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如銀,淺淺地映入龔寧紫居住的房間之中。
白若林跨入房內的瞬間, 便忍不住因為房內那與外界並無一二的苦寒而皺起了眉頭。
他往房內望去, 便看見這樣寒冷的天氣裡, 龔寧紫竟將屋中窗子全部敞開來,寒氣裹著細雪延綿不斷地湧進房內, 地上的地龍與銀絲炭便是燒得再旺,也存不下半點熱氣。
“師父?”
白若林輕輕喚了龔寧紫一聲, 雙手抱著先前折下的梅花,在門旁站定,等待著那人的召喚。
龔寧紫正坐在窗前,定定地凝視著窗外的雪景。
他如今愈發消瘦, 身披一件暗青色底的布袍,臉色蒼白得讓人膽戰心驚。在暗色的衣料之中, 他露出領口袖口的脖子與雙手,就像是荒郊野嶺的墓地裡,那從黑泥中浮出來的死人骨頭一般。
隨著寒風飄入房內的些許晶瑩雪花輕柔地落在了龔寧紫的眼睫與面容之上, 然後便靜靜地凝在了原處,甚至都不曾化去。可即便身體已經顯出這般明顯的病態,龔寧紫的精神看上去卻比先前更加旺盛了。
聽了白若林的呼喚, 他並未回頭,只手指微微一擺, 算是允許白若林靠近來。
粉色的梅花在狹小的房間裡香氣更加濃郁, 到了這時, 龔寧紫總算是側頭, 細長的眼角瞥過一絲餘光給了白若林。
“唔,梅花?”
龔寧紫似是饒有趣味地問道。
白若林將臉隱在嶙峋的梅枝之後,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了一個略帶忐忑恬靜的笑容來。
“師孃不是說要側院裡那口荒井填上?前幾日命我去看看,結果卻在荒井旁看到這等粉梅,顏色上雖然弱些,香氣卻很是清遠雅緻,於是便忍不住折了這梅花送過來給師父瞧瞧。”一邊說,白若林便挑起一邊眉頭,微微笑著在書房內看了一圈,口中道,“我記得師父你這房裡有一隻白底青花的八角梅瓶?正好用來插梅才是……”
口中說著梅花,白若林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龔寧紫身後的桌上。
那裡正擺放著一隻細瓷小口的茶碗,淡金色的茶水尚未冷卻,茶水上依稀漂著一絲白煙,茶碗的邊緣隱約可見一點嫣紅的口脂痕跡。
白若林在看清楚那口脂的顏色後,瞳孔微縮了一瞬。
“是弟子來得不巧?竟沒發覺師父你竟然有客在……”白若林定了定神,停了一瞬之後,又用一種輕快的語調開口了,“想來紅姐姐怕是知道我要來,茶都沒有喝完便先行避開了吧。”
龔寧紫伸手從白若林的懷中取過那一枝梅花,放在眼前,專心致志地凝望。
“若是牡丹知道你說她要避開你,恐怕你接下來又要吃點苦頭了呢。”
他以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粉色梅花那柔弱的花蕾上輕輕撫摸,然後開口道。在他沙啞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
果然,聽到龔寧紫的這句話,白若林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那張完美無缺的“好弟子”的面具終於出現了一瞬間的裂縫。
兩人所談及的那位“紅姐姐”姓紅名牡丹,乃是瓊花令令主,在持正府九位令主中位列第二,是一位行為處事與尋常女子絕不相同的巾幗豪傑。
紅牡丹此人貪杯好色而性子豪爽甚至勝過江湖男子,可就是這麼一個不拘小節的人,卻獨獨對白若林十分厭惡,即便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也絲毫不給白若林這頂著“龔寧紫弟子”名頭的新秀半點好臉色看。
甚至有白若林在房中與龔寧紫議事,紅牡丹步至門口卻忽而臉色大變轉身離去的事情。旁人奇怪問紅牡丹這樣離開是何緣由,紅牡丹明知白若林就在窗邊,卻偏偏要高聲開口道:“房中有那臭狗屎,我自然要趕緊避開免得沾上臭氣才是。”
要說白若林對紅牡丹這等態度沒有半點計較自然是假,但她早年便與龔寧紫結識,在持正府中地位極高,白若林最初還是得硬著頭皮與其交好。可紅牡丹性子古怪,白若林便是再小心翼翼,也常常莫名惹怒她。她身為瓊花令令主,一身武功自然了得,白若林了這些年來便沒有少吃紅牡丹的排頭,其中種種實在不好多說。只是這一刻龔寧紫既然這樣直白地挑明了白若林在紅牡丹面前的窘態,難免讓白若林有些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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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白若林身在龔寧紫眼前,即便是有那控制不住的難堪,這難堪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下一刻,就見著他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等狡黠機靈的淺笑。
“想來她已經在師父面前告了我不少狀了——就算是之後有排頭吃,算下來這排頭我吃的也不算冤。”
