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餐桌上,擺著叄四盤滷菜,加上常規的家常菜,外加看上去很是豐盛。
顧大強心頭疑惑,笑著道:“耶?這是又遇到啥子好事了咩?”
顧海濤嘿嘿一笑,“一哈兒給你說!”
“你能說出個啥子東西來嘛!”一貫是打壓式教育的顧大強癟了癟嘴,轉頭笑著招呼大家入座。
胡老不在, 攝制組其餘六人也調班回去過年了,所以飯桌上就只剩下了顧大強父子、霍千里、老湯、劉曉雨、攝影師以及顧海濤的母親。
既然酒菜都擺上了,顧大強也不管那麼多,熱情地招呼眾人吃喝起來。
酒過叄巡,菜過五味,顧大強看著顧海濤, “你要說啥子, 說嘛!”
顧海濤笑著拿了張紙出來,遞給顧大強, 然後看了一眼他母親,“老漢兒,媽!你們不是一直愁我今後搞啥子嗎?我想好了,我要搞個工程隊!”
顧大強皺著眉頭接過來,下意識地疑惑道:“啥子工程隊?”
“就是建築工程隊噻!我有自知之明,我文化不高,像千里哥那些事情我也搞不來。但是我喜歡跟人打交道!喜歡看著一間間新房子在原來破破爛爛的地方立起來!之前在村委會監工那段時間,我跟著他們跑上跑下,對這個行當也瞭解了很多,我覺得我幹得下來這個,幹這個我心頭也開心!”
顧大強臉上的表情緩緩凝滯,但顧海濤和眾人都沒察覺出來,只當他是在為兒子的事情認真思考,只有霍千里默默端起了酒杯。
他明白, 顧大強想到了這當中的問題。
這明顯猶豫的態度,讓霍千里一時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苦惱。
顧海濤繼續說著,“我都想好了,產業園區一搞,肯定有很多建築工程,而且等我們千符鎮經濟要是搞起來了,也肯定有很多人要修房子蓋房子,工程絕對多得很,我這個時候搞個工程隊正合適,絕對吃票子(掙錢)!”
這句話一出,老湯的神色也有些異樣了,瞅了一眼霍千里,霍千里朝他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他也瞬間瞭然。
換做以前,老湯肯定會擊掌叫好,你們這對父子,一個在內掌權,一個在外做事,這不是絕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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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經過了一年多的辛苦奮鬥,眼看著虎山村好不容易奮鬥出來的大好局面,他的許多想法已經在耳濡目染中悄然改變。
顧海濤的母親沒想那麼多,在一旁微笑看著。
不管咋樣,她的么兒要是能做事,做正事, 那就是這個當媽的開心的事。
要是能掙到錢,那就更是好兒子了。
顧海濤開口道:“千里哥也跟我說了,做事情不是那麼簡單,要有詳細的計劃,這個我都做了。你看,一個工程隊,需要哪些人,上哪兒去找人,需要好多啟動資金,咋個發展,咋個壯大,我都想了。”
然後他便眉飛色舞地說了他這些天的努力和思考。
不得不說,這小子在這些事情上的確有些天分,換個其餘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還真幹不下來這事兒。
最簡單的,跟這些建築工人打成一片就不容易,可不只是你願意跟他們接觸,他們就願意接納你的。
他笑著道:“千里哥今天跟我說了一句,咦,啥子來著,算了想不起來不管了,反正就是做事要把目標定高點,才能實現原本的想法,我打算這兩天直接去找那個工程隊的老闆談一哈。”
“哦,還有,你莫擔心,我到時候憑本事競爭,不得讓那些人說閒話的!”
“好了!彙報完畢!老漢兒(爸),咋說啊?”
顧海濤說完,一臉期盼地看著顧大強,他想要做事,終究還是要得到家裡的支援才行。
“兒子,媽支援你!”顧海濤的母親笑著先開了口,然後看著顧大強,“當家的,表個態噻!”
飯桌上,一片沉寂,霍千里強笑兩聲,開口緩和尷尬,“嫂子,海濤,我們也要給顧老哥思考的時間嘛,這麼重要的事情,哪有一說完就要答覆的啊!”
“嘿嘿,也是噶!”顧海濤撓了撓頭,笑看著盯著那張紙陷入沉思的顧大強,“你不是一直擔心我未來的發展嗎,這下子總該放心了噻!”
“么兒能幹!”
