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汙穢而醜陋的血肉開始一點一點地相互擠壓和糾結,最後在那名和尚的身後聚攏成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鮮紅色肉塊。
肉塊中點綴著的屍塊依稀還可以看出原先的部位,殘肢和斷臂明明已經原本的身軀上脫落下來,卻依舊在粘稠惡臭的鮮血中相互撕扯和搏鬥,殘破的臉頰上有鮮紅凸出的眼球互相瞪視,連皮肉都沒有的下顎骨咔嚓咔嚓作響地撲咬著身側的肉團。一陣又一陣低微的嘈雜嗚咽從它們的縫隙之間盪漾開來,然後逐漸膨脹成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巨大合唱。
“嗚嗚嗚……”
“我好像回家……”
“媽媽,好痛……”
“我恨你,我恨你,我一定要親手殺死你……”
……
林茂震驚地聆聽著那狂亂而痛苦的呻吟,目光卻始終停留在面前那人的身體之上。
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對方看似完美的身軀其實也是這些肉團中的一部分。
和尚的雙腳深深地扎在那些粘稠混沌的肉塊之中,淡紅色的血管和觸鬚從他的皮膚下面探出來,與周圍那一大灘令人作嘔的屍體連線在一起。
摩羅企圖朝著“林茂”走來,然而當他邁出步子的瞬間,屍體發出來的嚎叫與呻吟瞬間變得更加尖銳和痛苦。
就連那和尚自己,也在其中一隻腳離開那些石塊的瞬間,發生了容顏上的變化。
雖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間,但林茂一點都不會覺得自己在對方臉上看見的交錯縱橫的皺紋和下垂的肌膚是幻覺。
對方之所以可以維持這種近乎完美的身體與外形,是因為他正在連續不斷地汲取著腳下身後那些屍體上的新鮮血氣。
而為了激發出它們僅存的哪一點血氣,摩羅正在毫不猶豫透過自己與它們之間的連結,已一種看不見的形式瘋狂地折磨著早該入土為安的“它們”。
在夢中的林茂心中非常鮮明地浮現出了這個答案。
【“不……”】
林茂聽到自己也如同摩羅一樣哭泣。
【“如果你要用這樣的方式才能得到長生,那麼還不如乾脆讓我來。”】
【“我真的已經累了……摩羅,放過我吧,我讓你長生……”】
在話音落下的瞬間,“林茂”感到胸口傳來一陣劇痛。
他猛然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手真插在自己胸口白皙而單薄的胸膛之上。
【“不不不不不——求求你——不——”】
不遠處的摩羅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哭喊。
他瘋狂地朝著“林茂”的方向趕來,脫離了那些肉塊之後,他以肉眼看見的速度變得衰老而醜陋。
大概是因為之前那種狀態太過於完美的緣故,現在他原本的模樣便變得格外慘不忍睹。
林茂從未見過這樣蒼老卻依舊還活著的人。
他身上甚至沒有一塊可以稱得上是舒展的皮膚,就連清澈如泉水一般瞳孔都隱藏在留了耷拉下來的眼瞼之中。
而眼眶中留出的眼淚,在短短的一瞬間便滲入了網狀的皮膚褶皺,看不見蹤影。
一切都是那麼快,一切又都是那麼遲。
在摩羅靠近“林茂”的那一瞬間,劇烈的痛苦幾乎快要將林茂的意識全部湮沒。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林茂”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卻痛苦到連一絲聲音都沒有辦法發出來。
溫熱而粘稠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林茂低下頭,清楚地看見了“自己”從胸口挖出來的東西。
那是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而在這一刻,“林茂”的視野已經徹底變成了血紅。
【“給……你……”】
細若遊絲的呻吟從喉嚨的縫隙中艱難地寄了出來。
摩羅似乎在尖叫,空氣中的血腥味驟然之間變得異常的濃厚。
林茂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徐徐倒下,而遮蔽了他視野的,卻是排山倒海而來彷彿要將完全淹沒的鮮紅肉塊。
深深的悲傷混合著釋然,在這具身體裡慢慢地洋溢開來。
應該是因為快要死去的緣故,林茂分明覺得連那痛苦都在漸漸遠去。
摩羅扭曲的臉填滿了“林茂”僅剩的一點視野,溫熱的液體連續不斷地滴落在他的臉上,但“他”卻一點都不想去在乎。
啊,好輕鬆……
林茂在恍惚之間,聽見了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在千萬年前存在於這具身體之中的那個靈魂,發出了一聲低喃。
然後,光線暗了下去。
……
“師父?!”
“師父!還聽得見嗎……”
常小青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水面之上傳過來的。
緊接著便是季無鳴說話的聲音。
“還是得再去找個大夫,欸,你剛才說把這和尚殺了該不是認真的吧?”
一小段停頓之後,季無鳴便又在開口:“你那麼看著我幹嗎?師父之前不是也老暈嗎?剛才我看他體溫與脈搏不都挺正常……好吧,好吧,我不說了,你當我沒說……”
林茂的睫毛動了動,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出現在他面前的人,自然是常小青。
“師父!”
灰白色長髮的男人面容憔悴得令人心疼,在發現自林茂醒來之後,他彷彿還擔心這只是一個美夢,湊過來的指尖甚至都在不停地顫抖。
“你真的醒來了嗎?”
