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很久,不知何時停下誦經的道衍才出聲道破:
“不行,太過冒險。”
“別無他法,就算現在不去,六月祭掃孝陵也躲不過。”
“當今皇上名為仁孝,實則刻薄,若是直接動手怎麼辦?”
“他如果是個普通人,就可以這麼做,但他是個皇帝,”顧懷頓了頓,“這是個最好的陽謀。”
朱棣也多少明白過來:“是要俺往金陵走一遭,安朝廷的心?再不濟也能讓他們沒了動手的由頭?”
“王爺英明,”顧懷拱了拱手,“如此一來,所謂擁兵自重反意已生之類的理由就不攻自破了。”
乍看起來這是個很蠢的法子,離開經營了多年的北平自投羅網,放棄重兵的環繞去朝臣絞盡腦汁想要削藩的金陵...好像跟送死沒什麼區別。
但往深處想,這麼做實在不亞於把朝廷架在火上烤。
你們說藩王勢大,可能要造反?那我人來了金陵怎麼說?你們要是敢動我,剩下的藩王會怎麼想,怎麼做?天下人怎麼看待這件事情?就不怕其餘藩王魚死網破,天下人說朝廷不講武德?
道衍還是搖頭:“陛下登基以來,只做了兩件事情,一是重文抑武,提拔文臣盡掌朝中大權,二就是削藩。王爺若想南行,當今陛下可能礙於叔侄情分和悠悠之口不好直接動手,但黃子澄齊泰之流是什麼人?他們以削藩獻媚於陛下,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若是頻進讒言,蠱惑陛下,以陛下如今對他們言聽計從的情況...”
一聽這幾個名字,朱棣心頭怒火騰地升起,他眸中透著股殺氣,統帥千軍萬馬的氣勢展露無遺:“天家無父子...更何況是叔侄?但終究還是要講些情面道義的!若不是這幾個狗賊,俺如何會陷入這番窘境?顧懷,道衍大師說得沒錯,就算陛下不打算把俺留在金陵,這幾個蒼蠅也會在陛下耳邊天天說,夜夜勸!誰知道陛下會不會心一橫來個手起刀落?”
眼見兩人都竭力反對這個太過冒險的法子,顧懷有些想不通,歷史上朱棣明明就在靖難之役前去過一趟金陵全身而退...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難道他顧懷現在和朱棣說您就安心去金陵,出了事我顧懷負責任?
那朱棣估計會把他當成和朝廷一夥的。
搖了搖頭,顧懷開口道:“是在下考慮不周...不過王爺,如果不想起兵,還有比這更好的法子嗎?”
一句話出來,對面的朱棣和道衍都沉默了。
春日的陽光沒有多少溫度,湖風有些大,吹在人身上一陣陣的發寒,可再寒也寒不過眼下燕王朱棣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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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如果不造反,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嗎?
此刻朱棣的心中起兵造反的意圖到底佔多少先不提,就眼下這種王府長史都成了朝廷內應,官員將領全部是朝廷指派的場面...刀已經架在脖子上了就差揮下來。
“王府需要時間,不管是起兵還是在朝廷撕破臉發兵的時候有些抵抗之力,都需要起碼幾個月的時間來慢慢計劃,”顧懷坐得筆直,“這些時間用裝病很難拖下去...但去金陵可以。”
“‘手雷’需要大批量製作,‘青黴素’要用到戰場上也需要臨床試驗,更不要說訓練士卒打造武器拉攏官員...不管王爺起不起兵,往金陵一行都是最好的法子。”
他蹙起眉頭:“也許這有些賭的成分在裡面,但不賭...又能怎麼樣呢?”
“...有道理,”過了許久,朱棣才點了點頭,“俺已經被逼上絕路了,如今不就是在賭?再賭大一些又何妨?”
“可以一試,但有件事情還請王爺必須答應老衲,”道衍此刻更像是個老謀深算的讀書人而不是和尚,“三位公子必須留在北平。”
“王爺與公子...絕對不能共赴金陵!”
朱棣思忖良久:“若留三子在北平,黃、齊之流會不會借題發揮,以進讒言?”
道衍冷笑一聲:“殿下孤身去金陵,尚有活地,若是帶上三位公子一起,朝廷就真是一點顧忌都沒了!”
朱棣猶豫片刻,也還是不忍三個兒子和自己一同冒險,便點頭道:“也好。”
他轉向顧懷:“俺這就寫一封摺子上奏朝廷,入京祭掃孝陵面見皇帝,走軍驛來回差不多得半個多月,若是一切順利,沒進三月俺就要起行了。”
“顧懷你是江南人士?”
顧懷點了點頭:“祖籍揚州府,就在金陵旁邊。”
“如此一來倒是方便了...”朱棣目中精光一閃,“俺去京城,王府的事情就託付給道衍大師,顧懷你便隨我南下,如何?”
顧懷沒有猶豫:“願隨王爺左右。”
“如此倒也妥當,你們下去吧,俺要好好想想這件事,”朱棣閉上眼睛,“顧懷你去尋三寶,王府秘諜...”
“以後就由你來接手。”
......
“當以奇正居合為重,太過劍走偏鋒容易出事。”
走過木廊,兩人都沒有回頭看朱棣在亭中沉思的身影,臉色都有些凝重。
對於道衍這句提點規勸多過責怪訓斥的話,顧懷點了點頭:“其實我不擅長這些。”
“我們是同一類人,你不可能不擅長,”道衍搖了搖頭,“只是怕你誤入歧途。”
是在說太喜歡冒險往往最後會死在冒險上麼...顧懷明白過來:“明白了。”
“勸王爺去金陵,是想讓他看看現在的朝廷?”
顧懷心中一凜,這真的是個...極聰明的人。
“王爺太過猶豫,晚輩確實存了些推一把的心思,”顧懷雙手攏袖,好像有些畏寒,“去金陵走一走,看清了朝中皇帝和大人們的嘴臉,想必也就不會置氣只是對朝廷的發難反抗一下了...動兵和起兵只是一念之間。”
“你以為王爺看不出來?終究還是年輕了些,”道衍搖了搖頭,“你怎麼知道王爺的心思沒定?”
這句話的信息量就太大了。
顧懷停下腳步,臉色慢慢難看起來,總有種把別人當成傻子結果最後自己成了傻子的感覺。
是啊...就算自己不出現,該去金陵的還是會去金陵,該起兵造反的還是會起兵造反...自己居然會有種推動了這一切的洋洋自得心思?
想想看這兩個人的身份...永樂大帝!黑衣宰相!
自己有什麼資格存些小心思?
看著顧懷似乎明白了過來,道衍雙手合十,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
他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年輕人犯犯錯怎麼了?年輕人鋒芒畢露怎麼了?不氣盛能叫年輕人?
更何況他的.asxs.和機遇比自己當年高上太多...
僧袍飄動,他低眉走遠:
“別再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