顧海濤的母親笑著夾了一片他最喜歡吃的涼拌豬耳朵放到他的碗裡,“多吃點!”
“來哦!喝酒哦!”
老湯哈哈一笑,舉起杯子,“這會兒腦子都不清醒,就先別想那麼多了!”
又舉了幾杯,酒便差不多喝到位了。
劉曉雨跟攝影師起身告辭,霍千里將二人送出門。
顧大強先是把他婆娘拉到一旁嘀咕了幾句,他婆娘一愣,點了點頭。
然後看著回來的霍千里跟老湯,“兩位兄弟,再陪我整兩杯?”
二人都沒猶豫,點了點頭,顧海濤喝得滿臉通紅,笑著道:“我也湊個熱鬧噻!”
“你湊啥子熱鬧,過來,媽有話跟你說!”
看著顧海濤被他媽媽拉著手帶上了樓,顧大強從一旁的櫃子裡再取出一瓶白酒,拎了一袋花生,給兩人倒上酒,一人抓了把花生,然後直接就舉起了杯子。
老湯跟霍千里對視了一眼,默默跟著舉杯。
一杯飲盡,顧大強給老湯遞了支菸,然後自己點上抽著。
菸頭的火光一閃,彷佛燃盡了這處空間裡的歡快,氣氛在沉默中登時變得壓抑起來。
.......
村委會的小平房裡,劉曉雨倒了一盆熱水,坐在床沿,一雙潔白的腳浸沒在水中,暖意緩緩升騰,席捲全身。
她左手墊著一個筆記本,右手的筆沙沙地在筆記本上划著。
【在虎山村即將走上發展快車道的時候,在許多地方都曾出現過的情況既意外又毫不意外地出現了,虎山村名義上的一把手,村支書顧大強的兒子,看到了虎山村的光明未來,看到了大規模基礎建設的可趁之機,決定建立工程隊,承攬工程。】
【從個人感情而言,我對他這個決定是佩服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這樣敏銳的嗅覺和敢想敢幹的衝勁,比起很多眼高手低的大學生而言要好很多。】
【但是從制度層面,這幾乎就是腐敗的雛形。掌握專案權力的父親、承攬專案牟利的兒子,這種典型的腐敗關係,如果在虎山村落地生根,讓人很難不為虎山村乃至整個產業園區的未來擔心。】
【面對這樣的局面,霍千里會怎麼處置,他又將如何面對親密戰友一般的顧大強,面對亦弟亦徒的顧海濤呢?我真的很好奇。】
.......
顧家的餐桌旁,幾杯酒已經下肚。
霍千里終於輕聲開口勸道:“老哥,其實沒關係的,這個事他要做成不是那麼容易的,人家的工程隊幹得好好的,憑什麼跟著他一個年輕人幹。人家的老闆雖然年紀不小了,但也還能幹不少年呢!我覺得只要你跟那個工頭兒說一句,你不會幫海濤,說不定人家轉臉就不理他了。”
顧大強搖了搖頭,“農村的工程隊不是這樣的,哪個能找到活路(工程),哪個就能拉得起隊伍,這幫有手藝的,都是流動的,在哪個手下幹都是幹,能把錢掙了就是了。各家工程隊之間,差別就是底下有幾個嫡系,有沒有幾個手藝很好的工人,控制力強不強。”
雖然兩人跟打啞謎一樣,但老湯這個曾經的文興醫藥辦公室主任沒費太多功夫就想明白了內情,心頭登時就緊張了起來,連忙開口道:“這個事再是簡單,也不是那麼輕鬆能搞起來的。首先要懂行,其次,最關鍵的是,總得有啟動資金吧?再是空手套白狼,前置手續和基本的日常運營也是需要錢的。這事兒就是小顧年輕人一廂情願,我覺得再積累幾年合適,他要真想幹,就去工程隊裡面幹一年,把門道摸透了再說。”
顧大強仰起頭,長長地嘆了口氣,煙霧從口鼻之間衝出,就像凝如實質的愁緒。
他看著二人,“知子莫若父,他那個性格,那個文化,其實這條路很適合他。”
老湯笑著道:“適合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是另一回事,反正他現在也年輕,再積累兩年,你們家底子也厚了,再拿錢給他折騰嘛!不是我說,顧老哥你家裡拿個十來萬,怕是要傷筋動骨吧。”
顧大強搖了搖頭,“錢是有的。”
霍千里跟湯玉軒同時都是一愣。
顧大強的臉上卻沒什麼自得,“你們應該都曉得我還有個老大吧?”
