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之道……”
林茂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毀掉了他最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毀掉了他心目中慈愛如父的師父, 毀掉了他這輩子愛之入骨的師兄, 毀掉了當年也曾親如手足的師兄師弟……
林茂沒有想到,原來就算已經過了幾十年——就算他已經死而復生過一次, 卻依然逃不開這四個字帶來的夢魘。
胸臆裡彌起某種言語無法形容的隱痛。
其實林茂自己也知道,雖然他一直追問著邢杏林證據何在, 但實際上,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裝聾作啞那麼多年,險些連自己也要騙過去,然而大夢一場終須醒, 此時此刻,也由不得林茂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林茂想到此處, 驟然抬眼,卻恰好對上邢杏林那帶著探究之意的眼神。
好端端的一個徒弟如今竟變成了非人的蠱物,恐怕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再不可能接受的事情吧……
就算邢杏林一個字都不曾說出口, 林茂卻彷彿能聽到那人心中的低語。
“林谷主,有些事情,其實不知道倒比知道好。這世間的事情, 最好不過難得糊塗。”邢杏林適時開口,意有所指地說。
“難得糊塗?你既然已經當著我的面, 點出常小青的身份, 如今又來說什麼難得糊塗?”
林茂生硬地回答道。
心中依然恍恍惚惚, 彷彿在夢中。
但是即便是在夢裡, 那種隱隱作痛依舊無法遮掩。
昏暗記憶中在山洞裡交疊在一起的麻木屍體與常小青低著頭,溫順凝視著自己的模樣相互交錯,不斷變幻……
【“貓兒,你別看。”】
似乎還聽到了常師兄痛苦的聲音。
【“是我對不起你……”】臨死前,師兄對他說出的那句話。
【“師父……我哪裡也不會去,這輩子就陪著師父。”】
明明已經長成青年,卻總是要在自己耳邊說出那樣孩子氣的話……
……
林茂忽然悶咳一聲。
“林谷主?!”
邢杏林不由開口。
林茂抬手衝著他……還有房間中的另外一位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
“沒關係。”
他慢慢將喉嚨中湧出來的淤血咽了回去,調息片刻後沸騰的心扉才慢慢平靜下來。
而也就是隨著這一口淤血,林茂心中卻像是一瞬間清明了許多。
“好吧,是人也罷,不是人也罷,哪怕我林茂的徒兒真的是條蠱蟲,那又怎麼樣?”林茂忽然低語一句,臉上泛起一抹釋然的笑意,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臉上多了這一抹笑意,反而愈發讓人覺得心驚膽戰。
“我家小青的身體,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既說他是肉蛹身,便也應當知道肉蛹身這種蠱蟲的身體最是強健不過,為何小青如今依然一動不動,神智全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最好給我老老實實到說清楚才好。”
一仰頭,林茂周身氣息一變,竟顯得格外肅殺冷漠。
邢杏林身體一僵,還待回頭,卻覺得背後寒毛根根立起,劇烈的危機感令人毛骨悚然。彷彿有什麼極其危險和可怕的東西在他先前說話微微分神的瞬間,潛到了他的身後……
邢杏林還待回頭檢視,卻因為林茂接下來的話而動彈不得,手腳微微顫抖,彷彿都快要找不到擺放的位置。
“邢大夫,若我是你,便絕不會回頭。畢竟待會離我們兩人之間怕是還有一番詳談,大夫你若是有個閃失,實在是不美。”
“林谷主說的是。”
邢杏林身體僵直如同木偶一般呆呆坐在原地,乾巴巴地應道。
在他身後,他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伽若的頭顱被藤蔓牽扯著懸在半空,隔著他的肩膀與林茂對望了一瞬。
在那短短的一剎那,林茂彷彿看見了雙色異瞳中倒影出來的自己。
彷彿裹了冰屑與刀刃一般的自己,襯著那樣一張年輕秀美的單薄身形,看上去竟顯得格外的陌生。
數十根藤蔓貌似有氣無力一般垂在伽若的臉頰旁邊,纖細如絲線一般的須蔓卻捲曲起來,若有若無到地挨著邢杏林露在空氣中的頸後與耳後。
