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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翦伐魔精闡威權(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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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間,佛山鎮上的商戶匠人都接了大大小小額外的生意。

瓷行裡的粗瓷杯盤,成筐地賣了出去;南貨行、水果行、茶莊、酒坊、一應吃食鋪子,都領了單,認了捐;香燭鋪、紙紮店裡,從店主到夥計,一個個徹夜不眠,只是拼命趕造迎神的甲馬、供神的彩燈;就連鐵作行的匠戶們也不閒著,這些膀闊腰圓、成日把辮子扎在額頭上的漢子,向來是神轎出行時候的主力軍,除了鐵作行供奉的媽祖娘娘,餘下各處神轎,也都以請幾個鐵作行的朋友扛轎為榮,酒飯之外,還有好幾吊賞錢奉送。

整個佛山鎮上,人人說起來無非就是四個字:“開山大典!”

不但佛山人如此,就連廣州城裡也有不少浮浪子弟、花鴇流鶯、外埠行商、好善信士等等人物,一起向著佛山鎮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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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情形,放在別處,尤其是山東、直隸等地,地方官就要直接以聚眾生事的名義,驅散了事。然而有清一朝,官員的執行力一向就是個悲劇,在康熙、雍正兩朝,勉強靠著最高統治者不眠不休地處理政務,才算是將地方盯得緊緊的。

然而乾隆一朝,不管怎樣說,愛新覺羅弘曆多少還是在繼位之初捏著鼻子裝了好些年的寬仁酋長,像雍正那樣成天與官僚集團鬥智鬥勇的事終究少了許多。這種“寬仁”,便促成了一樣封建時代無可避免的絕症,直至清末也未見起色——財富兼併。

乾隆一朝,民間的財富更為迅速地向著官員、士紳、大商人這三個階層中淤積,而不論是官員、士紳還是大商人,他們對財富的利用效率永遠是極為低下的。算來算去,也不過是兼併土地、囤積金玉珍玩,或者如揚州鹽商那樣將心思花費在吃喝與修園子上面,等而下之的,則是捧戲子、玩女校書之類。

所謂“煌煌大清”,GDP長期佔據世界第一,結果無非是財富淤積在僅僅佔據極少數的一部分人手中,而整個社會中的大部分人,卻要面對無時不刻的天災與人禍。於是先是雲貴、臺灣等落後地區亂象起伏,而後白蓮教起事席捲川陝,到了嘉慶繼位後,就連下層滿人都不得不仰賴天理教主持的民間互助行動維生,最後演出了天理教攻打紫禁城之變,讓嘉慶哀嘆:“從來未有事,竟出大清朝”了。

不過事情總要從兩面去看,便如廣州、淮揚地方,財富的淤積固然造就了大批豪富的官員士紳和巨商大賈,但是伴隨著這些豪富階層的日常花用,也隨之誕生了為他們服務的市民階層。正如宋時將天下財富聚集於都城,於是在汴梁就誕生了“籠袖驕民”,同樣在清代,廣州獨佔出口貿易之利潤,淮揚把持鹽業漕運之重利,也隨之催生了這兩地的城市文化,隱隱於滿清十三省之中,顯得相對寬鬆、開放些。

甚至比起廣州城而言,佛山鎮這地方,居民的主體是商人和手工業者,官僚與士紳所組成的網羅,在活躍的經濟力量面前,也不得不有些許的鬆動跡象。

雖然只是些許的鬆動,也足夠某人展布了。

……

………

四更天未過,北帝祖廟偏殿的大魁堂中,把“道海宗源開山大典”當成“迎神賽會”張羅的人們,一個個都聚集過來,也有在各村各社薄有臉面的小鄉紳,也有各條街上有聲名的工頭。

這些人一一與總理其事的顧老夫子見了禮,便一個個回報了各自負責之事的首尾。

“牛路村霍家祠堂三老爺託我來報,霍家上下已經備好行宮北帝爺爺出行所用赤霞八寶官袍一領,上好蘇繡,簇新現造!”

“福德鋪、耆老鋪、富文鋪、明心鋪、豐寧鋪、石路頭鋪紳民各為北帝爺爺敬獻神功戲三十臺,各八音班、女樂班、廣東班老師傅已在萬福臺前伺候!”

“錦瀾鋪、橋亭鋪、山紫鋪、真明堂鋪、觀音堂鋪、醫靈廟鋪紳民各為北帝爺爺敬獻武當仙山、紫霄金闕、五龍捧聖、北天瑞宮、群仙朝禮各色大小爆竹山子十五座,各用百人花隊護送,只等吉時動身!”