二人點了點頭,霍千里道:“就見過幾次照片,還沒看過真人。”
“我家老大很聰明。從小讀書就得行,每次考試都是第一。”
“不光是成績好,他還懂事得很,叄歲多就自己睡,五歲就會煮飯,七歲就自己洗衣服,那時候他媽剛生了老二,家裡壓力大,,還是他跟他婆婆爺爺一起照顧的他媽和老二。”
霍千里跟湯玉軒都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他們心裡想著,接下來或許就會聽到一聲“但是”,聽到一聲長嘆,就像看到命運的河在顧大強身上拐出的一個急彎。
但好在生活並沒有那麼狗血。
“我們當初管他管得嚴,後來老二出來了,他也上學了,家頭壓力大,我就去錦城荷花池的一個親戚家頭幫了幾年工,老二主要是婆婆爺爺帶,就有點疏於管教。所以他一直覺得弟弟成績不好,他也有責任。”
“等他讀完大學,老二剛剛進高中,等到高二高叄的時候,眼看讀大學是沒得指望了,他就加緊掙錢,想給弟弟多留點本錢。”
顧大強伸出一根手指,“十五萬,叄年時間,忙得過年都加班的老大給老二攢下來了十五萬。”
霍千里忽然想起了顧海濤說過的話,這就是他眼中那位鑽到了錢眼裡的哥哥。
想到這兒,他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所以,海濤娃要是想要做點事,用這個錢也算了成全了他哥哥的一片心意。如果不夠,我們兩口子還擠得出來幾萬。”
聽了顧大強的話,老湯不開口了。
他知道,剩下的話,該是顧大強跟霍千里之間的了。
霍千里扭頭看向顧大強,顧大強也恰好地轉頭看來。
四目相對,一對“並肩作戰”了一年多的戰友,用眼神將心意表露了出來。
顧大強端起酒杯,霍千里點了點頭,同樣舉杯。
老湯在一旁,點了支菸,祭奠著一段故事的終結。
烈酒入喉,在胸腹間開出一條火熱的路。
“一會兒我跟老二好好聊一聊,如果他確實要做,明天我就去鎮上,跟領導辭職。”
“我陪你。”
霍千里沒有再勸,平靜地表了態。
“顧承德性子太老實,詹寶興應該能接得上。”
“無所謂。”
霍千里搖了搖頭,準確來說,只要不是顧大強,其餘換了誰來都一樣。
以他現在的威望,虎山村沒人會跟他擰著來,但也不會再有人像他跟顧大強那樣配合默契了。
但他能說什麼?
他的前途是前途,人家兒子的前程就不是前程嗎?
他能去指責一位為了兒子放棄了已經拿到手裡的前途的父親嗎?
那也是顧大強一直期望的舞臺啊!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還在滿懷熱忱地憧憬著接下來的事情啊!
霍千里捏著酒杯,“工程隊儘快拉起來吧,這第一期的建設,正好就交給你們。”
顧大強遲疑了一下。
霍千里擺了擺手,“村委會也是這幫人修的,質量不錯,合情合理。有你幫忙,海濤應該能跟他們談好的。”
顧大強面露感動,拿起酒瓶子打算給霍千里滿上一杯,霍千里卻伸手拿了過來,“老哥,我給你倒。”
清澈的酒液緩緩蓄滿陶瓷酒杯,霍千里雙手舉起杯子,鄭重道:“老哥,敬你!”
......
酒局散後,霍千里坐在書桌前,窗外已經不再是一片漆黑,路燈明亮。
霍千里握著手機,撥通了江清月的電話。
江清月母女二人就住在韓致遠的家中,還在等著檢查結果。
聊了幾句,霍千里開口道:“跟你說個事兒唄?”
“嗯。”
“顧老哥不幹這個村長了,產投公司總經理的職位也要辭了。”
江清月下意識地啊了一聲,然後沉默了幾秒鐘,“怎麼了?”
霍千里低聲地講述了事情的緣由,江清月默默聽著。
等到霍千里講完,她才輕聲道:“你是不是很難受?”
“談不上難受吧!”霍千里嘆了口氣,“因為換做是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對顧海濤而言,這是他人生路的重要抉擇,這條適合他自己的路如果能走通,自然可以開啟人生的新局面。”
“對顧老哥而言,人生在五十來歲的日子,終於迎來了發光發熱的好機會,以前在心頭鬱郁而不得出的抱負盡可以施展。”
“但他倆是父子,他倆同時在虎山村,即使村民們不說什麼,政府也不會同意的。甚至於.......”