常小青沙啞地凝望著林茂,不敢置信地問道。
“我……”
林茂正待開口,旁邊便插入了季無鳴粗獷的回答。
“醒了醒了,你別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了,我也在你旁邊呢,師父真的醒了。”
林茂一口氣沒喘上來,被迫又咳了兩聲。
等到好不容易緩過氣,林茂環視自己周圍一圈,發現自己果然已經不在那狹窄簡陋的馬車之中。
他現在所在之處恐怕是一處旅店……
但林茂心中又稍稍有些不太確定。
因為這地方委實有些太過於破舊了一些,就連當初與姚小花一起好說歹說才借住下來的那一處後廂房,都要比這裡乾淨明亮許多。他如今所在這地方,說是房間,倒不如說是殘垣斷壁拼出來的一處房間,說是廢墟,卻有門又窗,頂上還鋪了新的稻草。
“這是哪裡?”
林茂心下奇怪,不由問道。
倒不是他嬌生慣養吃不了苦住不了這般破舊的旅店,而是因為他深知常小青這人的脾氣,他一生之中最恨就是委屈了林茂,就算是要隱姓埋名偷偷趕路,也不至於找到這般破舊的地方讓林茂棲身。
林茂心中暗暗焦急,生怕是在他神志不清的這段時間裡,常小青又遇上了什麼難處。
而他才剛開口問,旁邊自有人搶先常小青一步開口答道:“是個旅店,師父你別看這地方破,在這塊地界已算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居所了,還真不是師弟要怠慢你。”
常小青:“……”
自從季無鳴被救回來之後,常小青發現自己倏然沉默的次數變得也越來越多了。
不過季無鳴此話確實沒有作假,這房間簡陋至此,卻還真是個正兒八經的旅店房間。
而倘若不是季無鳴生的牛高馬大,常小青又不得不在外人那邊露了一手武功,恐怕他們這一行人還搶不到這樣有門又頂的房子。
“不信,師父你可以看看外面。”
林茂皺著眉頭,推開窗沿往外一看——
他們所在這處恰好是二樓,一眼便可窺見樓下景象。
只見一塊不小的地兒烏央烏央或坐或臥,竟是擠滿了人。
而那些人身旁都有大大小小的包袱。看服飾便知家有小財的人側著身子守著自己的板車,板車上的箱籠堆積成山,而那一看就知道家境窘迫的人,身邊也多多少少揹著扁擔和行囊。
很顯然,這些人不僅是自己擠在這兒,還是揹著全部家當,心驚膽戰地擠在這的。
而且這些人的臉上多有疲憊與茫然之感,除了偶爾有幾個小童天真不知世事地在狹小擁擠的院子裡追打,其他人竟然全部都是默不作聲的模樣。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暮之氣在這些人的身上瀰漫,只看一眼,便已足夠讓林茂震驚不已。
“這是怎麼回事?”
他放下窗子,回頭問道。
這一下,房中兩人都沉默了半晌。
最後還是常小青幽幽開口:“據說,京城裡有瘟疫。”
“瘟疫?你是說樓下這些人都是從京城那邊逃竄出來躲避瘟疫的流民?”
林茂幾乎快要覺得常小青是在開玩笑了。
京城中當然也會有瘟疫,也會有兵亂,但是京城不是別處,而是天子腳下。
即便是真的瘟疫,也有朝廷大臣拼盡一切在事態變得嚴重之前控制下來。而京城中人更是清楚皇城根下好乘涼的道理,這麼多年下來也不是沒有經歷過兵荒馬亂,卻從來不曾想過要背井離鄉去做個流民。
然而,赤裸裸的現實卻是那般血淋淋地展現在林茂的面前。
距離京城尚有十多天的路程,可這片地界上的歇腳小城,竟然已被京城流民擠得水洩不通。
按照常小青與季無鳴打聽過來的訊息,此事說來也確實蹊蹺。
京城中流行的那種瘟疫與普通疾病全然不同,患了病的人可能前一天還行走吃飯睡覺如常,只不過微微有些咳嗽發熱而已,第二天家人端著祛風寒的藥再去敲門喚他,卻只能看見床上留下的衣物,包裹著一團惡臭血腥的粘液。
活生生的一個人,竟然會在一夜之間皮肉血骨全然融化,最後成為這麼一灘屍水。
而但凡是聞了那味道或者沾上那屍水的人,不需幾天,也會步上先前那人的後塵。
不過半月的功夫而已,京城因為此病,竟已是十室九空。
還是那些心思靈敏的人連忙出逃,才勉強討下一條命來
所以常小青與季無鳴這般人物,到頭來也只勉強給林茂爭到了這樣一件破舊的廂房養病。
畢竟這房子雖然破舊,卻比樓下的狀況要好上千倍萬倍了。
“更離奇的事情還有呢……”
季無鳴一臉納悶,繼續開口道。
“我聽人說,這瘟疫竟然還是人禍,並非天災。”
“你說什麼?“
林茂只聽得季無鳴這一聲嘀咕,不知為何心中已有不妙預感。
果然,季無鳴接下來說的那番話果然讓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很多人都說,這瘟疫是從宮裡傳出來的——是瓊太子在宮中行巫蠱之事想要奪位,被雲皇殿下發覺後,他恨自己大事未成,便想法設法在自己被圈養前,夥同持正府那個……龔寧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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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寧紫與太子一起放瘟疫?”
林茂氣到極致,不怒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