“萬真觀譚定仙老法師、觀音堂奕輝法師、明隱庵淡然法師為首,佛山鎮二十一所庵觀,三十四名在冊出家僧道,俱已備下齋儀,恭迎北帝爺爺出巡,並為魏真人升座道賀,祈祝神光普照,眾生承恩,廣披法雨,四眾沾潤!”

這一條條訊息傳過來,還只是俗家人與出家人的事體,然而接下來的事,卻都是佛山那上百座神廟的廟公廟鬼們為這場大典增添些不知該說是莊嚴還是詼諧的氣氛:

“突岐鋪鎮江龍王廟神轎已備,廟祝祝彪在外,為鎮江龍王老爺向北帝爺爺遞手本求見!”

“大基鋪大王廟神轎已備,香公林安福在外,為南海廣利大王爺向北帝爺爺遞手本求見!”

以這兩處神廟的廟祝帶頭,便是佛山鎮各處有名神廟的廟祝們頭上纏著鞭子,頭頂香盤,將一道道手本遞到北帝祖廟來。

這些手本都是廟祝們尋了些老童生寫下的,內容卻是替各自供奉的神仙們代言——

也有替文昌帝君、三官大帝稱“愚兄”的,也有替東嶽大帝、關聖帝君稱“寅弟”的,也有替鬼谷仙師、許旌陽真人稱“晚生”的,也有替洪聖大王、華光元帥稱“世侄”的,甚至還有替南海觀音、天后媽祖稱“小妹”的……

只有供奉太上道祖與盤古天王的兩座廟,輩分太高,不好來湊這個趣,而廣州府城隍本尊尚在廣州城裡,萬真觀裡的城隍行臺卻沒有資格代城隍爺來向北帝爺爺遞手本。

知道的,這是各處神廟的廟祝在爭一個體面——哪些廟的神仙要抬出廟門,為北帝爺爺開路、護衛,哪些廟的神仙要在廟門前設祭致禮,又是哪些廟的菩薩奶奶們要守著男女有別的禮教大防,只投一份手本便是。

不知道的,還以為北帝祖廟改成了兩廣總督府,總督老爺正接受闔省官員行庭參禮呢。

顧老夫子手裡擎著一把小紫砂壺,時不時地啜一口參湯,再提起一點元氣,雙眼紅通通地一樣樣分派下去。

從各處鄉紳的獻供到各鋪、社、街、巷迎神的舊例、時辰,北帝祖廟前舞龍、耍獅的隊伍次序,護送出廟巡街的北帝行宮神像的耆老紳士名單,一樣一樣都是這位乾瘦老夫子確認再三之後,方才叫底下人出去備辦。

他還算是精神好些,那些四處奔走的人物,一個個都是滿頭油汗,塵土滿面,這個時候也只是拼命將精神提起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多少都覺得有些沒趣。

每年北帝爺爺聖誕、北帝爺爺成道日,各樣賽會是少不了的,抬行宮像出巡、唱神功戲酬神、舞獅舞龍放爆竹山,各家耆老鄉紳藉以露面,聯絡感情、彼此誇富,林林總總的熱鬧是說不盡的。

但是這事裡,都是我們這些有功名、有臉面的士紳為主,所謂道士,不過是在神前打醮、娛神,論起來,和萬壽臺上唱戲的戲子們,實在沒有什麼高下之分。

可是怎麼這一回,我們這些鄉紳老爺快要跑斷了腿,反倒最後的光彩好處都讓那個魏道士佔了?李同知身為佛山鎮的老父母,也對那魏道士敬若活神仙,絲毫沒有同知老爺的體面。這世道變化,真是讓人看不透啊。

這些感慨在他們已經有些麻木的大腦裡也只是一閃而過,隨即就再也翻不起什麼漣漪。最後,只有顧老夫子捶了捶背,朝著在場眾人做了一個羅圈揖:“諸位吃了這麼一場辛苦,實在是讓顧某感佩。不過後面才是最關鍵的時候,從南獅隊、舞龍隊開道,將各路神轎迎過來朝拜北帝爺爺起,才是最關鍵的時候,大家都要小心,不要錯了一分!等諸事了結後,顧某在珠江花舫擺酒,再請諸位高樂吧……現在大家先去後面齋堂洗漱一下,用些粥湯小菜,免得後面支持不住。”

說到這裡,顧老夫子將頭一轉,又找了個伶俐人打發道:“今日北帝老爺神前的頭香,還是要李大人來上,佛山鎮二十四鋪的鄉紳耆老都是北帝老爺伴駕隨員,一個都不能少,快請他們來大魁堂預備著!”

