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漠的殘酷不同。
沒有人能否認,大漠的景色是絕對美妙的。
那是最純粹單調的色彩,對人類最直觀,最宏大的震懾。
譬如一望無際的戈壁。
譬如長河落日,與火燒雲蒸,落霞沸騰蒼穹。
譬如極光。
譬如天底最澄澈的圓月,與最繁華無暇的星河。
若你是詩人,這揚揚撒撒的漫天黃沙,便是你夢中的,是彷如你前世的,最縹緲的鄉愁。
但詩人是無憂的,詩人赤誠的,當他們讚美一樣東西的時候,是不顧及那些生生死死的,或者說,即便生生死死,也不過是他們用來作詩的東西。
可惜大漠裡的人,大多不是什麼詩人,他們只是恐懼死亡的可憐人,大漠於他們,是苦海,是地獄,是另人看到嘔吐的黃沙。
唯獨不可能是什麼美好的東西。
許孟年也是可憐人中的一個,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要離開大漠,連夢裡都想。
但他卻又逼著自己去看月色,去欣賞漫天的星河。
因為許孟年明白,必須要有一些讓他覺得美好的,一天中可以盼望的東西去寄託,有松有緊,他腦子裡的那根弦才不會崩斷。
許孟年仰躺在板車上,底下的木板冷冰冰的,硬的硌人。
他以為小時候已經足夠苦了。
孤兒院裡的房子很舊,八九個孩子睡在同一個小宿舍,床又窄又硬,被褥是那些獻愛心的大人捐的二手貨,在孤兒院裡不知經歷過多少個孩子補了又不,又破又舊,上頭怪異的氣味,充斥了許孟年整個回憶。
但和現在比起來……
他竟覺得那樣的日子,都成了天堂。
想到這裡,許孟年竟然笑起來,他笑的沒有聲息,彎起的嘴角沉在黑夜裡,眼睛直望著天穹,星河倒映在瞳孔中,脈脈的流轉,瑩瑩點在眼底。
那點微弱的光輝,竟然有些溫柔。
不遠處的柴火霹靂啪了的響了幾聲,最後一點火星也要滅了,輕輕的煙升騰起來。
駱駝匍匐著圍在商隊外,圍成了一個圈,豎起的駝峰擋住了些許寒意。
這一夜的風很小,他的耳邊上只有零星的駝鈴生,和駱駝默默的咀嚼聲。
遠處,是更遠的黑夜,空曠的了無聲息。
許孟年輕輕閉上了眼睛,在這短暫溫柔的假象裡。
他需要片刻的休憩,才能在白天小心翼翼的經營著他的作為外殼的人設,花費所有的心裡,耐著性子去偽裝,去交流,去學習語言,去八面玲瓏,去討好那些不算人的人。
他想活下去,珍惜自己的靈魂,儲存自己的人格與本質的活下去。
作為一個人,而不是行屍,不是牲畜的活著。
這樣很難,難的超乎想象。
人是群居動物,人很聰明,人的適應性強。
因為聰明,因為適應,人也成了最容易被同類的生活方式所影響和同化的生物。
環境對於人的影響,沒有經歷過的人無法想象。
許孟年和別人鬥智鬥勇的同時,一邊耗費心力的計劃逃跑,一邊還得咬著牙,同自己鬥智鬥勇。
惰性,膽怯,恐懼,習慣,以及想要退縮屈服的心。
這才是最可怕的。
許孟年不敢放任自己,因為他明白,一旦放任這些情緒瘋長,他便沒有了活路。
放任它們,那些因崩潰想要逃走的奴隸便在眼前,殺雞儆猴,一旦膽怯,便再也生不出逃走的心。
不逃走,便註定被同化,變得麻木,變得卑微,被一寸寸的壓彎脊樑,消磨心力,變成真正的奴隸,成為被販賣的商品。
你自己,你的孩子,你的後代,都要被打上這樣刻印,無法脫身,不得善終。
那是一條無終的,黑暗的死路。
一夜過的很快,沙漠的夜晚總是這樣,短促的彷彿一場幻覺。
許孟年很乖覺的在天際發亮的那一刻起來,和只有這些時候才會動起來的喇衣阿婆一道
誰能想到,這一向毫無存在感的老人,竟是負責商隊伙食的。
乾瘦黝黑的喇衣,有一身幾乎神其的手藝,再尷尬寒摻的食材,交到喇衣手中,都能做出能勉強入口的吃食。
這個勉強入口,是以許孟年的,二十一世紀的標準。
對於這些身處沙漠的古人而言,已經是每日最為難得的享受了。
這裡的伙食,自然是指那些護衛的。
許孟年琢磨著,這大約是喇衣年老體衰,又是異族人,竟然沒有被拋棄,還沒有人為難的緣故。
木車裡的主人,那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們定是要吃的更精緻講究些的。
至於奴隸
奴隸們吃的和許孟年在沙漠中遊蕩時吃的差不離,剩菜剩飯也輪不到沙漠中是沒有剩飯剩菜那種東西的。牲畜吃草料樹皮,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也只在車隊主人心情好的時候,賞點刷鍋的湯水喝。
大漠中的水,是何等金貴的東西,刷完鍋,沾著一點兒油星的湯水,便是無上的恩賜與慈悲了。
每每有前頭的“伍長大人”,過來代主人宣佈這樣的訊息時,許孟年便能看見那幾百名奴隸,或狂喜、或茫然、或麻木的,卻都毫無猶豫的朝著木車的方向磕頭叩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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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陣陣,盛大的,震撼的,由人的脊背與頭顱組成的起伏的海浪。
迎面撲來,撞碎在人的身上。
讓人從皮肉到骨血,從腳跟到心臟,一陣陣的發涼。
即使在大漠最熾烈的日頭下,也冷得人發抖,冷得人想要逃離。
每當這個時候,許孟年便要盯著系統面板,看著備忘錄上暗中設計的逃跑計劃,一遍又一遍的梳理。
查補缺漏,等待時機,慎重再慎重。
但孩童的軀殼,弱小近無的武力,面對的卻是近千人規模,規則完善,等級森嚴的商隊……
天際的光帶緩緩擴大。
有一輪赤紅的圓日,露出弧形的邊沿。
……許孟年一邊來來去去的不停忙活著,一邊將心中纏擾的思緒條條理順,一邊細數自己為數不多的優勢。
懸殊的差距下,即便再完美無缺的計劃,也是九死一生。
但即便九死一生。
許孟年也下定決心要找機會逃,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
他絕不,絕不要變成那些奴隸一樣
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