入一片寂靜。
肖蘭見沒人說話，頓時急得抓耳撓心，連聲問道：“哎呀，顧主任，您怎麼停下來了呢，繼續往下說啊。”
薛珅正聽得津津有味，眼看到了關鍵處，下面卻沒了。
他也有些急了，笑著問道：“對啊，到底三大巨頭有啥絕活，你快說啊，別賣關子了，總不能是跟FDA溝壑一氣這種絕活吧。”
“倒也不是不行，”顧閒被他逗笑了，哈哈一笑道：“鷹國製藥業其實也有旋轉門，製藥公司的高管隨時可以進入FDA或者其他部門任職，所以嘛，這要說是禮來他們的獨門絕活，也沒人能否認。”
“不過，真正的絕活，當然不是這個了。”顧閒神色一肅，正色道。
“這不但是三巨頭的絕活，同樣也是其他醫藥巨頭能維繫百年而不倒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