說到這裡,他話音一轉道:“還記得去鳳府……不,是重明山房,向魏仙師處知會一聲,今日這場賽會,少了誰,都少不了他的!”

他說到這裡,大魁堂外已經響起了一陣整齊步伐聲,這些忙得徹夜未眠、精神不濟的各處主事人望去,卻見著一隊人馬簇擁著一位年輕道者施施然而來。

只見魏野依然是那竹冠青綬、衣錦腰玉的打扮,身後立著兩個英武少年,一人手捧竹鞘木劍,一人卻是捧著一隻白玉經函。兩人都作道家古衣冠裝束,頭戴嵌玉銀冠,身穿縹色素錦道服,腰間絲絛也用一枚碧玉環束起,卻與國朝的道流裝束截然不同。

在魏野身前,兩排年輕道人佇列嚴整,頭上鐵色道巾,也不是九梁巾,也不是純陽巾,也不是莊子巾,身上法服,也不是道袍,也不是直裰,卻是挺刮爽利。只是人人背上負著赤銅古劍,腰間掛著滿盛鐵箭的箭壺,看上去自然有一股凜然威煞之氣生出。

看著隊伍當中這個年少道士,還有他嘴角那怎麼看怎麼像嘲諷的笑容,大魁堂裡一眾為這開山大典奔走的人個個都沒有好聲氣。這些人原本地位就比有功名的正經士紳差了一籌,也沒有被鳳天南放在眼內,自然被感染轉化為海魔的“福分”,沒有要求魏野之處,反倒要硬氣不少。

顧老夫子是最長袖善舞的一個人,這時候卻是趕緊走上前來向魏野作揖問好:“魏仙師到了便好!今日翊衛北帝爺爺,該是魏仙師領班在前,這等榮耀便非我一介刀筆吏能夠側身其中了。這佛山鎮北帝爺爺出巡的一應規矩講究,想來魏仙師也已經明了,便不必我再饒舌。我們這便下去淨面淨手,準備後面雜務,便請魏仙師在此稍待片刻吧。”

他這麼說,那些主事人總算有了些臺階可下,一個個上前問好,隨後都一溜煙地避了出去。

魏野望著這些人物甩在腦後的辮子,冷笑一聲,隨即望了陸衍一眼:“阿衍,你看這佛山鎮風氣如何?”

陸衍望著魏野,卻是搖了搖頭:“富庶之處,不是老師治下的涼州能比的。老師治下,能每日以麥飯蔥湯為食,已經是中上人家。便是所謂豪族,飲饌用度,也比不過這佛山鎮一個尋常商戶。至於布匹、香藥、各類耍貨,大半都是學生見所未見的。但是此地士人好虛禮,言行卻不由衷,只覺得富麗風流裡,都是一股子疲軟無力氣味,不見一點骨氣。”

魏野輕輕點了點頭,笑道:“這點時日,能看出這些來,也算你合格。孟起,你又是怎麼看?”

馬超的回答倒是直截了當:“腦袋太醜,比羌賊的頭髮還不如。”

這一句回答,不僅魏野,連道兵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仙術士笑過了,將手指從大魁堂指著在四周轉了一個圈,方才道:“這些人祖上也是軒轅苗裔,大漢之後,只是久在蠻邦,就將蠻夷認作君上,把夷狄衣冠認作正朔罷了。這等愚人,不但此時有,以此時氣運而論,此後三百年內,這樣的愚人依舊是源源不絕,還有閻崇年、李治亭之流謬種,依舊遺毒無窮。正是天道承負,祖上在頭上留了辮子,子孫便在心裡拖了辮子,想要真正將辮子剪掉,不知要花多少代人,多少功夫。”

說到這裡,魏野望了望他的學生和部下,結果一個個都愣著,只得先自一搖頭道:“這些事,於你們也算是天機了,說了你們也不會懂。罷了,天命雖然如此,但是天道恆變,既然魏某帶你們到了這佛山鎮,只怕天機演化,就是又一篇新文章。各隊都有,稍息,立正,原地休息,等待開山大典開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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