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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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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容站在長安大地的古城上,扶著古城牆,感嘆道:“真是不敢想,這裡曾是中國電影的中心。”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影視圈流傳過“中國電影的希望在西北”、“西北望長安”的說法。

因為這裡有西影。

中國電影史,尤其是內地電影史,製作了《霸王別姬》、《紅高粱》、《圖雅的婚事》、《大話西遊》的西影廠,是一個繞不過的名字。

也就是從這裡,走出了張一謀、陳愷歌、黃健新、何評、周小文、王全安等著名導演。

至於榮譽,西影更是把能拿到的獎項拿了個遍,在大陸電影獲獎的作品中,至今獲得過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的有三部,三部出自西影廠。

大陸電影至今獲得過義大利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的一共有三部,其中兩部出自西影。

大陸電影獲得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的一共四部,三部是西影的電影。

但自上世紀90年代,身為西影廠長的吳天名因內部矛盾被排擠,遠走海外後,西影便逐漸走向沒落。

緊隨其後,由他發掘培養的張一謀、陳愷歌、黃建新等人相繼出走。

如今的西影,還拿的出手的導演,也許只剩王權安一個。

黃健新聽到他的感嘆,表情微妙,道:“那是因為這裡有一種堅韌的精神,所以才誕生了那麼多優秀的故事,可惜了。”

他沒說可惜什麼,但徐容清楚地明白他話中的未盡之意,道:“確實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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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健新說的是西影舊事兒,在八十年代初期,壓根沒幾個人聽說過西影的名頭,可是等吳天名大刀闊斧的改革,帶領西影成為內地電影的中心,盯著這塊肥肉的人也就多了。

如果張一謀、陳愷歌、黃建新、何評、周小文還聚集在同一家電影公司當中,其他的電影集團會瘋掉的。

黃健新一邊走著,一邊道:“共苦易,同甘難呢。”

對此,徐容不好再附和,國營廠就這點不好,一旦有人幹出了成績,摘桃子的能排成隊。

他來拜訪這位著名導演、學長,當然不是為了遊覽古城或者聽他說些二十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兒。

他瞥了身後跟著的小張同學一眼,又轉過頭來,問道:“黃導,你真覺得,我能演偉人?”

黃健新猶豫了下,緩緩地點了點頭,道:“咱們之前合作過,你的水平我清楚,而且我也跟老韓商量了,咱們要拍的是年輕時的領袖,你身上某些特質,很像,至少符合觀眾對於偉人的想象。”

“特質?”

黃健新搖了搖頭,道:“說不上來,就是給人的感覺,就像早上剛升起的太陽。”

“好吧。”

對於這種相當主觀的判斷,徐容沒法辯駁,他又問出了心中最為關切的問題:“但是我感覺我的形象,其實不適合。”

黃健新轉過頭來,問道:“你看過《大河奔流》嗎?”

“看過。”

“那位演領袖的演員你總應該熟悉吧,你覺得他長的和咱們的領袖像嗎?”黃健新笑著反問道,“那個時代,領袖才剛剛過世,幾乎每個人都熟悉他老人家的模樣,但是演員卻沒有因為形象遭受批評,難道你覺得自己不行?”

徐容笑著道:“黃導,你還真別拿我跟於老師比,現在的我還沒膨脹到那個地步。”

“哈哈哈,現在沒到,意思就是總有一天會到嘍?”

黃健新見徐容光笑,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伸手點著他道:“對,我看重的就是你骨子裡的這股傲氣,我們要的是神似,如果非要形象近的,那我直接找一群特型過來多方便?”

徐容也不再糾結於這一點,轉而問道:“那我要去學習方言嗎?”

黃健新立刻搖了搖頭,道:“千萬不要,咱們這是獻禮片,要拍給全國人民、全世界的觀眾看的,方言反而會限制受眾。”

“你要做的,就是把你隱藏的那股鋒芒給露出來。”

徐容輕輕地點了點頭,道:“謝謝黃導。”

黃健新輕輕地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道:“不用謝我,你應該感謝你自己。”

說著,他有瞥了一眼自始至終沒有說話的小張同學,問道:“你女朋友也是演員?”