它們散發出了極其輕微的香氣,來自於那些滲著毒液的細細纖毛。只要林茂願意,那些藤蔓會毫不猶豫纏上邢杏林的脖子,而那些致命的毒液不需要多久,便能將這個蒼老的老頭子融化成一灘腥臭的血水。
很顯然,儘管看不到它們,邢杏林依然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的存在。
“邢大夫……”
眼看著邢杏林似乎被駭到,半天沒有吭聲,林茂不由催促了一句。
那邢杏林身體微微一顫,看著到像是想從原地跳起來逃跑一般——但到底還是沒有動。
“還請容我再仔細看看常少俠的身體……”
邢杏林顫著嗓子,小心翼翼對林茂道。
林茂點了點頭,示意邢杏林上了前。
邢杏林便當著林茂的面,將常小青身上蓋著的被褥與衣服全部給剝了個乾乾淨淨仔細探查起來。
而他這樣做了以後,林茂才有些愕然地發現常小青身上那些因為天仙閣之戰而留下的傷口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他整個人安靜地躺在那裡,赤·裸的身體在脫離了布料的包裹之後愈發顯得結實而健碩,他的四肢修長而筆直,每一塊肌肉都顯得格外飽滿,皮膚緊緊地繃在肌肉的表面,泛起一種接近玉石一般的光澤。即便僅僅只是看著,便已經能深切地感受到這具身體中蘊含的充盈的力量和真氣——不得不承認,在身形的健美這一點上,似乎連常師兄都頗有不及。
林茂原本還是目光專注地看著邢杏林上下仔細擺弄著常小青的身體,但腦海中騰然掠過的某些來自多年之前的浮光掠影,卻讓他莫名地感到一陣不太自在,隨即稍稍將目光偏離了一些。
好在邢杏林的探查倒也並沒有費上太多功夫,沒過多久,林茂便聽得邢杏林帶著一絲淡淡困惑的聲音響起來——
“奇怪,奇怪……”
“奇怪什麼?可是有哪裡不對?!”林茂問道。
邢杏林眉頭緊皺,一張老臉幾乎擠成了苦瓜:“若說不對,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對,唉,其實現在常少俠的身體,若看脈象並無大礙。只是他先前是否曾經受過重創?”眼看著林茂點了點頭,邢杏林便繼續捏著鬍子說道,“看來便是了……常少俠的身體,其實與我所知道的那些肉蛹身並不完全一樣,恐怕在年幼時,他身上便已經做了手腳。他的生長比起真正的肉蛹身來說,應當要慢上許多才對。”
“沒錯。”
實際上,常小青從送到忘憂谷來之後,便一直是個瘦巴巴的模樣。比起林茂當時已經收在身邊的季無鳴與金靈子,常小青簡直就是一隻拎不上檯面的小雞仔。
還是林茂擔心他不適應忘憂谷中孤寂無人的環境,將其帶在自己身邊,衣食住行一一看顧,才慢慢將個骨瘦如柴的小人兒養成這麼一個健壯如公牛版的青年。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他身上還有許多地方,都被刻意養護成尋常人的模樣。想來當初將常少俠留給你的那個人,很害怕讓你知道他的身世和來源。只可惜這身體上的變化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依我看來,早在五六年前,常少俠身上便應當已經出現了變化——”
林茂有些愣怔。
五六年前就已經有了端倪?
他仔細地回想了一下五六年前的常小青,結果卻發現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
也是了,五六年前的林茂正是重病之時,每日都是渾渾噩噩,全靠常小青人前打理谷中事物,人後為他穿衣端藥細心服侍,無一處不精心,無一處不仔細。
可常小青那樣待他,他卻只道尋常。如今回想起那些年的歲月,腦海中的景象卻一派模糊。
無論常小青當年有著怎麼樣的糾結與痛苦,想來林茂都從來不曾真正地在意過。
這邊林茂還在回想往昔,那邊邢杏林依舊在細聲細氣小聲說話。
“不知為何,有些變化,被拖延至今,就比如說到了肉蛹身發育成熟,進入壯年時期時候,它們的頭髮會從黑變白——”邢杏林用手抓起一把常小青的長髮,鉛灰色的頭髮在蒼老的手指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顯眼。
“頭髮變白之後,便會脫落,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毛髮也如頭髮一樣脫落,好為接下來的交·配做準備。可是常少俠如今狀況卻有些特別……”
邢杏林說著話,臉上表情愈發顯得困惑。
“肉蛹身畢竟是一種蠱物,因此每到青春時期,脾氣也會變得愈發暴虐嗜血,有的時候甚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徒手殺人,敢問林谷主,有注意到常少俠身上這些變化嗎?”
