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說話間，望舒也是在不斷地思考。到得這個時候，他大概也已經知道了這一次的情況，之前他一直十分好奇，無論是靈均老道還是陳老道他們，都說這一次的千年浩劫乃是尋常之事，可眾人又都是從近千年前就開始準備安排，道門更是史無前例地直接插手了人間王朝的流轉，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叫他覺得這一次的浩劫並不簡單。
自從天地開闢以來，劫數從來都是因果之中最為重要的一環。如今還流傳在民間的諸多傳說，很多都是千年上的浩劫縮影，比如說天塌地陷，女媧補天；又比如說洪水洶湧，大禹治水。而在道門內部，則更是有封神之戰，西周動亂，始皇帝焚書坑儒等等記載，無一不是對人道造成了重大影響的劫數。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浩劫本身是因果糾纏，也是天地延續自身的一種願望。這一方天地從開闢之日，就存在著一種叫自身繼續延續下去的願望和情感，這種願望，與人類的衣食住行還有不同，卻是天地本身沒有意識，沒有思想，沒有念頭，乃是本能，是規律，不可名狀，強名曰“道”。
從徐福的口中，望舒知道了三千年前，封神之戰的最終目的，卻是冊封周天三百六十五位正神，根本就是要攝取有情眾生真靈，融入天地道理之中，使得蒼天有情，進而憐憫眾生。然而天道無情，乃是開天之時便訂立下的規律，一旦蒼天有情，便是逆轉了規律，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抗大道，逆天而行，延續至今，三千年過去，一種浩劫被遮過，另一種浩劫卻是悄然興起。
果不其然，徐福隨後便是繼續說道：“聖人以人道統天，原本是莫大功德，然而世間萬物，既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弭，七情進入天道，本身就受到天道排斥，而七情本身不會消失，逐漸也對一向無情淡漠的天地產生了影響……沒有情緒的願望，只是一種本能，一種規律；可有了情緒的願望，就變成了慾望，叫天地主動運轉，誓要將其實現。個中種種舉動，便不是大道自然，而是整個世界，對人道甚至一切有情眾生，產生了厭惡……”
望舒只覺得後背發涼，卻是一切有情眾生，都是天地生養，無論是神仙凡人，妖魔鬼怪，都要依託這一方天地而存在，若是生養眾生的天地，對眾生產生了厭惡，所引發的後果，卻是遠比一次消弭因果的劫數來得恐怖得多。
徐福見得望舒臉上神情，便曉得他已經理解了這其中的東西，也是這三百年望舒一路走來，其實都是在體會和感受這其中的種種道理。三千年前，聖人們沒有算計到的部分，在這三百年中，乃是真實不虛地展現在了望舒的面前，叫他看，叫他聽，叫他感受，叫他理解，最終使得他到現在，幾乎沒有花費什麼力氣，就能夠理解徐福所要表達的意思。
輕嘆了口氣，徐福繼續說道：“其實一開始，一切的劫數，都只是針對有修為在身的大能者來……上古補天之時，是古大巫彼此爭鬥；封神戰中，也是闡截兩教修士和一眾散修傷亡最大。歸根到底，天發殺機，原不是針對支撐人道的凡人，而是針對我們這些太過強大，太過長生的修士……只可惜，這個道理，無論是聖人還是我們，一早都不曾參透，只當是天道要覆滅人道，才有封神之事……”
望舒聞言點頭，難得介面道：“仙師所言極是……封神戰前，一切戰亂殺機，都是叫長生修士隕落；而冊封周天正神之後，卻是一次次的戰亂，開始大範圍波及到凡人，反而對修士的影響，愈發小了……三千年前一戰，闡截二教都是元氣大傷；可再之後，佛道兩門卻是甚少遇上滅教之禍，反而是每一次戰亂之中，凡俗死傷無數，甚至十室九空……”
徐福點頭，又是長嘆，道：“正是因為我等修士長生，不成仙的都有千餘年壽元得享，若是成就仙道，更是壽與天齊，打破了天地之間的生死迴圈，使得開天以來，仙人越來越多，長生久視的大能者不計其數……天地生養萬物，並非是無所不能；一旦天地間的眾生，超過了一定的數目，整個世界便都要面臨坐吃山空，入不敷出的崩潰危險……只可惜，我們一直沒有參透這一節，直到千餘年前，才稍稍有所補救，限制凡人成仙，卻也是杯水車薪，於事無補了……”
望舒這下子，總算是明白，為何千年以來，天地間的法理發生變化，成仙之人，遠遠少於上古時代，以至於千年以來，只有徐福和陳老道兩人得以昇仙，其中徐福還重返下界，聽他話裡的意思，更是已經捨棄了與天地同壽的壽元。
一時間，望舒心靈之中，也是很有一種恐怖的感覺，卻是近千年來的變化，不單單是限制了凡人成仙，甚至是尋常的修士修行，都受到了一定的影響。相比起封神戰中，大羅金仙領導，尋常天仙主力，一眾祖師高人，不過是炮灰的場景，如今的天下，卻是再沒有那樣的繁榮，莫說是大羅金仙，就是靈均老道那樣的道門祖師，都能夠撐起半邊天了。