徐容心說你可算是問到正點了,道:“對,也是,之前跟我一起演過《潛伏》,他特別喜歡你的戲。”

黃健新跟他對視一眼,笑了,徐容的意思,已經表露的足夠明白。

跟黃健新聊了半天,吃了頓飯之後,徐容又帶著小張同學回了趟老家,將爺爺接到了京城。

他沒立刻帶著爺爺去醫院檢查身體,老人年紀大了,好一頓舟車勞頓,得歇歇。

只是歇了兩天,去醫院一遍從頭到位的檢查完了,手術的時間又給推遲到了年中。

按照醫生的意見,在手術之前,最好先把身體調養好,這樣有利於術後恢復。

因為過去拖著他,爺爺本身又退休的早,不多的工資全花在他身上,儘管這幾年生活條件改善,補回來了不少,但畢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在調養的時間當中,徐容也沒讓老人整天憋在家裡,除了買了些花花草草以及一條寵物狗、幾隻鴿子讓老人對付時間外,還隔三差五的帶著老人去聽戲、看相聲、話劇。

辛苦拉扯他二十年,也到了該享福的時候了。

他準備過陣子再請個保姆,等回頭出去拍戲了,也得有個人照看著。

到了京城的第五天,他帶著爺爺,來到的全中國最頂級的話劇院。

人藝。

因為今天要上演院裡的經典劇目《雷雨》。

這場演出是在去年制定的演出計劃裡是沒有的,但今年年前,西北地區遭受極端暴雪天氣,五十多萬人無家可歸。

院裡臨時決定,進行一輪公益演出,為災區募集捐款。

一大早,徐容就和小張同學一起,帶著爺爺進了首都劇場的大門。

走在走廊當中,小張同學給老人介紹著海報背後的大致故事,老人步伐不快,仔細地打量著,他還沒看過話劇,對於這種表演形式,抱有相當大的好奇。

因為他早就聽說,徐容除了演電視之外,還參加個話劇院。

小張介紹到了中途,指著一張早期的海報問道:“徐老師,什麼時候你的名字能這樣寫啊?”

老人詫異地瞧著她,問道:“怎麼,還有講究嗎?”

徐容掃了一眼海報,又轉過頭來白了她一眼,小張同學還真是看的起自己。

她指的是重排的《龍鬚溝》海報上鄭老爺子單獨拎出來的名字。

“爺爺,這講究大了,名字這麼橫著,相當於頭牌。”

“噢,你要這麼說,俺懂。”

一行有一行的門道,海報不大,但是內容和信息量卻是一點也不小。

比如創作人員的排名,人藝的規矩,向來都是編劇在前、導演在後。

一來人藝的編劇名氣向來大的離譜,魯郭茅巴老曹當中,只魯迅先生因客觀原因未曾約稿,而是直接改編的他的文章,至於老、曹兩位,都是自家人,劇本也是定製文。

二來話劇好不好看,劇本佔了決定因素。

而演員的名字排起來更有講究,誰“坐著”、誰“站著”、誰“打橫兒”,都有一定的成規。

坐著,就是在海報的中間位置,把名字的三個字呈三角形排列,如果是兩個字,就豎直排列,能在海報上“坐著”的演員,一般都是院裡的頭牌名角,或者在整個藝術界的大師級人物,如人藝如今依然健在的鄭融、藍田野老先生。

站著,就是在坐著的演員旁邊或者下邊豎著寫下來,取一旁侍立之意,雖說是站著,但是能在海報上出現名字的,都是角兒,如院裡的二流演員吳鋼等人。

打橫兒,又是另外一種,就是把名字橫著寫,有的是為了排版需要把院裡名氣最大的演員名字橫著寫,有的雖然戲份不多,但是在本行業具有極高的地位,再有就是外請的名家,比如若是邀請焦愰來客串演出,而又戲份不多,讓他坐著,不太夠,讓他站著,又不太合適,乾脆就打橫兒放。

小張同學的意思,顯然是“打橫兒”,也就是位列劇目的名字之下或者旁邊,而在編劇、導演之上。

人藝的這份待遇,就是找遍國內的演員,也沒幾個能夠享受。

進了劇場的門,徐容就不由地皺了皺眉頭。

他感覺自己進的不是劇院,而是電影院,觀眾席已經坐了不少人,大概春節期間,學生還未開學,今天來看戲的觀眾大多很年輕,有的瞧著還未成年。

說笑的、吃東西的,不一而同。

劇院的氛圍和戲園子、電影院最不同的一點,就是安靜。

畢竟是花了幾百上千買的票,要是因為吃東西、聊天,錯過了精彩的片段,那可就可惜了了。

老人還是第一次看話劇,坐下之後,老人看向小張同學:“曉斐,這看一場,幾塊錢呢?”

小張同學張嘴就來:“六...”