畢竟,從龔寧紫病倒而白若林理事開始,他首先料理的便是紅牡丹手下的瓊花令眾人。
在持正府的滔天權勢面前,紅牡丹武功便是在高,資歷便是再老,想要找到整治她的方法,實在也是不難。
“哦,你倒也知道你這些天做了什麼事情……”
龔寧紫終於抬眼忘了白若林一眼,悠悠地說道。
而也就是這麼一眼,白若林便覺得自己心頭忽然一跳。
龔寧紫不等白若林辯解,又道:“玩得還開心嗎?我的好徒兒……若林。”
一股寒氣就像是小蛇一般,順著白若林的領口慢慢地爬入了他的背心。
“師父,我,我……”
在結結巴巴企圖拼湊出話語的同時,白若林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失去了氣力,跪倒在了龔寧紫的身側。
“噓——”
龔寧紫伸手在唇邊做出了一個噤聲的姿勢。
“不要做出這幅模樣,畏畏縮縮的,我不喜歡。”他眨了眨眼睛,先前凝在他睫毛上的那一粒雪花悠悠落了下來,“我只不過是問你玩得開不開心,你也不用嚇成這樣子。”
枯枝一般的手伸過去,托住了白若林的下巴,迫使他抬頭對上龔寧紫的視線。
“我……”
就好像有一把匕首緩緩地順著皮膚滑入肌膚的內側,被龔寧紫注視到的地方,全部都像是被削開了一般——鮮紅的血,溫熱的肌肉和白若林藏在自己面具之下的那點見不得天光的心思,似乎都在這一瞬間無所遁形地展現在龔寧紫的眼前。
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龔寧紫卻反而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
“呵……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真是蠢。”
龔寧紫說。
白若林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寒氣開始滲入他的血管。果然下一秒,他便聽到龔寧紫輕描淡寫地說:“我不該給你取名叫‘若林’的,你說是不是?”
白若林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全然褪得乾乾淨淨。
是被知道了嗎?他做的那些事情——他的那些心思——全部都被知道了嗎?
在這一刻,白若林腦中甚至掠過了死意。
他的名字……
沒錯,他本來並不叫做“若林”。
他自小便被人喚作“蓮兒”,這是那看他自小長得好看,因此早早就已經開始盤算讓他出門待客的“大娘”給他定下的名字,這一個“蓮”字,是取“扁舟漾手親操,共摘蓮房對濁醪”之意,看著風雅,可是內裡的意思卻十分不堪。
是龔寧紫將他從那等地方救出之後,重新為他取了新名。
白若林曾經也為自己的新名字而欣喜若狂,直到日久天長之後,他窺見了“若林”兩個字中那屬於龔寧紫難言的思緒。至那之後,白若林無一日不為此日夜難安,嫉恨成狂。白若林以為自己深恨這個名字,可如今龔寧紫忽然說出這等話,白若林才發現光是想到那人要將這個名字收回去,便已讓他惶恐欲死。
所謂的魂飛魄散,也不過如此。
“師父,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不自覺中,白若林的聲音中已帶上了淡淡的哭腔。
龔寧紫稍稍俯身,他帶著微妙的視線凝視著白若林慘白的面頰。
從龔寧紫身上散發出了淡淡的伽羅香,寒冷的雪光自窗外散入,逆光中龔寧紫的面容清冷俊美,不似世中人。
白若林在他的注視下,冷汗漣漣,全身顫抖不已。
就在白若林幾乎快要支撐不住,將先前自己將鐵釵丟入枯井中的事情說出來求饒的時候,龔寧紫卻突兀地放開了他。
那種森冷而尖銳的氣息就像是幻覺一般自龔寧紫身上散去。
當白若林再抬頭時,看見的依舊是他痴戀愛慕的那個人,是那個溫柔,沉靜,睿智的好師父。
“若林,你要記得,”龔寧紫伸手,掠起一朵粉色的梅花花蕾,在指尖輕輕碾碎成泥,“我給你的,你便可以拿,我不給你的,你卻不可以要。”
白若林那屬於青年人特有的單薄肩頭在這一聲之中猛然抖動了一下。
面容姣好備受驚嚇的青年像是不敢與龔寧紫互相凝視那般,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龔寧紫並不知道,白若林那隱在陰影中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了一絲逃過一劫的輕鬆神色——很顯然,龔寧紫並不知道鐵釵令,還有其他的一些事情。
白若林慶幸地想道。
就連他自己都知道,倘若那些事情真的被龔寧紫所知道,那麼等待他的,就絕不會是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警告。
龔寧紫將手捂在口前,沙啞地咳嗽起來。
在寒氣與梅香之中,騰起一絲淡淡的腥甜之氣。
“還請師父保重身體才是。”
調整好了情緒之後,白若林再次開口時,面上已沒有半點端倪。
龔寧紫卻沒有理會白若林的關心,而是轉過頭,繼續望著淺灰色的天空,和越來越密集的雪花。
“你說,他是否也在路上,看著我所能看到的這場雪嗎?”
