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看了一眼昏睡在紅泥上的亞當和夏娃，而後慢慢走向朱天意。金色的長髮和黑色的長裙在風中載浮載沉。
朱天意不知道現在的她究竟是什麼，她又擁有怎樣的力量。
也許她已經化身為不可戰勝的生命形態了。但現在已經是背水一戰了，跟勝率無關，跟生死也無關，能做的，就只有戰。
只有戰。
“朱天意姐姐，至此天高海闊，你為什麼要和腐朽的文明一起死在這兒。”伊麗莎白嘴角的笑意已經散開，換來了她難得嚴肅的臉，“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要招安你，只是覺得好奇。”
“你不明白嗎？”朱天意反問伊麗莎白。
“我應該明白嗎？”新生的伊麗莎白說。
“雖然你和我們截然不同，但在我們之間活了這麼久，你不懂人、龍為什麼願意‘犧牲’嗎？為了榮耀，為了愛，為了恨？千萬年來，我們這些物種用什麼方式活下來的，你不知道嗎？”
伊麗莎白是假面會的長夜，她看過很多人，卑鄙的人平庸的人偉大的人，也有願意“犧牲”的人，但那些犧牲的原因幾乎截然不同，而又充滿偶然性。但現在聽朱天意說，龍和人願意犧牲倒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獲取了全新生命形態的她，倒是很願意聽一聽朱天意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有意思，那朱天意姐姐說說，你為什麼要做人、龍文明最後的守門人，甚至不惜為此而死。”
“因為無所謂。”朱天意說。
“誒？”伊麗莎白一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如果不是那朱天意的回答就很荒唐了。
“早上吃麵包還是香蕉，無所謂。少年時代要不要好好唸書，無所謂。我們要追求安全感還是自由，無所謂。做一個掠奪者還是溫暖純良的生命，無所謂。是和一個人相伴還是自己孤獨終老，無所謂。因為無論怎麼選，人生都將充滿痛苦。”朱天意看著伊麗莎白，“也許你說得沒錯，龍也好，人也好，都是錯誤的文明。因為在我們擁有至高的力量，卻沒有擁有追求幸福的力量。”
“有點意思。”伊麗莎白對朱天意說的事情更興趣了，“你繼續說下去。”
也許是生命和文明即將毀於一旦，朱天意有了傾訴的慾望。也許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她繼續說著：“無論是人還是龍，童年時期，是最容易獲得愉悅感的時候，好吃的食物、玩具，情節單薄的動畫，單調的玩具，都能帶來巨大的愉悅。然後我們長大，我們變得強壯，聰明，能讓我們愉悅的東西慢慢變得復雜，我們需要榮譽，我們想要自由，我們想要激烈的愛。但沒關係，即便如此，只要追求到了榮譽和自由，愉悅就會隨之而來。但歲月久長，慢慢的，連這些東西都讓我們感到麻木。是什麼支撐著我們這樣的生命形態繼續往下走的？是對死亡的恐慌，是對未來可能會不一樣的希望，是對拓寬生命邊境的執念。因為這些，我們一代一代繁衍至今……悲痛地，繁衍至今。”
“所以無所謂？”
“我不知道至今以來偉大的犧牲抱著怎樣的心情，但對於我而言，活著又怎麼樣？”朱天意說。
伊麗莎白不知是不是認同，點了點頭，一會兒之後她說：“那真鹿哥哥怎麼辦呢？”
朱天意腦海中突然一陣嗡鳴。
也許有時候，活著真的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生而為人的意義可能也只是浪漫的自我謊言。但就是有一些人，讓人覺得捨不得。其實和真鹿在一起的日子，也不是說多麼讓人歡呼雀躍，忘憂解難。
他們相戀的時光，每天都在被巨大的戰爭所威脅，他們離散，犧牲，相逢，這些生命的大悲大喜其實很難稱之為意義，沒有一個生命是為了這些東西而出生的。因為它太痛了。這種痛甚至完全覆蓋了出生的喜悅。
但是失去它們，就是有點捨不得。
並不是它們有多好，甚至也不是真鹿有多好，不是在一起的時光有多好，但就是有點捨不得，捨不得就這麼去死了。
“朱天意姐姐，你猶豫了嗎？”伊麗莎白淺笑著，像綻開的桃花，“生命的錯誤和無意義感，和對真鹿哥哥的眷戀，這麼矛盾的兩件事，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是可以統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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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一？”
“那就是進化為更高階的生命形態！”
“成為你？”朱天意看著伊麗莎白。
“朱天意姐姐，你知道你為什麼不幸福嗎？”伊麗莎白說，“因為戰爭？因為失去？因為求而不得？都不是的，朱天意姐姐，你知道，跟這些都沒關係。”
朱天意沒有說話，因為伊麗莎白沒說錯，跟這些都沒關係。
她想起來小時候讀武俠小說。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娛樂。金庸和古龍是她的最愛，但他們兩個是截然不同的作家，她讀金庸的時候，覺得這些故事太歡快了。沒錯，即便是大悲劇《天龍八部》，她也覺得歡快。
在《天龍八部》中，蕭峰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他生在大宋卻是契丹人，兩國連年征戰，他的文化認同和身份讓他難以進退。他痛苦還因為他最愛的阿朱死了。但是啊，如果他是宋人，如果他能跟阿朱塞上牛羊，那所有的痛苦都會煙消雲散。
他還是杏子林那個意氣風發的大英雄，大豪傑。
郭靖和黃蓉締結鴛盟之好，卻憂心戰亂百姓，最終雙雙戰死在襄陽城中。可是如果天下太平，就沒有這些悽絕壯絕，他和黃蓉會在桃花島度過幸福美滿的一生，也許他是天下第一，也許不是，但這又有什麼關係？
古龍的小說卻是另一個世界，《陸小鳳傳奇》中的陸小鳳，英俊瀟灑，武功卓絕，有西門吹雪、花滿樓、司空摘星一大群有趣的朋友，並且總有紅顏佳人相伴，上至廟堂，下到江湖，都有他的璀璨痕跡。但他還是時常會痛苦。
明明沒有任何煩惱，但他就是痛苦。
楚留香也痛苦，李尋歡也痛苦，蕭十一郎也痛苦。
這些人的痛苦也許是因為某一些事情，但更多的痛苦是與生俱來的。身而為人的那一刻，這些痛苦就被一起帶到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原因的、根源性的痛苦。
這是人類這個物種特有的、難以規避的痛苦。在這種痛苦面前，王侯將相，江湖豪俠，販夫走卒，他們第一次平起平坐。
“人類、龍這樣落後的生命形態，錯誤的進化方向，將會永遠無法逃離這種痛苦。朱天意姐姐，你還記得剛才的用詞嗎？你說‘追求幸福’，你說這麼說得沒錯吧。你會說‘追求幸福’，但不會說‘追求生命’，我們啊，一般都說‘擁有生命’、‘珍惜生命’，為什麼？”伊麗莎白看著朱天意，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沒有的東西，我們才需要‘追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