林茂聽到邢杏林的問話,微微一愣之後不由苦笑,心中酸澀難耐。
“我並未注意到,我待他……並不曾太過上心。”
林茂在自己都沒有意識他將手擱在了常小青的頭髮上,心中微微酸澀。
林茂啊林茂,你說著自己最寵愛的徒弟便是常小青,卻連對方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變化都一無所知,全然不曾在意——在心底似乎有個聲音在這樣對他說。
那邢杏林對於林茂的回答倒也不以為意。
他沉吟片刻,繼續開口道:“林谷主想要知道常少俠失魂不醒,老頭兒心中倒是個猜測,只是……”
“你說便是。”
林茂道。
“常少俠此身,恐怕從幼年起便服用了各種丹藥好叫人不曉得他身上的異樣,因此身體裡沉積了層層丹毒,之後恐怕他又修煉了某種特殊的功法,鍛體煉心,剋制住了肉蛹身中蠱蟲特性,才得以在林谷主身邊安穩度日。但這丹毒與功法,都是違背蠱物天性的東西,若是常少俠身體無恙時尚且能夠壓制得住,但一旦他重傷瀕死,便會齊齊反噬——若是他神智依舊在,恐怕會立刻因這痛苦發瘋崩壞。”
“你是說……”
“為了自保不死,只能先行散去神智,做個無知無覺的蠱物。”
邢杏林接話道。
林茂沉默了。
很久之後,他才開口——
“邢大夫,為何你對肉蛹身這種事物這般熟悉?”
此人說起肉蛹身重重特性,稱得上是如數家珍,遠比林茂這忘憂谷中人知道的要清楚得多。
“我曾聽聞,雲谷瘋醫邢杏林是因為某事犯在了凌空寺手中,才會變得瘋瘋癲癲,行事乖張。然而如今我見到的你,看上去到像是對凌空寺忘憂谷中事十分清楚。”
林茂幽幽說道。
邢杏林垂眸,淡淡地苦笑了一聲。
“林谷主忘了我之前所說的嗎?這探求長生之道的人中,還有一方便是凌空寺呢——世人說我因凌空寺而瘋,倒並不曾說錯……”
要真說起來,邢杏林當年與凌空寺的那場事故,實在算的上是無妄之災。
彼時邢杏林已在江湖上創出一番自己的名氣,又與早就跟自己惺惺相惜許下山盟海誓的青梅竹馬成了親,不到半年,妻子便已有了身孕,眼看著人生正是風光時,他卻在一個雨夜出診回家時,因大雨而被困於偏僻鄉下的腳店之中。
在那裡,他遇到了一個看上去修行深厚,滿臉慈悲的老和尚。
就著一碟茶幹,一壺濁酒,兩人在磅礴大雨之中,談起了這世間生老病死,八苦輪迴……還有長生不老。
邢杏林喝酒喝得興起,又與那和尚越說越是投機,一番長篇大論,將自己對長生不老的某些想法傾訴而出。他本以為這一夜不過是一晚逢水相萍的知己偶遇,卻不知道,這一夜其實是一世悲苦的開始。
那和尚第二天便找到了邢杏林的家中,笑眯眯道一聲佛,隨後便要求邢杏林同他去往某不知名處,共研長生之道。邢杏林嬌妻在懷,又有名醫名聲在外,財帛美人都不曾缺,哪裡又會同意這和尚莫名其妙的要求。
結果就是這麼一句拒絕,那和尚便依舊帶著那慈悲為懷的笑,輕輕一掌,撫在了他妻子的頭上……
“……隨後,他當著我的面,殺了我父母與兄弟,還有家中僕人上下十七口人,一邊殺,一邊笑著問我‘施主,你去還是不去’。我有心想說‘我去,我當然去’,可是我卻口唇僵硬,一句聲都發不出來。”
邢杏林說到此處,面容依舊平靜,只是了林茂卻聽得全身都在發冷。
“那和尚想來便是凌空寺中人了。”
林茂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房梁,伽若盤在那上頭,靜靜地看著梁下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