龔寧紫輕聲地開口,眼神縹緲。
緊接著便又聽他道:“儘快送他進京,若林……我實在是有些想他了。”
白若林一怔。
他忍不住抬頭,驚疑不定飛快地瞥了龔寧紫一眼。
他自然知道龔寧紫說的是誰,可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慄的是龔寧紫說起那人時候的語氣,那樣熾烈的期待與關切,就好像忘憂谷谷主林茂並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而是龔寧紫即將入門的活生生的戀人一般。
白若林的背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是……
但是他的師父,持正府的掌門人,權傾朝野的三應書生,顯然已經出現了問題。
而一想到那具晃晃悠悠,在他的吩咐下刻意放緩了行程的隊伍所護送的那具“林茂”的屍體,白若林心口盤旋不去的不安似乎又膨脹了一些。
應該不會被發現的。
他對自己說。
林茂與龔寧紫已經數十年未曾見面,之後身死更是因為久病不治——而那具屍體,更是有人用了手頭權勢命令武林中的精於此道的好手嘔心瀝血偽裝而成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龔寧紫都不至於看出破綻才是。
“徒兒知道了。”
白若林聽到自己僵硬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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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林茂忽然打了一個噴嚏。
“師父……”
常小青立刻回過頭來擔憂地開口,然而只來得及說出師父兩個字,便被另外一個輕快的聲音搶過了話頭。
“林公子還是往旁邊站一站吧?這兒灰塵可多了多嗆人啊,而且萬一有小石頭掉下來也容易砸到你勒!”
姚小花一邊說便一邊伸出手來,拉住林茂往後站了一步。
常小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並未再吭聲。
然而姚小花手中那一盞明亮的鯨油燈中,散發出雪亮白光的火苗卻在無風的空間裡倏然抖動了起來。
“咳咳……咳……唔……”
在姚小花與林茂身後,臉色蒼白,滿身血腥味的少年被地面上被一股無形氣勁捲起的灰塵撲了滿臉,頓時禁不住咳嗽了起來。
這四人如今所在,乃是一條細長幽暗的甬道端頭。
這裡也是林茂記憶中,通往外界的一處出口。
只是之前林茂分明記得這出口本應該設立在交城城外常青名下的一處別莊之內,十分隱蔽。
可是四人好不容易摸到這出口門前時候,卻發現那出口處暗門的機關不知為何竟然鏽蝕腐壞,以至於暗門無法順滑開啟。
其實若是再另尋出口,對於林茂來說倒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他們身邊如今多了一個章瓊,時間卻驟然變得有些緊迫——林茂等人雖然在密道之中為他止血療傷,但畢竟章瓊受傷太重,若是不能及早尋得醫師治療,恐怕也離死不遠了。
好在四人中,常小青的武功已恢復了七八成,多少也能用蠻力直接擊碎那暗門滑扣,好叫人從密道之中脫身。
“砰——”
一聲巨響,煙塵四起。
厚實的鐵門沒了滑索制約,直板板地怦然朝前倒去,巨大的響聲頓時驚飛了附近不少鳥雀。
只聽得撲簌簌無數亂響與鴉雀嘶鳴,一道白光從洞開的門口直射了進來。
林茂眯了眯眼,等視線終於從模糊變得清晰,才慢慢朝著門外走去。
“這裡……”
見到秘道外的景象,林茂不由臉色微變,低喃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