這等規則法理的變化，既有徐福與他背後大能者的運轉，也有整個世界本能的調節，卻是再過一千年，只怕這世上就再也見不到修士大能。佛道兩家，終歸會淪落為尋常的教門，只傳道理，不修神通，泯然眾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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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早幾千年這般，倒也不失為對天地世界的一種保護，卻是生生死死，原本就是每一個有情眾生所要經歷的，所謂“順行成人，逆行成仙”，修行原本就是逆天而行，順應天意，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從望舒的角度看去，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
只可惜，如今浩劫臨頭，再限制凡人修行，不單是亡羊補牢，更是加速了整個人道的崩潰。天地已經產生了慾念，要竭盡一切可能，不擇一切手段，滅殺大批凡俗，破滅人間道統，以此維繫自身，卻是以現在人間的實力，只怕是很難抵擋，又是叫人無計可施。
到得此時此刻，望舒多少也能夠確定徐福，與兩位執掌陰陽的古神之間的關係，卻是東王公掌握男仙飛昇，西王母節制女仙成道，要想限制天地間凡人成仙，自然是避不開這兩位的鼎力相助。只可惜一切都已經晚了，太晚了，晚了三千年，甚至是從天地開闢之初，傳下神通修行之法之時，就已經晚了。
至於上主的跟腳，望舒大概也能夠猜測些許，卻是天地既然有了慾念，自然也就會產生人性，懂得一切人道之中的機心詭詐。對於這一方天地世界來說，其本身不能對抗大道規律運轉，亦不能對抗自身所象徵的規律，凡人要生要死，天地世界都不能干涉，卻也能夠透過一種迂迴的方法，或是蠱惑，或是商討，尋覓一部分凡人來，藉助他們的手，實現自己的慾念。
上主的出現與存在，應該就是為了這一個目的，這也才能解釋，他的力量並不超過法理限制，神通手段卻是層出不窮的緣故，原是此人根本就是為天地世界的私心雜念做事的，自然是能夠在不違背規則的情況下，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方便。
徐福說了這麼多，望舒也算是大概理解了整件事情背後的諸多隱秘。然而劫數已經誕生，以徐福和他背後的一眾大能者來說，自然是不可能坐以待斃。既然徐福昇仙之後又自下界，帶來望舒師兄妹三人，又是開闢扶桑，傳承道統，就意味著他們已經有了計劃，而望舒他們便是這計劃之中關鍵的工具和棋子，卻是現在，是到了向徐福詢問自己的身世，瞭解他們的打算的的時候了。
一時間，望舒也是抬頭，卻見徐福也朝自己開來，口中說道：“你別急，我說過，一切都會跟你說得清清楚楚……我當年證道飛昇，入得仙界，被某幾位看重，有些際遇，你待會兒自然知曉……只說我重回人間之後，因當時已經知曉浩劫產生的根源，故而大能們一方面配合天道，蠱惑嬴政，焚書坑儒，破滅一部分闡述太多，牽涉太深，洩露太重的道統傳承；另一方面，也是留下你們，隨後由我出海遠渡，效仿原始開天之事，從虛無中開闢扶桑出來，作為另外一個後手，憑藉虛無之力和開天之功，妄圖將扶桑化作世外桃源，躲避天地浩劫……”
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徐福的眼神中也是流露出一絲悲慼道：“然而扶桑之事，終究還是失敗了……開天之舉，必然伴隨著開天之人的隕落。我原本希望效仿原始，捨棄血肉，遁出自身，以代開天之死，卻始終低估了天地的威能。無論是化身為扶桑的本源神祈，以‘天之常立神’自居；還是金蟬脫殼，再化‘伊耶那岐神’衍生諸神；甚至是投身凡俗血肉，以‘倭建命’的身份出現，都逃不過天道運轉，一次次失敗，一次次消失，最後，還是死去了……”
望舒原本已經平復，聽到這裡卻也還是忍不住動容，原來徐福開天之後，扶桑出現的諸多神祈和英雄，竟然都是他為了逃避開天之死的化身！天之常立神，是扶桑的本源神，類比元始天尊，傳聞在天地出現之後，就已經變成無形之神，通俗來說，就是消失了；而伊耶那岐神，則是扶桑眾神之父，類比東王公，在誕下三貴子之後不久，也逐漸隱沒在了歷史之中；至於神武天皇倭建命，則是扶桑大和開國君主，類比伏羲聖皇，卻也始終逃不過生老病死，最終消弭。
化為本源神，以概念存在，不行；化為古神，靠傳說存在，也不行；最終化為凡人，成為歷史，還是不行……望舒一時間，也能理解徐福的悲慼，卻是做了這麼多努力，歸根到底，還是難逃一死，自身消弭，轉眼一切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