徐容忙打斷了她,道:“六塊。”

老人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道:“有點貴,廟會聽戲都不要錢的。”

小張同學偷偷瞧了徐容一眼,乾笑了聲。

徐容順手的把話接了,道:“人家一演倆鐘頭,也得讓人買兩瓶水潤潤嗓子不是。”

今天演出的《雷雨》,由楊力新和恭麗君領銜,從對劇本的闡述上而言,算是院裡的第三版。

剛坐下沒大會兒,濮存晰不知道什麼時候摸了過來,一屁股坐到了他旁邊,道:“來啦?”

“你怎麼也來了?”

濮存晰笑著道:“我聽說你要過來看,就讓人把旁邊的座留下了。”

此時,濮存晰才注意到徐容和小張同學之間的老人,忙道:“這位叔是?”

老人瞧著濮存晰,不由微微驚訝,因為他電視的時候,老看見他。

徐容介紹道:“這是我爺爺,過完年剛從老家過來的。”

濮存晰忙起了身,道:“徐叔您好。”

“嗯,你好你好。”老人極稀罕地看著濮存晰,本想跟真人說道兩句,可是注意到前方的幕布拉動,又忙住了口。

小張同學忙打包裡摸出了個黑色眼鏡盒,掏出了眼鏡,遞給了老人,輕聲道:“爺爺,眼鏡。”

她的聲音不高,但濮存晰卻立刻轉過頭,盯著兩座之隔的她,看到她的動作後,嚴肅的面容又忽地笑了,而沒再說什麼。

劇場內,也緩緩安靜下來。

這是劇場的氛圍,一旦開演,即使咳嗽,大多數人也會盡力壓低聲音。

隨著幕布拉開,蛙叫、蟬鳴,漸漸顯露出忙碌的丫鬟四鳳和管家魯貴的身影。

只是臺詞沒說幾句,徐容的眉頭便緩緩皺起,臺上的兩個演員,狀態不對。

很快的,他便意識到了原因。

劇場內有觀眾笑場。

考慮到接下來自己也要排這個戲,他自一開始就看的相當認真,臺上的兩位演員,太致力模仿被奉為經典的54版了。

只不過他一直在集中注意力觀察臺上,卻忽略了觀眾席上的動靜。

笑聲並不是偶然。

演四鳳的白會剛又說了兩句,笑聲再次響起。

而這種笑聲,又反過來影響了臺上的演員。

而且隨著演員上臺,尤其是周萍和周衝的接續出場,觀眾笑場的情況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愈發激烈,一些明明悲劇式的臺詞和片段,不但沒有引起觀眾的同情和沉默,竟然激起鬨堂大笑。

在現場的反饋下,儘管臺上的演員還沒有出現忘詞、錯詞的低端失誤,但節奏、狀態,已然亂的一塌糊塗。

徐容雖然坐在觀眾席,但聽著後方不時傳來的笑聲,腳下卻已經扣出了一座首都劇場。

今天,也是他第一次親身體會到話劇演員的煎熬。

如果是影視,觀眾別管怎麼罵,只要不上網、不看報紙,就能權當沒聽見、沒看見,可是這種每隔幾句臺詞,觀眾就笑一次場,每隔幾句就笑一次場的情形,對於任何一個話劇演員而言,都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樣的群嘲聲當中,堅持演出兩個多小時。

直到此時,徐容才明白濮存晰的迫切,臺上演周萍的王班,本來是人藝下一代的扛旗人。

坐在他旁邊的濮存晰,側著頭望著場內的笑聲,整個人都懵了,《雷雨》自04年重排,不是第一次演出,但是從來沒像今天這麼狼狽過。

作為人藝的看家劇目,今天的演出效果,簡直是人藝建院58年來的奇恥大辱!

在謝幕時,幕布即將合嚴的一瞬間,徐容清楚地望見了臺上楊力新死死地掐著大腿的雙手。

等所有的觀眾都退了場,徐容才鬆開了一直緊握的扶手,長長地籲了口氣。

他想說兩句“這一茬的觀眾,不懂話劇。”來安慰安慰旁邊面無表情的濮存晰,可是最終,他又把話給憋了回去。

去年上映的《窩頭會館》的成功,已經證明了話劇無論在中老年還是青年當中,都有巨大的受眾和市場。

而《雷雨》的劇本,更沒有任何問題,因為雖然時代不同了,但戲的核心,也由階級鬥爭轉為了反應人性,不應當因為觀眾年輕,而把原因推給觀眾。

老人望著合上的幕布,皺著眉頭,只是瞥見旁邊的徐容和濮存晰一個比一個嚴肅的面孔,只輕輕地搖了搖頭。

濮存晰跟丟了魂似的,望著幕布,好半晌,才默默地起了身,向出口走去,直到走到門口的時候,才回過頭來,聲音空洞地問道:“你,還要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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