霍千里頓了頓,猶豫著開口道:“或許,我也不會同意的。”
他長嘆一聲,“或許,我們沒那麼有原則,有操守,人生是不是就可以輕鬆得多?”
江清月輕聲道:“那樣的你,就不是你了。”
她溫柔的聲音如清泉流響,滌盪著霍千里心頭的煩憂,“我相信大強叔做這個決定,是心甘情願的。既然大強叔為了維護公正,做出了這麼大犧牲,你能多照顧一些就多照顧一些,也多幫著謀劃一下,儘快讓海濤的事業起步就是最好的幫助了。”
霍千里點了點頭,“是啊,這未嘗不是一個機遇,如果他能抓住,或許就能迅速開啟局面。”
江清月道:“所以,別難過了,就像你之前跟我說的,變化才是生命最富有魅力的地方。”
“嗯,好,什麼時候回來?”
“還有兩叄天,還在等報告。”
咚咚咚。
霍千里還想說什麼,房門就被輕輕敲響,他走過去開啟了房門。
顧海濤站在門口,雙眼通紅。
“進來吧。我先不說了哈!”
霍千里結束通話電話,將房門關上,就聽見顧海濤哽咽道:“千里哥,我不搞工程隊了。”
霍千里眉頭一皺,推著顧海濤到書桌前坐下,一臉嚴肅地看著他,“你這不是瞎胡鬧嘛!”
顧海濤抽了抽鼻子,“我爸跟我說,他要辭職。我就是搞個工程隊,我沒想讓他辭職啊!他好不容易才有現在的位置。”
他抬起頭看著霍千里,“千里哥,你不曉得,在你來之前,我老漢兒一天就是無所事事的,感覺幹啥都懶洋洋的。他是有本事的,以前還闖過荷花池,幫過老闆!但是回來之後就只能跟這些黃泥巴打交道,我曉得他心頭不爽,我還想過我今後要掙到大錢了,就帶他去大城市耍!”
“後來你來了,我明顯感覺他每天都有勁些了,臉上的笑容都要多些了!你曉不曉得,他之前當上產投公司老總那幾天,走路都帶風,我曉得他是高興的,我不是那麼自私的人,要是我的事情,要犧牲他來做,我就寧可不做!”
霍千里平靜道:“然後呢?”
“然後?”霍千里這一句話給正情緒激昂的顧海濤說懵了。
霍千里看著他,“然後你無所事事,你一事無成,一二十年之後,他們的後半輩子都要為你操心操勞,到老都放不下心,那時候,又該怎麼辦?”
顧海濤搖了搖頭,“我不會,我可以出去打工,就像村子裡那些哥哥一樣。”
霍千里又問道:“那樣的生活,是你爸期待你過的生活嗎?”
顧海濤又想了想,“那我可以去別的地方搞工程嘛!不在千符鎮。”
“農村工程隊,你去了別人的地盤,別人能容你?”
“那我就去城裡!”
“那不還是去打工?城裡的工程隊是你能玩得轉的?”
看著啞口無言的顧海濤,霍千里語重心長地道:“問題的關鍵並不在你說的這些事情上。你沒理解到你爸的用意。”
霍千里在一旁的床上坐下,“你爸是認同了你的判斷,認同了你的眼光。於是他想著,趁著這幾年他還有精力,就幫你把事業推起來,等到十年八年後,他也差不多老了,兩個兒子都有出息了,就可以好好享清福了。”
“虎山村,產業園,的確是個很好的機會,未來經濟發展,農村的住宅市場的確也大有可為,抓住這一次,你未來的人生就能夠奠定基礎,你對未來的期待,包括迎娶江秋雁的希望,都有可能實現。這是你去外面從一無所有開始打拼不具備的條件。所以,你爸願意陪你賭這一把。”
“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去想想如何踏踏實實地把這個事情做成了,才算不辜負你爸的付出。如何打拼出一個好的未來,讓你爸媽提起你的時候,也一樣可以驕傲地挺起胸膛。而不是在這兒哭哭啼啼,叄心二意,懂嗎?”
顧海濤呆呆地坐著,二十歲的少年那稚嫩的肩膀,瞬間變得沉重了起來。
霍千里輕輕地嘆了口氣,人這一輩子很長,成長卻往往只需要幾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